李兴濂:我的父亲母亲

1989-06-04 作者: 李兴濂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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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

--作者:李兴濂

一. 怀念母亲

母亲离开我已15年了。15年来,每每想起母亲总是潸然泪下。“暗中时滴思母泪,只恐思儿泪更多”,想那九泉之下的母亲,思念儿的泪水会比我更多。娘啊,今儿是您的忌日,儿跪在您的墓前,诉说对您的思念……

1994年8月22日,对我来说是个黑色的日子,一个撕心裂肺的日子。我立在母亲的病榻前,眼看母亲的体温一点点地降落,喉头的喘息一点点地迫促,昏睡十几天的母亲突然睁开眼睛,望一下立在四周的亲人,最后把目光转向我,陡然呼出最后一口气,便离开了永远地离开了人世间。

母亲,得知您病重的消息,我恨不得飞到您的身边。当我来到乡下姐姐家看您的时候,您已经不能说话了--这成了我终生遗憾!母亲,您一定有很多话要对儿说,尽管您努力地张着嘴,可是我已听不到您的声音了。我伏在您耳畔,哭号着,呼喊您,您微微睁开眼睛,用淡然而慈爱的目光凝视我,眼角流出了大滴大滴的泪珠,您吃力地张开嘴,却欲语无声……您虽然不能说话,我知道您还在惦记着我,惦记着您一生永远疼爱的人。在您弥留的十几天里,我从没有离开您。我暗喑祈祷,盼望您早日康复。我请来医生为您医治。看到您日渐削弱的面容,干涸起泡的嘴唇,发烧的身体,我的心碎了,我请求苍天,把母亲的病痛移到我的身上吧,让儿承担。虽然您已经不能进食进水,我还是把点滴之水注入您的口中,让这一丝微苦解除您发烧的病体,得到片刻的安舒。纵使没有回天之力,但我总还留余着一点希望,希望您能奇迹般地好起来,补报我半生给您的忧患。而现在连这一点希望也消灭了,世间还有比失去母爱,失去希望更悲痛的么!

母亲,尽管您离去时是那样安祥、平静,但您至尊至爱的魂魄总是萦绕我的心头,让我想到您的一生,您苦难的一生,您疼爱儿子的一生,您正直慈爱的一生。

母亲,您出生在一个赵姓贫苦的农民家庭,没有姓名,只是后来出嫁时随夫叫李赵氏。当您18岁嫁给先父时,始终没有过一天舒心的日子。先父病逝后,37岁的您带领两个不成年的孩子,承担了世上女人所有苦难,过早地背上了生活的十字架。后来,你带领两个孩子嫁给了我的生父。就在您40岁时,您生了我,给全家带来了欢乐和希望。一个寒冬腊月,我呱呱落地了,父亲从老远赶回来,全家高兴极了。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我3岁时,父亲离我们去了,只剩下孤零零相依为命的母子6人,43岁的母亲又开始孀居生活。尽管日子艰难,但因有母亲不缀劳作的手忙碌,给这穷家增加了生气和欢乐。

1946年,正在读书的哥哥当了兵。那时,正赶上灾荒年月,为了糊口,母亲不得不让我17岁的姐姐出嫁换回几斗米。就是这样仍难以维持生计。那年冬天,母亲抛下我们姐弟3人,冒着风雪走出百里拐筐要饭,一去就是十几天。第二年,又一个姐姐出嫁到东山沟,换回几斗米。母亲从此带领我们姐弟2人生活。

在我5岁时,我得病了。昏睡了三天,母亲焦急万分,背起我到镇上找中医。我匍匐在母亲的背上,一条柔柔的长长的茵丹蓝布把我弱小的身体,与母亲宽厚的身体紧紧缠在一起。我不知道母亲走到哪里,只知道匍匐于母亲的背上,心里很踏实。不知过了多久,我醒来,发现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变了。没有往日熟悉的茅屋,院落和鸡鸭,只见四周都是荫森森的大山,没有人,偶尓听到野兽的叫声。母亲背着我,气喘吁吁走在狭窄的山路上。我没有害怕紧紧伏在母亲的背上,心里有一种慰藉与踏实。这是我生命中最原初的慰藉啊!后来我才知道母亲为了赶路放弃了走大路,抄小路翻过山节省时间。到了镇上,中医大夫说,如果晚来几个钟头,孩子就没命了。1950年,哥哥战死在朝鲜。消息传来,母亲悲痛欲绝,整日坐在河边,哭哑了嗓子。6岁的我扯着母亲的衣角,怎么也拽不起来。河水滔滔,流不尽母亲的泪。母亲抱着我,抚摸着我的头。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

我7岁时,母亲对我说:“三辈子不识字,死后就变成骡马,还要受罪。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念书。”为了这,母亲省吃俭用,卖鸡蛋、卖山货野果,好不容易攒下几个钱,给我买来一件上衣,一个书包。那天夜里,我发现妈妈挨声叹气,对着铜盆发呆。透过微弱的油灯光,我看见铜盆映照的妈妈,日渐消瘦,眼角爬满皱纹,头上白发更多了,但嘴角却露出几份刚毅。原来是为我上学买书本买铅笔而发愁。我说:“妈妈,今年我不上学了,等明年再说。”“这点难处还难不倒妈妈,今年一定让你上学!”第二天清早,妈妈背着我,用麻袋片包好铜盆,到集上卖了。我上学读书那一天,是母亲平生最快乐最幸福的一天。虽然从此以后用瓦盆洗脸,苦日子却带来了几份温馨。后来,“大炼钢铁”,村上所有的铜器铁物都收去了。妈妈说:“不然那个铜盆还不是扔进土高炉里。”为供我读书,母亲在家里开了一个小卖店,卖点烟酒之类。晚上我看书写字,油灯下,母亲陪我到深夜。

我上中学时,正是1960年,离开母亲去十几里的城镇读书,母亲为我打点行装,送我好远好远,嘱咐我千句万句,走了好一段路,回头还看到母亲立在瑟瑟的寒风里。我第一次感到远离母爱的惶恐与孤独。每到星期天,我就早早回家看望母亲,而母亲早就翘首村头,那殷殷母爱令我深深感动。母亲的身体消瘦了,头发白了,像村头那棵老树渐渐枯萎了。我含着泪用手疏理母亲的白发,说:“妈妈,等我念完书,一定让您吃好穿好,活上一百岁。”母亲笑了,说:“我要活到一百岁,看你长大成人。”在生产队干活的姐姐,晚上打场时,从衣兜里带回几把稻粒。夜里母亲用砖头在簸箕上搓去稻壳,煮上一小锅粥。当带有糠皮的稻米粥盛在碗里,我实在不忍心吃一口,端给母亲吃,母亲推说她已吃过了。可是厨架上分明是玉米骨磨碎的淀粉和野菜。就是这样,母亲还不忘把一小碗稻米粥送给邻院的一个浮肿孩子……

我不忍心母亲再这样生活了。中学毕业后我回到了家,以七尺之躯为母亲挣口饭吃。可是那年月即使费尽全身力气,到年末仍吃不上一顿饱饭。后来,母亲不得不为别人看孩子,挣点钱维持生计。“文革” 时,母亲担惊受怕,怕儿子被批斗有个三长两短。常常我参加批斗令深夜回来,见母亲还在灯下等我,我的眼泪禁不住簌簌而落。母亲安慰说,总有一天会好的。寒冬暑夏,我上山打石、砍柴、装运木材、搭桥、修坝,我忍受着这一切苦难,正是从母亲那里承传的。苦难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也能锻炼人的意志。从母亲身上我看到了中国妇女的伟大,也学会了对苦难的忍耐,对人的正直和对生活的热爱。

上帝不应永远把苦难降临人间。光阴荏苒,岁月沧桑。1971年,我开始在中学教书,十年后又在县城工作,生活一天天好起来。母亲虽然年迈,白发稀疏,但身体还硬朗,脸上漾满了笑容。母亲真的看到好日子了。可谁想母亲没有活上百岁,在她91岁时竟燃尽生命之火,溘然撒手而去!可安慰的是,在母亲临终那一刻,没有一丝痛苦,神情安然放心地走了。

母亲,那长长的列队为您送行的父老乡亲,以最纯朴的方式表达他们对您的全部感情,表达他们对一位经历坎坷善良正直平凡的老人的全部尊敬。在您人生最后一程,您走得辉煌,走得庄严,青山绿树永伴您长眠!

宇宙中最杰出的是人类,人类中最伟大的是母亲。没有母亲,便没有英雄,便沒有历史;没有母亲,便没有创造,便没有文明。母亲养育了血肉、灵魂和智慧;母亲缔造了过去、现在和未来。要说善良,谁能比得了母亲,要说勤劳,谁能比得上母亲,要说无私,谁也比不过母亲。母亲的平凡,平凡得连姓名都可能忘却。母亲的崇高,崇高得成为一种圣洁的象征。母亲的伟大,伟大得成为不朽的永恒!母亲的伟大,不仅仅在于凝结了孩子的血肉和温馨的爱,更在于塑造了孩子的灵魂。母亲的一生,是一次爱的默默的航行。人类可以把路铺入海底,可以把人送上月球,人类可以重造一个国家,甚至可能重造一个太阳,但是,人类却创造不出任何一种东西代替母爱。母亲不朽!母爱永恒!这是一座永远挖掘不尽的心灵宝藏!

我写了很多作品,却没有写一篇关于母亲的文章。写在纸上的爱,转眼可以读完;说在嘴上的爱,须臾就可以忘记;只有母亲的爱,永远写在天空和大地,永远藏在心间,岂是一篇文章能表达的!日月是写在天空的诗,江河是流向大海的诗,母亲是刻在心碑的诗!母亲,我没有力量,无法从死神手中夺回您的生命,我只能肃立在您的墓前寄托我无尽的哀思和怀念……疼我爱我的人永远地去了,但母亲的音容笑貌永远铭刻在我心中。母亲一生的正直慈爱和苦难将伴我度过终生!

二. 父亲

在我的文章中,曾多次说到母亲,很少提及父亲,这是因为父亲在我三岁时就离开了我,离开了人世。父亲没有留下照片,至今我还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模样。父亲很平凡,如村中一棵树,路边一棵草,平凡得几乎没有故事。关于父亲的只言片语,我是从母亲那里听到的。

父亲是农民,祖宗八代都是农民,他们认定农民就是侍弄庄稼,终生务农。父亲在祖辈留下的几亩薄地上千百次的犁耙耥耩,锄耖耠耪,运粪肥,打坷垃,春种秋收,付出了全副的心血和气力。

听母亲说,父亲身材高大魁梧,是个好庄稼把式,扶犁、打场、赶车,样样农活都干得麻利精细。家里那几亩地,不知重叠父亲多少厚厚的脚印。他犁的地,田垅端直得跟线打的一样,一个犁花儿压着一个犁花儿,从北道口到南山根,一条垅有一里地长,垅与垅之间距离匀称得简直分毫不差。离河边那块地,石头多,不知打坏多少犁铧,父亲在犁这块地时,不单是犁地,而是把腰弓得像犁一样,深入土地。。三伏天,父亲顶着烈日,下地锄草。庄稼地里似蒸笼,锄把晒徉直烫手,地皮烙脚,像火烧的鏊子。父亲的脊背,骄阳下不知晒掉了几层皮,晒成一片黑紫,如凝固的血。他肩头上搭一方又苦又咸的白布巾,每铲一垅地,白布巾上都能拧出一碗汗水。汗水把一寸寸土地浸湿了,使土地分外黝黑,透出一股咸味,地里每颗泥粒都饱含着父亲的艰辛。秋收时节,父亲堆的谷垛,齐整整,简直像刀切的一样。谷场上不见一丝风,别人家的谷堆在场上等来风,而父亲捞起木锨,不紧不慢,一堆谷子就扬出来了,别人说他锨下生风。父亲干活简直是一种艺术

父亲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春不避风尘,夏不避炎热,秋不避阴雨,冬不避寒冻,四时不得休闲一日。父亲从不奢望吃珍馐美味,穿绫罗绸缎,能吃上粗粮淡菜,填饱肚子就行。母亲说,早年,父亲去邻居家吃喜饭,吃完归来,妈妈问:咸不咸?若咸,便是好席。那时庄稼人难得吃上一次放足了盐的饭菜。后来,吃席归来,妈妈问:肥不肥?若肥,便是好菜。庄稼人吃上一顿肥肉,就是最高的满足。平时,年不年,节不节,谁也舍不得花钱买肉吃。父亲吃惯了粗食淡饭,饿了,啃两个窝头就好,渴了,喝一碗凉水就行。吃一顿干饭,就是改善生活,配上半碗生萝卜丝,就吃得有滋有味。父亲下地时,从不穿鞋,尽管谷茬坚硬,父亲似乎全然不觉,干完活才穿上放在地头上的鞋。

冬天来了,天刚亮,父亲就穿上那双不知补了多少层的靶粒,拐起粪筐就去拣粪。甚至赶集、串亲也不忘把粪筐带上。在他看来,粪不臭,并非脏物。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地是不允许糊弄的,你糊弄地皮,地糊弄肚皮!不像现在,没人捡粪了,地上化肥过量,土地板结死硬。

父亲忠厚老实,很少说话。但若唠起土地,说起了庄稼,就像数典家珍,唠个没完,说得头头是道。父亲最倾心的是土地,站在自家的土地上,心里才踏实。父亲最羡慕的还是土地,他不满足的是土地太少,他常常独自叹息,自己守着祖辈留下的土地生活没有出息,他想用自己的力气挣下钱,拥有更多的土地。他常跟家人讲起地主张秧子的故事:那年,一个乞丐到张秧子家讨饭,张秧子叫家人给了几张饼,二少爷不高兴了。张秧子说,让他吃吧,吃完后拉屎也拉在咱家的土地上。乞丐听了很生气,吃饱了肚,他肚里还真有一泼屎要拉。他憋呀憋,走了三五里地远,心想,这不是张秧子的地了,就急着拉屎。拉完屎后,别人告诉他,这地仍是张秧子的……为了买地,全家人吃稀饭,穿旧衣,糠糠菜菜,缝缝补补,过寒俭的日子。终于有了钱买了“七棵树”、“土地庙”两块地。父亲在新置的土地上又大显身手了。

没想到这两块地是地主丁山卖给的,他有个儿子 在沈阳告诉他卖的。因为这地,土改时我家定了富农。一开始谁也没有觉得不好,相反还觉得荣耀。母亲就说过,地主就是土地的主人,富农就是富裕的农民,有什么不好!可是没想到,也就在那一年,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那是1947年冬,父亲被突来的贫协会闯进家分房分地强行拿走钱财,并且吊打了我父亲,他吓病了,第二天吐血死了。那年我3岁,也因为这富农出身,影响了我大半生,从上学到工作,吃了不少苦头。我暗暗骂过父亲,骂他是黄世仁、周扒皮,与他划清界限,但总也划不清,最终还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妈妈这时才明白,也常常抱怨父亲:“没吃好的,没穿好的,俭省了一辈子,硬是用牙缝里挤出钱,买了个富农!人家丁山把地折当了,还成了贫民!”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我的家乡至今已有几个种粮大户。不想成为地主的农民,不是有出息的农民,当然,他们己不是过去意义上像我父亲一样的农民,他们拥有拖拉机、播种机、脱谷机,机械化科学种田,真正成为土地的主人。我相信,如果父亲活在今天,他也会成为种粮大户,说不上还会披红戴花呢!但是,如果父亲活到今天,老了干不动活了,他也会走到田里,望着一地一地金黄金黄的、张着秀美丰满穗头的稻谷,涨红幸福的脸庞!



:作者家乡为辽宁省本溪县南甸子公社小峪大队腰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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