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钧：张光宇先生，到底好在哪里？

1989-06-04 作者: 李大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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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1920年代至1960年代, 北京, 画家, 美术界, 香港

张光宇先生，到底好在哪里？

－－作者：李大钧

张光宇（ 1900 年 8 月 25 日 —1965 年 5 月 4 日）

一

勇敢

说起光宇先生，很多人对他不了解，也有很多人对他看不全。他的艺术方法很多，漫画、设计、绘画、动画、电影、杂志、舞台美术、插图、书籍，涉猎之广，中国现代艺术家无人能及。但广杂不是爱他的理由，甚至是人们因此看不清楚他、成为无法定位他的干扰因素。作为艺术家，光宇先生的艺术天分、艺术表现力是一流的，一根线在他手下，就是风情万种，精彩万分。这可以以后展开说。我看的更多的，是画家这个人，他的性情和道义。

他的第一好，是他的勇敢。他勇敢的心和勇敢的办法。做个勇敢的人很难，做个勇敢的画家更难。中国自古画家，多手艺的天才，也多人格上的奴才。

张光宇作为现代画家，接受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洗礼，他从封建士夫转变为艺术战士，他设计了漫画战士的形象，用画笔墨水作躯体，冲向落后的堡垒，进攻。他更是设计了《大闹天宫》美猴王的形象，这更是他自我的表现。

猴王饮酒图， 1960 年

他在一张人物设计提纲上写道： “ 美猴王孙悟空－－勇敢活泼，机智，纯真，敢作敢为，战斗的精神，反抗不屈的思想 ” 。我总觉得，这就是张光宇写给自己的对于人的主张，他就是美猴王这样的人。

张光宇的漫画，是真正的讽刺集。骂骂世俗人物，不良现象，这是谁都会的。作为漫画带头大哥，他却骂别人不敢骂的。骂孙科、宋子文，这还属于平常；骂当权的汪兆铭，这就不容易了；这还不够，他敢骂头号独裁者蒋介石，这你敢吗？他在五卅运动时，画了 “ 谁为老汉把冤申 ” 。日本人来了，他骂日本人 “ 七七和切切 ” ，甚至到前线，把自己的头像登在杂志封面 “ 为了前线 ” ，这个乐观的胖子形象，等于把头像公布出来，向日本人宣战，这是自我通缉令，要有赴死的决心。

新舞台（一）蒋中正氏（《光宇讽刺集》作 “ 登场人物蒋介石像 ” ），《时代》第 3 卷第 10 期， 1933 年 1 月 16 日、《光宇讽刺集》独立出版社， 1936 年

从信徒到叛徒（《大地》第 3 期， 1939 年 2 月）

岁寒清供图

黄苗子注：蒋介石、胡汉民、汪精卫各有地盘（《十日谈》第 15 期， 1933 年 12 月 30 日）

抗战胜利前后，他到重庆，画了《西游漫记》，大骂纸币国、梦得快乐市和埃秦国，也就是特务国。为避开出版审查，就用展览的方式发表。这样的漫画战士，如此勇敢的作为，直接挑战天条，不是美猴王是谁。想想自己，你敢吗？我不敢！我也没见过别人敢。

艺术，在大多数艺术家手里，是风花雪月，谋生的手段，进阶的阶梯。在张光宇手里，则是刀枪剑戟，是金箍棒。很多人把艺术表达给自己，张光宇则是表达给社会。

《西游漫记》插图， 1945 年

中国知识分子的智勇识力，他都有！连灭绝师太的灭绝情怀，他也有。连性情和执着也体现在勇敢里，这些先按下不说。

他的勇敢来自于哪里？他不是画别人画过的，他是画别人不画的，不敢画的。他深深爱着艺术，爱着这个国家。他把目光伸向别人不愿看和看不到的地方，用良心画画。

这样的勇敢，正是张光宇的好！第一好！

二

真性情

“ 但有假诗文，却无假山歌 ” 。 1935 年，八十多年前，张光宇为他著名的《民间情歌》作序，便提到了他研究情歌的缘由。他说 “ 我相信世界唯有真切的情，唯有美丽的景，生命的一线得维系下去；虚假的铁链常束住你的心头，兽性的目光往往从道学眼镜的边上透过来 ……” 在一连的兴奋一连的技痒之下，张光宇画了数十幅民间情歌漫画，成为这一题材的经典。他特别指出了民间艺术的两个特点， “ 艺术的至性在真，装饰得无可再装饰便是拙 ” 。

《民间情歌》之 “ 眼看四面无别人 ” （《时代漫画》第四期， 1934 年 4 月 20 日）

橱窗图， 30.5×48.5cm ，纸本白描， 1920 年代

新装图， 30.5×48.5cm ，纸本白描， 1925 年《三日画报》第 51 期

至性在真，这确实是光宇先生艺术的特点，是他 “ 好 ” 在哪里的关键。就连他创作美猴王的形象，何尝没有美猴王急公好义、敢作敢为性情的牵连。他总是以真实的感受，切身的体验，深入在现实生活中，投契在时代的洪流里，画出来，喊出来！

张光宇所有的创作，都是用来发表的，这是他作为出版家、编辑家的使命。他几乎没有搁置无用的稿件，画出来即立刻发表在各种报章杂志里，应对时势，抚慰人心，秉笔直书，真性流露，直写世道人情，没有拖泥带水、士夫酸腐的痕迹，全凭着一腔热血和真情。

就像他的交友。 1926 年，在上海落稳脚跟的张光宇宴请宾客，请客十桌，胜友如云。他总是诚恳待人，热情交友。他说 “ 朋友们有饭总要大家吃吃的 ” 。他和邵洵美、叶浅予、鲁少飞、廖冰兄、黄苗子等人的友谊，持续一生。他像一个带头大哥，家中就是文人朋友的沙龙和饭堂。上海朋友雕塑家江小鹣贷款由他担保，还不上借款害得他赔上了自己的住房，还代人偿债，一家人经济危机。事后江小鹣请他吃了顿饭也就了事了，从老到少没有抱怨。

1927 年，右起：祁佛青，丁悚，张聿光，张光宇，胡伯翔，郎静山。

1941 年 4 月，香港第三届素描研究班。前排左起：胡考、丁聪、张正宇、谢谢、郁风。二排左二起：叶灵凤、叶浅予、郑可、林檎。三排左起：左一特伟、左三黄鼎、左四张光宇、左五糜文焕。

张光宇的真性情，还表现在他作为艺术家的初心不改。胡考说张光宇： “ 艺术家是他唯一的头衔 ” 。民国政府独裁者的腐朽，日本人的侵略不能让他这位艺术战士沉默。即使五十年代，他还在憧憬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职业画家，从不为自己的资历前途谋划。 “ 装饰 ” 一词的使用，就是他和张仃等人在特定条件下 “ 你知我知 ” 坚持艺术探索的一例。

他不是卖画的画家，却是最大的商业画家，他的画走出画室，发表大众媒体上。他不是为达官贵人、富商大贾服务的画家，他的读者是市井百姓。他不拘泥于毛笔宣纸，成为了民族动画动漫的先驱，一代代中国孩子在观看《大闹天宫》的笑声里成长，他造型的美猴王是经典不朽的中国形象。

光宇先生，活色生香，玲珑机变，艺术的万花筒幻化，沉底的宝船不翻，总有一线不断的情缘。他是中国现代画家的性情中人，他说到底的好，就是活活的人，不是死的！张光宇先生，到底好在哪里？我以短见看先贤：勇敢者，真性情，时代观，创造性。

三

时代观

时代迫使张光宇成为了一位漫画家。这是张光宇生不逢时，也是生逢其时的宿命。张光宇是艺术天才和自然心性的造化。才分既高，心性使然，他与时代的结合不可避免。时代给了张光宇以际遇，张光宇给了时代以 “ 时代观 ” ，这是他的世界观。

《万象》封面， 1935 年

《时代漫画》封面， 1934 年

这是二十世纪的中国，他生于 1900 年，起于这个世纪的头端。 1934 年，张光宇辞去了上海英美烟草公司广告部的工作，与邵洵美、张正宇、叶浅予等合伙成立了上海时代图书公司，担任总经理兼编辑和漫画作家。时代公司出版多种期刊，有《时代》半月刊、《时代漫画》《论语》《万象》《时代电影》等等。此后到 1948 年，张光宇与友人在香港成立 “ 人间画会 ” ，出版《这是一个漫画时代》，封面由张光宇设计，仍然是用象征勇士的漫画战士向一个堡垒进攻。这一形象从 1934 年延续了 15 年。这一形象就如同他自己一样，与这个时代共生。

金鱼的悲哀，《十日杂志》第十六期， 1936 年 3 月 10 日

《这是一个漫画时代》创刊号， “ 人间画会 ” 漫画研究部编辑出版， 1948 年，香港

《星期报》， 1948 年，香港

张光宇饱含激情地设计 “ 时代系 ” 公司机构的各种徽标，用以记录这个时代。他有着自己的 “ 时代观 ” ，这个时代不同于封建王朝的腐朽没落，不同于以后期待的理想大同，这个时代是鲜活而巨变的，作为这个时代的文化青年，他要奋争！

这个时代也是连接世界的。所以张光宇不愿意承接旧时文人对风花雪月的描摹，也不愿意怨声不已的虚度，从远古文化的传统，到西方文化的碰撞，他要如他的老师张聿光一样：冶欧斋，融汇古今中西于一炉。

正因为如此，张光宇采用了拥抱时代的立场。办杂志，搞出版，身体力行地冲在一线。报刊无疑是当时最流行的媒体，张光宇自觉投身媒体，成为出版人、媒体人、作家、设计师、电影人、动画片技术的试验者，并与上海、重庆、香港这些一线城市的一流文化人站在一起，搅成一团。他无党无派，却团结了一批又一批文艺青年。

有人说，张光宇的贡献在商业美术。我认为，商业美术只是张光宇借用的工具，他的贡献在于他借用商业美术而对时代文化的推进，他的贡献归根到底在于创作了杰出的作品。

《朱八戒漫游香港记》插图， 1947 年

张光宇是一个时代的英雄，他代表上海的二三十年代的摩登时代，他用《西游漫记》对话 1945 年的重庆，用《朱八戒漫游香港记》对话四十年代的香港，用一系列美术设计对应五十年代的新中国。

1928 年，张光宇为一位早逝的黑白线条画家沈伯尘（ 1889 － 1920 ）撰文： “ 唉，艺术的高唱者只管高唱，欣赏者，还是欣赏他的欣赏，我们且把他的作品，再来披读一下到底有多少力量，你可以感受得到他时一位天才的线条的黑白画家啊 ” 。这文章今天看来，何尝不是说他自己呢！尽管他不仅仅是一位天才的线条的黑白画家！

他活到 1965 年，他的作品一直紧紧扣着这个时代，应对着他的时代观。快到 1966 年，时代彻底变了，他累了，病了，他选择了离开！他用年龄和成就丈量这个世纪，到 1965 年。

他的艺术生命没有结束，还在影响以后长久的时代。

四

创造性

“ 张光宇是中国式现代艺术的创造标志 ” 。

2011 年，我曾为如何定义张光宇先生，向与他交谊一生的黄苗子先生请教，即将 100 岁的苗子老人用一生的思考说出了上面的话。这是到今天我仍然信之不疑的一个回答。

张光宇自导的连拍照片摄于上世纪 30 年代

当长时间人们以各种不同的名目，比如漫画家、商业美术家、装饰画家等对光宇先生认识不清后， “ 现代艺术 ” 、 “ 创造 ” 终于成为定位他的关键词。创造，本来是二十年初叶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对中国艺术前途的认知。

《林冲》插图， 1937 年

香港风景之十一， 28×24cm ， 1938 年

1928 年，位于杭州的国立艺术院成立，林风眠、吴大羽们以 “ 介绍西洋艺术，整理中国艺术，调和中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 ” 为教育的使命。 1932 年，厐薰琹、倪贻德拉等人的决澜社发布宣言， “ 让我们起来吧！用了狂飙一般的激情，铁一般的理智，来创造我们色、线、形交错的世界吧！ ”

当此之时，正处在上海文坛画坛中心地位的张光宇，对此作出了用行动践行创造的呼应。

《北京之春》壁画草图

在张光宇的艺术活动里，可以梳理出许多个第一。中国最早的漫画社团和杂志，中国第一本工艺美术史，中国现代设计的先驱，中国电影美术的先驱，中国动画美术的先驱，中国现代装饰绘画的先驱 …… 他的艺术，既有深厚的传统和民间性，又有现代形式和语言，集大成而革新，开创了装饰艺术的学派。一部《西游漫记》，足以让他成为世界级的现代艺术大师。

今年是张仃诞辰 100 周年，张仃先生与他，是亦师亦友的至交。当齐白石如日中天的时候，他说 “ 北齐南黄 ” ，以此提出重视黄宾虹。他还说，张光宇 “ 堪比齐黄 ” ，是亚洲的骄傲。为什么这样说，因为他佩服张光宇的创造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