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刚：少年轶事
少年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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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志刚
走过人生的大半旅程，回望经历过的一幕幕情景，有的早已随岁月的流失，烟消灰灭；有的却依然在脑海中浮现，清晰可见。
我的少年时期，正是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时期，我生长在一个偏远落后的山乡，尽管那地方穷得一年吃不上半年的饱饭，但人们的政治热情却没有丝毫的减弱，各种运动一浪高过一浪。在这浓烈的政治氛围的熏陶下，我少年的生活深深打上了那个时代的烙印。经历的许多往事在当时是那样的天真、单纯、无邪，但在今天看来却是那么的无知、可笑、恐惧。
母亲是供销社的一名售货员，早上、白天卖货，晚上经常去单位学习、开会。那时我还很小，大概四五岁，家里没有人带我，她就把我带着去开会。开会的时候，每人都要带一本《毛主席语录》，共同读上几篇，才进入会议的主题。大人们在读，我在听或跟着读，去的次数多了，我不仅会读还能背诵好多篇。一次开会的时候，主持会议的领导看到我能流畅地背诵许多篇语录，非常高兴，走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脸，夸奖道： “ 这孩子很聪明，好好培养，以后一定能成为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 尽管我对所背诵的语录和他所说的话的意思一点都不知道，但看到有人表扬我，特别还是领导，自然感到乐滋滋的，坐在旁边的母亲也显得非常高兴。
记忆中，那时总喜欢开忆苦思甜大会，单位把所有的职工召集到操场上，中间支一口很大的锅，下面用柴烧着火，锅里煮着从山上采来的山茅野菜，同时抓一个地主富农跪在旁边，人们团团地围起，大声呼喊 “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 等口号。随后大家轮流上场控诉地主富农剥削贫苦群众的滔天罪行，控诉完了就共吃忆苦饭，最后再让人们作对比，想想现在的幸福生活。第一次母亲带我去的时候，看到锅里煮着东西就非常想吃。母亲用勺舀了一点点给我，我说太少了，要多舀一点，母亲又舀了一点。我看到依然很少，就大声地吵闹起来，睡在地上哭着打滚。母亲劝了我半天都没有效果，只好满满地打了一碗给我，我才止住了哭。可当我吃进第一口没有油没有盐的忆苦饭的时候，那浓烈的苦涩味一下融入全身，粗燥的野菜难于咽下，再也不想吃第二口。母亲要我再吃，我坚决不吃。母亲只好把她自己的那碗吃完后，又把我的那碗吃下。当时我看到的是母亲无可奈何、极为痛苦的表情。母亲不想吃，为什么还要硬把它吃下，后来我才知道，不吃完是不行的，如果你把它倒掉，被人发现，就会很快被打成反革命。明白了道理，我才了解母亲的良苦用心。
少年时候的我，最盼望的就是过年。因为过年能吃上许多好吃的东西，父母会给我缝做一套新衣服。说真话，那时大家都很贫困，不是所有的小孩过年都能穿上一套新衣服的。许多家庭都是老大穿破的衣服缝缝补补给老二穿，老二穿破的衣服缝缝补补再给老三穿，穿到后来，衣服也是补丁叠补丁，一件单薄的衣服成了一件棉衣。我因父母都在单位上工作，条件要比农村的孩子好一些，每年都少不了有一套新衣服。可不知为什么，每次母亲给我新衣服穿时，总要用水先洗衣洗，让它看上去显得有点旧，然后在衣服的袖子手拐处缝上两个补丁，在裤子的膝盖处缝上两个补丁，开始我以为是这两个地方容易磨损，加固一下，长大后才真正知道母亲的用意，如果让别人看到衣服太新太好，会被认为是资产阶级的腐朽生活，搞不好要挨斗。衣服上补上补丁，就代表艰苦朴素的作风，别人就不会讲闲话，就不会有风险。
那时经常开批斗会，经常有 “ 地、富、反、坏 ” 被揪出来批斗，拉到街上游行，为了羞辱这些 “ 地、富、反、坏 ” ，负责批斗会的人就会叫我们这些小孩捡一些又脏又臭的破草鞋用绳子串起来，挂在被批斗的人的脖子上。有一天，我和一群小朋友正在玩耍，忽然有人喊道： “ 街上又斗反革命了，快去捡草鞋。 ” 于是大家一窝蜂地跑到垃圾坑里捡草鞋。在捡草鞋的时候，我偶尔问了一句： “ 今天又是批斗谁了？ ” 旁边的一个小伙伴说道： “ 李美珍。 ” 我一听一下懵了，那不是我母亲吗？小伙伴看我惊恐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说道： “ 是另外一个李美珍，不是你妈妈。 ” 确认后我才放心下来，又飞快地和小朋友们去捡草鞋。
少年时我有一个好朋友，从小学到初中都在一个班里读书，上学时相约着一起去学校，星期天约着到树林里去摘野果吃，去抓小鸟养着玩，彼此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要带一点给对方吃，可谓形影相伴，患难与共。初中毕业时我们都希望能继续上高中，可录取通知发下的时候只有我没有他，为次我伤心地哭了一场。过了一段时间，我才知道，他没有被录取的原因是，他家有一支汽枪，有人揭发看见他父亲教他打枪时，子弹打在了墙上的毛主席像上。为此，他父亲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多次被批斗，最后还判了刑，反革命的孩子自然就不能上学了。就只样，从此我与我的好朋友离别，开始了不同的人生旅程，当时的情况是，我到县一中读高中，他到农村当知青，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1976 年，伟大领袖毛主席去世，对我们这样从小接受 “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 教育的人来说，是一个巨大的震动。当从收音机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首先是不敢相信，后来反复听了许多遍后确认是真的，但依然不敢外传，害怕传错。开追悼会的那天，我站在母亲的身旁，随着哀乐声的响起，全场人痛哭流涕，有的人甚至哭得死去活来。看得出母亲非常悲伤，哭得两眼发肿，鼻子发红。可我不知为什么，虽然内心里也感到很悲伤，但就是流不出眼泪，母亲边哭边使劲地把我的头往下按，搞得好痛。我越用力挣开，她越用力往下按，直到追悼会结束她才松手，并很快把我带回到家。我问母亲为什么老按着我，她说，你抬着头，又不流泪，被别人看见了要闯祸的。这时我才明白母亲把我的头往下按的原因。
这些事已近过去三四十年了，当我讲给下一代听的时候，他们都感到很可笑，不相信是真的，总认为是我编撰出的逗他们的故事。我认真地告诉他们： “ 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并且在当时是非常严肃的事。 ” 他们还是不相信，依然在笑。我对他们说道： “ 我很理解你们的笑，你们信不信，你们现在经历的事，过三四十年再讲给你们的下一代听的时候，他们同样会笑。 ”
听了我的这句话，他们停住了笑，面面相虚，若有所思。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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