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理:在崇明岛过国庆

1989-06-04 作者: 李理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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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头照片是1971年在浦西66号朝西爸妈的房间里拍的,那时时兴穿军装带军帽。文章是2010年国庆时为单位刊物所写。

在崇明岛过国庆

--作者:李理

1970年的国庆节,我是在崇明岛上过的。

不要以为是去那里旅游,我上初中时,正赶上那时的教育改革,除了增加工业基础(俗称工基)和农业基础课程外,初中的最后一学年半年去工厂学工,半年去农村学农。

我们虹口区学校对口的农村就是崇明岛。

那年9月,我和班里的几个同学作为学农先遣部队,和其他班级先遣部队的同学一起,坐上了当时最新式的双体客轮,从吴淞码头启航,驶约两小时便来到了祖国的第三大岛。

我们学校去的是南门港城东公社,我们班去的是三大队,我被分在六小队。后来我们知道这是最穷的公社最穷的大队最穷的小队。离我们最近的是侯家镇。我们先遣部队的任务是为后来的大部队做好住宿和吃饭的准备,任务不重,在当地农民的帮助下,很快我们就完成了任务。大部队随即开到。老师把54个同学分成4个小组,被分配到4个小队,再由当地的村委会负责安排到农民家里,我们几个要好的女同学被分到一个姓茅的五保户老太太家里。

茅家好婆那年70多了,对物质生活没有要求。她的家相当简陋,不记得有什么家具,除了有几张床以外就只有三间平房。没有接电线,用的是煤油灯。子女们都去了上海工作,她又不愿意去和他们住一起,一个人在农村独居多年。房子坐南朝北,房前有一水泥地坪,大门开在中间的客房,客房朝北还有一扇后门,出得门去就是一片竹林,竹林边是一条小河。河面宽约十来米,河面上隔不远就有一座桥,冬天枯水时水浅,可以从河面上走到对岸去。

西头的房间是阿婆的卧房,先遣部队时我和韦晓莺、黄芸都住在阿婆的房间里,后来大部队来了,我们就住到了中间的客房里。那个客房里挂了口大铁锅,听说茅家好公死的时候,这里设过灵堂,煮斋饭就是用的这口大铁锅。有一天晚上开完班会往回走的时候,那些男生恶作剧地说:知道吗?你们房里那口锅只要敲敲就会有斋饭出来等等。天本来就黑,乡下也没有路灯什么的,走夜路靠的就是手提的一盏油灯,我们又都是些小女生,听了都非常地害怕,索索地发抖,真不敢回家了。

中间的那间客房睡着我们五个人,我和萍睡最北面的床,帐门朝南开,中间的床是伟和莺,帐门两边开,芳一个人睡最南面的床,帐门往北开,这样我们互相看得见,聊起来就方便多了。老师来检查工作,说那样不好,让我们恢复原样,我们也不做理睬,谁让我们要好呢!

有一天晚上,吹灭了油灯,大家躺在床上,讲起了鬼故事。正说到紧张处,突然有人敲门,我们都被吓得大气不敢出。在这紧要关头,只听好婆用她那半醒半睡的声音说道:“是啥人啊?是人还是鬼呀?”那句紧扣我们故事主题的话语,不但没有缓解我们的紧张情绪,反而把我们吓得更甚。

东头那间是做饭用的厨房,里面有个大灶头,有个挂在墙上的小菜橱。还有些村里人送来的干柴等。没有自来水,我们没来时,都是村里的人来帮助阿婆挑水。我们来了以后,这个任务就交给了我们。我们这些城里的小孩子不会挑水,只是拿两个水桶,跑去河边,用力地把水桶往河里一甩,好不容易才打起半桶水,先把一个装满了,另一个就只能是半桶水了,费好大力气把它提回来,那满桶的水也已经洒了不少。回来倒进大水缸里,加一些明矾进去搅一搅,很快浑浊的河水就变得清澈起来。

也去井里打过水,那个难度就更大了,把水桶抛下井时要趁势把水提起来,几次下来总算是学会了。厕所在东屋的后面,是那种用茅草搭起名副其实的“茅房”,中间放个可以踩和坐的木架子,简易到了极点。没有月亮的晚上,伸手不见五指,临睡觉前,大家提着个油灯,安安静静地排着队集体上茅房,稍有声响就会被吓到。

每个小组都有一个队里为我们搭建的临时厨房,房间不大,一半是新砌好的大灶头,另一半可以放两张桌子,足够我们吃饭用的。做饭用的是大灶头,烧火用的是木材或者麦秸秆,还有树枝。俗话说的好:大锅饭小锅菜。大锅饭仗着灶头里燃着的柴禾,那真是香透了,平时没有荤菜也能将就着吃了。灶头后面是一扇用竹子做成的窗,打开后用一根竹棍撑着。

火头军同学们轮流做,每两个人做一个礼拜,不用出工,洗涮用水也要自己去河里打。那时学校都归军管会管,纪律严明。只允许班里的通讯联络员去镇上的总部汇报工作,别人一律不准无故去镇上,更不许去镇上的小饭馆吃饭。

刚到的第二天,同学们都忙着给家里写信,因为大多数同学都是第一次远离父母,和我同屋的女同学都边写信边流眼泪。只有我因家里只我一个女孩,和这么多姐妹一起过集体生活感觉很新鲜,不怎么想家也不哭。后来,来自海军东海舰队军宣队的张军代表来看我们时,班主任向他讲了我不想家不流泪的事,军代表还表扬了我呢!

我们去的时候正好赶上最忙的秋收时节,每天一大早,队长的出工号一响起来,我们就跟着农民伯伯一起到田里收割。队里给每个人找了个师傅,师傅在旁边的一陇田里,教你如何右手握镰刀,左手拢一摞稻子,快速地割下去。开始有点困难,更有甚者,一不小心割坏自己的鞋子,几番下来倒也得心应手,只是速度远不如师傅,体力也逐渐不支。待稻子割完,由秋日的太阳晒得干了些,就得把它捆起来挑去打谷场上。

那天傍晚,稻子已经挑完,师傅们都去了打谷场,只剩下我们这些学生在稻田里捡着遗留下来的稻穗。突然天边那慢慢下沉的太阳放射出了无数道金光,这是我们这些在城里长大的孩子从来没有见过的!我们欢呼我们雀跃,全然忘记了一天的劳累和那被稻茬刺得生疼生疼的光脚丫,只觉得广阔天地真好。

最不愿听到的是冬天早晨队长出工的哨子,没有睡醒的隔夜面孔,穿着大棉袄,肩扛铁锹,跟在出工的队伍后面。在稻田里用铁锹的把子把混有稻茬的冻硬了的烂泥一块块地砸碎,以便明年春天继续播种,师傅们管它叫“栽烂泥”。

好玩的是种蚕豆,两个人一组,师傅在前面用铲子挖个小坑,我在后面放几颗蚕豆进去,再将它填平。过些日子,看到它长了小小的绿苗出来,觉得很有成就感呢!

有一天晚上,大家刚躺下,我肚子突然痛起来,开始还硬撑着不讲,后来越发厉害,莺和芸找来村里的赤脚医生,给我打了一针止痛针(阿托品),觉得好一点,医生就走了。过不了多久,又痛了起来,比前面还要剧烈,莺和芸只得去后面的男生小队找班主任。那些男生听到这事,都问是否要来帮忙。老师让他们休息,跟着莺和芸就急匆匆地赶了来。看我似乎病得不轻,就去找了隔壁的公社书记。书记说赶紧送最近的南门港崇明县中心医院。

那时我们小队没有通车,医院的救护车最近只能到侯家镇。书记马上叫来他的丈人还有两个村民,把我放在一个竹躺椅上,上面盖好了毛毯,并用绳子将我固定在椅子上,在漆黑的夜晚打着手电,四个农民兄弟连夜抬着我赶去侯家镇,那时的感觉真是:“祖国山河寸寸好,贫下中农个个亲”哪!

大约有半个多时辰,到了侯家镇,闪着红灯的救护车早就在那里等着了。等把我抬上了救护车,班主任和莺陪我去医院。到了医院,老师说好第二天会来看我们,他就和村民们一起回去了。事后莺告诉我,在救护车上,看见我头一回儿往左一会儿往右的很是痛苦的样子,非常担心。

一到医院 ,我就不痛了。因为是晚上,只能挂急诊,值班医生检查后,说是先住进观察室,明早再说。第二天早上醒来,只觉得头痛了起来,一量体温,38度多,医生给打了针,只一天的功夫就退了烧。医生的结论是蛔虫钻胆,可能是一路上的颠簸把它镇回去了,所以肚子就不痛了。后来的发热只是惊吓而已。

第三天早上,因书记的安排,来了几个农民兄弟,他们骑着单车,把我和莺挂在车后,又是冲上坡又是猛下坡的,把我们接回了小队。没过几天,收到我二哥来信,信中他诙谐地写道:听说你在崇明坐了一回“铛铛铛”(那时救护车的声音就是这样)。没想到长这么大,头一回坐救护车还是在崇明岛上。学农时看病的钱由学校出,班主任只是向我收取了代垫的救护车费用:人民币5元。

没过多久就是国庆节了,当大家都以为会让我们回家过节时,张军代表来了,他带来了教育局的指示。因为才来了一个月不到的时间,这次就决定不回家,在岛上过一个革命化的国庆节了。那时学农基本上是军事化,军令如山倒,哪能不执行?大家都表示愿意服从领导安排,想着还可以和众姐妹多待些日子,我心里倒是偷着乐呢!

国庆节那天,为了让我们这些学生过好节,根据学校的安排,负责伙食的同学去总部领来了肉(当初那都是要肉票才能买到的),一人两块红烧肉。知道我不爱吃大肥肉,那天轮到做饭的好朋友偷偷地给我留了两大块上好的瘦肉,那肉的滋味和朋友的情谊让我一直牢记在心。

国庆节虽然不能回上海,但不必早起出工,照常放假。那天早餐后,我们向茅家好婆要了两大把干蚕豆,七手八脚地在她家的大灶头上忙开了,添柴禾的,炒蚕豆的,互相配合着终于将它炒熟了。迎着晨风,沿着田埂向南走上半小时左右的路程,就来到了南海边。我们坐在斜坡的海堤上,让湿湿的海风轻轻地吹着,边嗑着自己动手炒的蚕豆,边天南地北地聊着天,姐妹们尽情享受着大自然无私的馈赠。

中午饭后,有些同学休息了,我们几个喜欢看书的同学拿出借来的小说,(那时书可是稀罕之物,只借到这唯一的一本书),把它分段拆开,你看头,她看尾,我看中段地分好,全然不顾故事的发展主线如何展开,什么结局,只如饥似渴地先看起来再说。先看开头的且看得快的那位那可真是等得心焦,所以我情愿先看结局,然后再去补看前面的故事。

因为好婆年纪大了,家里没装电线,更没有拉线广播,晚饭后,我们就坐在她家门前的水泥地坪上。那天正好接近月圆时分,那个月亮又大又圆又亮,我们互相都能看清对方的脸。边听着隔壁人家的广播里断断续续传来的革命样板戏,边一人一角地排练起智取威虎山来。记得我反串的是英雄杨子荣的角色,那一招一式像模像样,至今还能顺口来上那么几段呢!

记得镇上放电影,我们早早地吃完晚饭,每人手拿小凳子,走好几里地赶去看。电影是在打谷场上放的,我们因为远,到那里一看,场子里人满为患。村民们早就带着长条凳拖家带口地占据了有利地形,我们已经占不到好位子了,要么坐得很远,要么坐到银幕后面去看反的,反正也能看懂。上面放着影片,不管那么多人的声音有多么嘈杂,电影里的对白和音乐都能盖得过去。想到那种看电影的方式现在不会再有了,反倒是留恋了起来。

半年的时间很短暂,到了要回家的时候。区里的安排是军事化的。老师让我们尽可能地少背点东西,只一条毯子,把它像行军包一样扎好,其余的就让卡车带走,身体不好的同学如萍和芳就安排她们早早地回了家。

回家的那天,一出吴淞码头,张军代表就在码头迎候我们,并鼓励我们要不怕困难,行军回学校。我们每人肩上一个背包,开始出发。开始队伍还很整齐,一路上口号声不断。渐渐地速度就慢了下来,口号也没人喊了。

逸仙路那么长,好像永远也走不完。等走到虹口公园时,同学们看到了希望,脚步重又欢快了起来,口号声此起彼伏地也响了起来。谁说我们是生在红旗下长在糖水里的小娃娃,我们战胜了自我,我们无愧于青春!

将近半年时间,离开温暖的家,离开慈爱的父母。来到农村,拿起铁锹,挥起锄头,甩开镰刀。这一切,让我们初经农活,让我们真实地体验了一把: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艰辛,懂得了粮食粒粒皆辛苦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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