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美人七十犹倾城
美人七十犹倾城
--作者:李舒
作为一个有社交恐惧症的人,每次去参加饭局,都会特别忐忑。
尤其害怕饭局中的黄段子和荤笑话,主要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
是要装作听不懂比较好,还是听懂了尴尬地微笑比较好?
所以我特别佩服周鍊霞。
因为她的做法,是和你谈笑风生,黄段子讲得比你还要溜,荤笑话开得比你还要大。
对,今天的主人公是我的女神周鍊霞,她拥有我永远不具备的洒脱。
民国时期,一个女人,如果美一点,外向一点,活泼一点,就很容易有 “ 艳名 ” 。比如唱梆子的刘喜奎,那些平时正襟危坐的文人政客,一见她,就要喊 “ 亲娘 ” ,还有专门去后台强吻,被罚款拘押之后还要得意洋洋地说: “ 买一个香吻,值了。 ”
可是,刘喜奎实际上长这样(顺便说一句,百度百科上至今还把孟小冬的照片挂在刘喜奎的词条里)
相比之下,周鍊霞的艳名还是比较名副其实的,因为人家长这样。 Btw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周女士比我还要大一点。
我摘录一些上海滩著名文艺直男的评价:
陈巨来: “ 绝代尤物,令人销魂。 ”
郑逸梅: “ 清丽婉转,如流风回雪。 ”
苏渊雷: “ 尚七十尤倾城。 ”
她是籍贯江西的湘女,出生书香世家。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把家里收藏的唐伯虎画拿出来,剪下上面的仕女,依样作画。
十二岁,她随父母搬到上海,拜郑德凝为师工仕女花鸟,又跟随晚清四大词人之一的朱孝臧学词,教她写诗的,则是蒋碧薇的父亲蒋梅笙。她为王星记、怡春堂作扇面画家,一金一扇,买一赠一,沪上颇有画名。
她的画是典型的海上闺秀画派,线条婉转轻盈,眉梢眼处,流动一派高华,清丽而不浓艳,即使一花一草,绝不落俗。
她的词更好,最著名那阙: “ 几度声低语软,道是寒夜犹浅。早些归去早些眠,梦里和君相见。丁宁后约毋忘,星华滟滟生光。但使两心相照,无灯无月何妨。 ” 难怪有人说她是李清照,只是,她为了最末两句词,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后面会讲)。
上世纪四十年代,上海文艺圈直男三天两头就要讨论的名字是 “ 鍊师娘 ” --周鍊霞的花名。
这个名字有好多种解释,刘聪先生的大作《无灯无月两心知》里做了分析:
1 、因为她写诗,所以大家叫她 “ 鍊诗娘 ” ,久而久之变成 “ 鍊师娘 ” 。
2 、因为她的丈夫徐晚蘋擅跳交谊舞,她有时候跟着同去,大家要请她跳舞,戏称为 “ 向师娘问艺 ” ,于是有了 “ 鍊师娘 ” 。
3 、第三种说法是一个具体的故事。说某日,周鍊霞和画师丁慕琴去舞场。丁慕琴听起来很陌生,但他有个著名的儿子叫丁聪。到了舞场,大家都争着和周鍊霞握手。周鍊霞当时手上生了疔,上了药膏不便握手。老丁就开玩笑,说你可以用上了药膏的手指头画画,那肯定是沪上风靡,乃是 “ 雅事 ” 。周鍊霞马上接: “ 疔亦有雅俗之分耶?然则老娘何幸,生此雅疔? ” 疔和 “ 丁 ” 同音,周鍊霞这句回答大大占了老丁的便宜,大家哈哈一笑,于是称呼周为 “ 老画师之娘 ” ,随为 “ 鍊师娘 ” 。
买这张 1927 年的老报纸花了好多银子啊,但就为了这张美人照买的!这张《图画时报》上周鍊霞已经结婚。
这三种说法,现在已经无法考证哪一种更准确,但我可以跟你说的是, “ 鍊师娘 ” 这三个字,肯定不是一个正面的称呼。直男到什么时候,总喜欢占女人一点小便宜,文艺中年直男尤为如此。
周鍊霞对此丝毫不以为意,而且,在每次文艺圈直男以此为戏谑的时候,她从不吃亏,总能像对待老丁一样,迅速占上风。
1946 年张大千与李秋君兄妹等人的合影,左三为周炼霞。
比如,著名律师王效文问她: “ 怎么大家都叫你 ‘ 鍊师娘 ’ 啊! ” 她就回答: “ 鍊乃周鍊霞之 “ 鍊 ” ,师乃大律师之 “ 师 ” ,娘即姆妈。所以,就是大律师的姆妈的意思。 ”
又有一次,马公愚当众吃周鍊霞的豆腐,周鍊霞就指着马公愚的胡子说,你这算 “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 。一时流传开来,气得马公愚赌咒发誓,要在公开场合 “ 一较长短 ” 。
解放初期,陈巨来请江寒汀画了蝴蝶扇面,让唐云给补花,周鍊霞补草。周鍊霞就拿了一块手绢覆在扇骨上防止手汗。唐云的心思又活络了,对周鍊霞说,哟,你这块手帕好像是男人的嘛!谁的呀,要不然给我好了。周鍊霞笑笑,就给唐云了。等唐云接过去,周鍊霞立刻说,他拿的是 “ 奴儿子 ” 的手帕,大家哄堂,唐云也只好讪笑。
厉不厉害?
周鍊霞一张嘴,像极了快嘴李翠莲。
我看了那么多案例,她从没输过。
有一次,有个饭店开张,请她去吃饭。吃完了想让她代为推荐推荐。她说,哎呀,真是抱歉,可惜我没生个 “ 水晶肚皮 ” ,否则把我吃下去的东西分门别类,展览一番,做个广告,那就好了。
后来周鍊霞怀孕,老报人朱凤慰见了她,问:大妹子黄台瓜熟,蒂落之期近矣?当众问产期,一则因为熟,二则对是老直男们对 “ 鍊师娘 ” 的一贯戏谑,周鍊霞回答: “ 八月十五月光明,屈指计之,吾即宣告破产矣! ” 谁没想到她如此坦荡回答,小报记者也不免感慨:
“ 于大庭广众见答复一寻常女子羞于启齿之私事,而能轻松脱略,不觉其粗俗如此,非鍊霞锦心绣口不办也。 ”
朱凤慰是 “ 吃周鍊霞豆腐团 ” 的中坚分子,能讨到一点便宜算一点,据说,某次饭局,周鍊霞向他敬酒,杯中酒太慢,周鍊霞就倒了一点给朱,朱马上又倒回去一点,说,这叫 “ 兄妹合欢酒 ” 。但周鍊霞并没说什么,因为她知道,其实老朱没有恶意,差不多就算了。
朱凤慰喜欢揩油,叫周鍊霞 “ 大妹子 ” ,叫潘柳黛(就是骂张爱玲的那个) “ 小妹子 ” 。这当然不算尊重,潘柳黛是小辈,没有吱声;周鍊霞就出来说,我出个上联: “ 大妹子块头小,小妹子块头大,块头大小不同,而妹子则一也。 ” 你们对一对?大家都对不上来,揩油到此结束。
不过,朱凤慰后来的揩油越来越不像话,他在《力报》上撰文,说自己做了一个春梦,梦见和某女士接吻,某女士的描绘三百六十度直指周鍊霞。周鍊霞没吭声,差不多得了,结果没多久,他又在《东方日报》写了一篇《第二梦》,说又做了一个绮梦,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 “ 销魂摄骨 ” 。
我看到这篇文章都炸裂了,还第二梦,你老人家要凑足琼瑶阿姨的六个梦嘛!你以为你是摄魂怪吗?另外,民国中年油腻男揩油也就算了,报纸怎么就可以刊登这种天天吃饱了饭没事做骗稿费博眼球的文章呢!!!!
我都这么愤怒,你们想一想周鍊霞的心情。想一想周鍊霞的丈夫的心情。
于是,就悲剧了。
做周鍊霞的先生,确实是要有心理素质的。
何况,徐晚蘋出身大家,他的曾祖父是同治年间的状元。
他们结婚,度蜜月的地方是杭州烟霞洞--徐志摩和陆小曼,胡适和小表妹等民国文艺 cp 指定情侣约会圣地。
周錬霞扇面
徐晚蘋除了喜欢跳交谊舞,还喜欢拍照。他曾经为周鍊霞拍了不少照片,以 “ 徐绿芙 ” 的笔名发表在报纸上--会拍照的直男,我总是给他们点赞!周鍊霞说徐晚蘋最大的优点是善于抓拍,不过,看得出来,构图还是很用心的,当然,人家太太也确实底子好。
这对夫妇的爱好相近,两个人一起出摄影集,一起跳舞,一起写文章,算得上一对神仙眷侣。但问题就出在那帮文艺圈油腻中年男身上,在朱凤慰写了第二梦之后,徐晚蘋坐不住了,他在报上撰文回击,文章的题目叫 ——
《赤佬的梦》!
这是真的出离愤怒了。
但同时,他对妻子也开始埋怨不已。他认为,如果不是因为妻子平时快人快语,又对那些老直男的态度太过洒脱,他们又怎么敢如此变本加厉呢?
那一边,周鍊霞觉得很委屈,她觉得丈夫应该懂她的脾气。她天生是个爽利的人,一如她的闺蜜、女画家陈小翠评价 “ 鍊霞系花衫,我乃青衣 ” 。对于这些蜚短流长,只要自己不在意,生活是自己的,和旁人无关。
更何况,她是真心信任丈夫。徐晚蘋喜欢跳舞,有常跳舞的舞女。有一次,他捧的舞女忽然失踪,徐晚蘋回家闷闷不乐,周鍊霞就填词开玩笑说: “ 问卿底事归来早,绿窗岂有人儿好。 ” 后来得知舞女是嫁入豪门,周鍊霞又作诗曰: “ 惆怅侯门人不见,陌路萧郎旧姓徐 ” 。徐先生逢场作戏,鍊霞不吃醋;如今报上两篇 yy 文章,先生你吃什么醋呢?
这对夫妻第一次遇到了感情危机。 1946 年 5 月 4 日,徐晚蘋因公飞往台湾,他的本意是借出差双方稍许冷静,等重阳再回上海。结果三个月之后,徐晚蘋忽然得到升职通知,成为台北邮政局长,短差成了长差。徐晚蘋顾及妻子身体不好,台湾也没有朋友,夫妻便一直这样两地分居着。
直到 1949 年。
一个名声不太好的单身女人,在 1949 年之后的待遇可想而知。
原来画扇面的她,和唐云一起画脸盆;不让写爱恨情仇,她就咏咸鸭蛋 “ 剖出寸心颜色好,满山云为夕阳开。 ” 安迪在《鍊师娘》一文中说,他曾在 “ 上海中国画院成立五十周年的纪念画册上,看到一张五十年代的照片,图中其他女画家个个穿着朴素如女工,惟有周鍊霞还是身着花色缎子棉袄,一派民国女子的风貌。 ”
画脸盆图样的唐云和周鍊霞(左一)
陈巨来在《安持人物琐忆》里对周鍊霞浓墨重彩,那些八卦琐碎而恶毒,诸如说她生了个私生子,徐晚蘋得知后与她大吵。她说: “ 这个孩子你不养,自有人养。 ” 这样的事情是真是假,已经无从判断,但陈巨来这样诋毁,显然是因为他和吴湖帆失和一事,和周鍊霞有关。(吴湖帆的故事,我另行再讲)
但这样八卦的陈巨来,也不得不承认:
但她有一特点,不论反右斗争,文化大革命,宁人斗她,她不写任何人一张大字报也。在一九六七年后,一班革命小将坚逼她招认有多少姘夫,她只认湖帆一人,总说我有罪我有罪。
吴湖帆和周錬霞合作的《荷花鸳鸯图》,是我的大爱。
因为她有台湾电报局长老婆的头衔,哪一次批斗,都少不了她。她写的那两句 “ 但使两心相照,无灯无月何妨 ” ,被红卫兵认为是眷恋旧社会的黑暗,不要新社会的光明,打瞎了她的一只眼睛。
有人告诉她吴湖帆的死讯,她说,解脱了。
但她从不轻易言死。她的闺蜜陈小翠开煤气罐自杀,庞左玉在学习班跳楼身亡,可她被打成那样,仍然坚强乐观。有友人跳楼自杀,她写了挽诗: “ 繁华散尽春如梦,堕楼人比落花多。 ”
“ 文革 ” 结束,陈小翠的追悼会姗姗来迟,亲人无一到场,她带着自己写的挽联去了;她给自己治了一方印,叫 “ 一目了然 ” ;有老男人蠢蠢欲动又来索照,她回信说: “ 已是丑奴儿,那复罗敷媚。 ”
沧海桑田,她一直没有变。
1980 年,她收到了一封来自美国的信,信是徐晚蘋写的,据说抬头第一句 “ 錬霞吾妻 ” 。这段姻缘,最终以这四个字,破镜重圆了。
她去了美国,在诸多子女和亲友的陪伴下,于美国教堂举办了盛大的钻石婚纪念仪式。她的眼伤最终治好了,洛杉矶建市二百周年,市长亲自登门给她送来洛杉矶文艺名人证书,她亦赠画《洛城嘉果图》回报。人生的最后二十年,她终于和那些八卦毫无关系,陈巨来的文字,她看到了吗?我想,即使看到,她也并不以为然,不以为意吧。她这一生,如果仅仅用 “ 交际花 ” 三个字来形容她,未免也太可笑、太浅薄了。
2000 年 4 月 13 日,我的偶像周鍊霞清晨起床,一切如常。中午,在沙发上坐着,无疾而终,享年 94 岁。
参考文献:
刘聪著辑,《无灯无月两心知 —— 周鍊霞其人与其诗》,北京出版社, 2012 年 7 月第一版
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 —— 记螺川事》,
桑农,《海上花开花又落》
张宪光,《如何为周鍊霞辩 “ 诬 ” 》,《东方早报》 2012 年 10 月 14 日
殷励箴,《恩师周錬霞》
转自《山河小岁月》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