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西闽:乡土纪事

1989-06-04 作者: 李西闽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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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纪事

--作者:李西闽

殁于浅水

钟红卫死前风光过一阵。那是“文革”的时候,这个农民的儿子不知道怎么混进了县革委会,然后作为工作队的队长回到了我们乡。小时候,我见过他横行霸道的样子,他经常带人去抓“投机倒把”的人,然后把他们绑起来,用一根长长的绳子串在一起在小街上游斗,还在他们的胸前挂一块木牌,木牌上写着“打倒投机倒把分子”的字样。其实那些所谓的“投机倒把分子”,都是贫苦的人卖点东西换点养家的钱。

钟红卫是个狠角色,就是他手下的那几个人也都说他做事情实在太过份了,比如他抓我们乡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婆去游斗的事情。抓老婆婆游斗的理由是因为她的儿子解放初期被国民党抓丁走了。钟红卫那天把老婆婆绑起来,在街上游斗完后,还让她站在一块空地上“低头认罪”了一个下午,那天天很冷,穿着单薄衣裳的老婆婆在寒风中发抖。我奶奶带着我去给她送一件蓑衣避寒,被钟红卫发现后,把我奶奶恶狠狠地骂了一通,还把那件蓑衣没收了,凶神恶煞的钟红卫和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老婆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奶奶说,钟红卫不得好死。我们乡里的许多人都说钟红卫不得好死。乡里人咒他不得好死的原因很多,不光光是他抓人去批斗,无端地打人骂人,鱼肉乡人,敲诈勒索,他还用手中的权利把乡里一个叫五香的未婚夫送去劳教,然后逼五香和他结了婚……那时候,我一直想,钟红卫如果真的不得好死,他会怎么死?

“文革”结束后,钟红卫回到了乡里,乡里没有一个人理他,他像一只过街老鼠,只不过没有人打他。我们那里人都厚道,看他灰溜溜的样子,也就不提他当年风光时的狠劲了。我以为五香以前那个被钟红卫送去劳教的未婚夫会报复他的,结果他没有那么做,况且他劳教回来后,也娶了妻子,对五香也没有什么想法了。

乡村里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钟红卫死的那年我14岁,那天早上我和同学很早起来到河堤上去背诵课文,我们在河堤上看到小河的浅水里躺着一个人。我们下到河里,河水只是没到脚踝上,我们看到的是钟红卫。钟红卫死在了浅水里。我们看到钟红卫的尸体后,慌忙地冲上了河堤,朝乡村里奔跑而去,边跑边大声地叫着:“钟红卫死了,钟红卫死啦--”钟红卫死了,他老婆五香求村里人去帮钟红卫收尸,村里还是去了不少人,把钟红卫安葬了。派出所也去了人,调查了一番,认为这不是他杀,钟红卫的确是自己在小河的浅水里淹死的。据钟红卫在另外一个村的亲戚说,那个晚上,钟红卫在他家喝了一点酒,然后玩了一会牌,深夜才离开他们家。也许是钟红卫过那小桥时掉进小河里淹死了,也许……很多事情我想不明白,到现在也想不明白,怎么那么浅的水里可以淹死一个身体健壮的男人呢?其实,钟红卫是个长得很帅的男人,多年来,我可以回忆起他英俊的脸……可惜他这么英俊的男人却做了那么多令人不齿的坏事。

他死后,乡村里的人还会经常用这样的话来教育不学好的年轻人:“你可不要像钟红卫那样被浅水淹死!”这话现在我老家乡村里的人还说不说,不得而知了。但是我牢牢记住了一点,做人应该遵循做人的道理。

除夕夜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过年难得有晴天。虽然那时家贫,但是人的灵魂却很纯净,贫穷并不像某些作家笔下夸大的那样充满苦难。印象最深的是1971年的除夕。那时爷爷还没有死,但是已经瘫痪了。吃年夜饭时,我们一大家子围着一张大圆桌,充满了团圆的快乐。爷爷多喝了两杯米酒,话也多起来,讲着他童年的事情。因为瘫痪,平常时他总是沉默寡言,看到他开心,大家也开心,就让他说个痛快。也许,那是爷爷最快乐的一次年夜饭了。

除夕夜,爷爷一夜没有合眼。我陪着他,他说,他小时候的除夕夜也不会睡觉,也陪着他的爷爷守一夜的岁。爷爷给我讲了除夕的传说。据说,在远古的时候,有个巨妖叫“夕”,专门在每年的最后一天晚上出来吃人。每年的这天,人人躲在家里,不断地放鞭炮吹锁呐吓唬“夕”。后来出了个名叫“年”的英雄,在巨妖出来吃人的这天夜里,和“夕”决一死战,除掉了“夕”。所以这年底的最后一天叫除夕,为了纪念“年”,春节也叫过年。

爷爷的故事让我想入非非,我想象着自己成为“年”的样子,去和“夕”决一死战。无论我怎么想,我还是那个乡村里营养不良瘦弱的孩子,而“夕”也仅仅是个假想敌。不过,“年”让我有了人生中最初的英雄情结。过了12点,村里的人家就把大门打开,开始在家门口放鞭炮,这在我们那里叫“开门”。鞭炮声已经不是最初用来吓唬“夕”的了,而是人们一种对来年五谷丰登的祈愿。我和父亲以及叔叔也到大门口去放鞭炮,放完鞭炮,父亲和叔叔就去睡觉了,我回到了爷爷的房间。爷爷坐在床上,被子裹着他瘫痪的下身,他的眼睛里跳跃着火苗,我钻进了他的被窝,和他一起坐在床上。

爷爷不说话了,他也许是说累了,要安心地守岁了。我也累了,把头靠在了爷爷温暖的身上。过了良久,爷爷突然说:“真想吃一只白斩鸡!”我感觉到他的喉结使劲地滑动了一下。年夜饭时,我们每人只吃了一小块鸡肉,过年杀的一只鸡,一半我们自己吃,还要留一半给正月里来拜年的客人吃。爷爷还把他的那块肉多的鸡肉给了我,他啃的是一小块骨头。我突然觉得特别对不起爷爷,我有了个想法,准备到厨房里去偷一块鸡肉过来给爷爷吃。就在这时,我听到了隔壁的厨房里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我下了床,悄悄地来到厨房的门口,透过门的缝隙,我看到了邻居的孤儿李合佬在偷吃我们家的那半只鸡。我赶紧回到房间里对爷爷说了,然后准备去叫父亲,爷爷制止了我,他温和地对我说:“就让他吃吧!他不容易!”我看到了爷爷眼睛中的泪水。

大年初一的早上,奶奶在厨房里发现了一堆鸡骨头,就大叫起来。我没有想到爷爷会说他把那半只鸡给偷吃了,奶奶骂了他一个正月。爷爷还对我说:“千万不要说李合佬偷鸡吃的事情,如果你奶奶问起,你就说你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了。”可瘫痪的爷爷要到厨房里去偷鸡吃,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奶奶一直怀疑我是爷爷的同谋,到爷爷死后,我才对奶奶说出那个秘密,奶奶后来说:“他要说给李合佬偷吃了,我也不会怪他的。”爷爷到死也没有吃过一只整鸡,这是他一生的遗憾,也是我一生的遗憾。

枯井

枯井在村庄的一隅,被疯长的野草掩盖着。枯井那边常年有些阴郁,纵然是阳光充足的夏日正午,枯井上空还是弥漫着一层驱不散的阴气。从懂事那天起,我就听大人说,那井原先淹死过一个男孩。大人都说:不要到枯井那边去。所以,村庄里的孩童们都不敢到枯井边上玩耍。

诡秘的枯井无时无刻不在诱惑着我,即使是在最饥饿的时候,只要我的目光接触到那片萋萋的野草,我的心就莫名地颤动。有一天我竟然鬼使神差似地走向那枯井。草漫过我的头顶,可以闻到草的清香,童年的我像个鬼精灵似地感到了某种快活。我摸索进去,在一亩地不到的枯井边上迷路了,我顿时觉得很无助,风从头顶刮过,亲人都离我很远。我叫了一声奶奶之后,便大哭起来。不知哭了多久,一个过路的婶婶进来把我领回了家。那婶婶把我带到妈面前,对我妈绘声绘色地讲:“我路过枯井边,听到有孩子哭,吓惨我啦。还好听出是你家阿闽的叫声,我才斗胆进去引他出来的呦!”母亲在婶婶走后就拼命地打我屁股,这时我没哭。那天晚上,我发烧了,家里人都以为我到枯井边中了邪,奶奶晚上还到三叉路边烧纸驱鬼。让我再也不敢去枯井的原因是发烧后医生给我打针。我怕打针,一打针我就乱哭乱闹。那时,母亲就会在一边气咻咻地说:“还去枯井么?去,就要打针。”我便求饶:“妈,我再不去了,不要给我打针。”

童年对打针的恐惧一直控制着我的心灵,可大人越是不让去枯井,我的好奇心就越强烈。当我长成一个天不怕地不怕,孤独的少年之后,我对枯井的那种好奇就酝酿得烂熟了。我一定要扒开那浓密的野草,到枯井那边看个究竟。

那是个烈日炎炎的正午,那些野草被阳光烤得热烘烘的,散发出一种清甜而又苦涩的味儿。我钻进去,一层一层地扒开野草,来到枯井边。那是个圆圆的井,全是用石头砌起来的,那些石块很潮湿,长满了滑腻腻的青苔,井口冲天,我可以看清井底的一切。井底是潮湿的石块,石块也长满了青苔和青翠的蓐草。除了这些,我看到井底有一些粉红色的草纸。那些新鲜的粉红色草纸让我吃惊极了。这不是没人来的地方么,这不是充满了邪气的地方么。关于枯井有鬼魂出没半夜有鬼叫的传闻一下子被揭穿了,新鲜的草纸证明了什么?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枯井的秘密,虽然我真想对着人群大吼:枯井无鬼。我又在一个月圆之夜,走向枯井。这是寂静的山村的夜晚,月下的野草被夜露打湿了,发出一种莹莹的光泽。当我靠近枯井的时候,听到了一种奇异的让人心惊肉跳的声音。接着,我吃惊地睁大了双眼:两个裸体的男女紧紧地搂在一起。我怔了一会,转身便跑起来。当听到身后一个女人的尖叫:“鬼!”我转身看到两个男女抱着衣服狂奔而去。我呆了,那对偷情的男女以为我是鬼,被吓跑了。

我那时就想,自己充当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而且,令我不安的是,我打破了一对恋人的好梦。我总是负疚地在心底对那对恋人说:“我是鬼!”我甚至渴盼,渴盼枯井重新冒出清甜的水来,让那对火热的恋人解解饥渴。那枯井在我16岁那年被人平了,那块地种上了水稻。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块地的水稻稻穗特别饱满。


转自《南方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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