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杨静远:显翻译之美,存历史之真

1989-06-04 作者: 李辉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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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静远:显翻译之美,存历史之真

--作者:李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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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走进武汉大学,是在 1980 年夏天,去看望老诗人毕奂午先生。毕先生住在珞珈山二区宿舍一幢两层联排的老房子。闲谈中,老人说,上世纪 30 年代武汉大学有著名的“珞珈三杰”:凌叔华、苏雪林、袁昌英。他还说,袁昌英在 50 年代曾住过这排房子。“珞珈三杰”,不陌生,阅读现代文学不能跳过的女作家。没有想到,多年之后,在一次《读书》沙龙聚会上,我结识了杨静远女士,袁昌英的女儿。谈及“珞珈三杰”,谈及母亲,杨静远无限感慨。

读过杨静远翻译的《夏洛蒂·勃朗特书信》,体味之深,译笔之美,只有感情细腻、文字圆润的女性,才能营造如此境界。果然,走进杨静远家里,我翻阅 1945 1948 年之间写给恋人顾耕的情书,觉得夏洛蒂·勃朗特可谓有幸,遇到一位极为契合的中文译者。受作家母亲的影响,杨静远曾一度抱有文学愿望,后来虽未成为作家,但情书却写得真挚、浪漫而优美,因有这种文学才能,她才可以呈现勃朗特的书信之美。

巧的是,杨静远的家就在我家对面一个小胡同里。我不时去她家,与他们夫妇聊天。一天,她谈到这些情书,并拿出给我看。阅读情书中那位年轻女大学生的浪漫爱情与家国情怀,听她讲自己和母亲后来的故事,令人感触最深的则是历史的无奈。当时我正在为河南人民出版社主编一套“沧桑文丛”,在总序中我这样写道:“沧桑文丛将以回忆录和传记为主,并适当选择一些不同历史时期的日记、信件等能够真实反映历史原状的作品。作者或传主不受其名望、地位、职业的限制,题材不受大小重轻的限制,风格也尽可能多样化。”她的这些情书,显然与之极为吻合,我便建议她整理出版。 1999 2 月,《写给恋人》出版,这是我为杨静远出版的第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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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稿时,杨静远寄来一份个人简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的大致经历。

杨静远出生于 1923 年,武汉大学外文系毕业,去美国密歇根大学攻读英语文学硕士。毕业后她曾先后任武汉大学外文系讲师、中央出版总署编译局编辑、人民出版社编辑、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编辑和编审等职。译有《马克思传》《勃朗特姐妹研究》《夏洛蒂·勃朗特书信》等,著有《炼人学校--五七干校一千日》以及文章多篇。

坦率地说,最初我无法将眼前的这位杨静远,与情书里所呈现的那位留学美国的杨静远联系起来。当年的她,活泼而兴趣广泛,爱唱歌,爱弹钢琴,爱在情书里抒情赋诗。可以想象,与留学归国的父亲杨端六、母亲袁昌英一起生活在珞珈山上,杨静远自儿时起,一直接受着文学、礼仪、时尚的熏陶。看她当年在美国与同学的合影,看她与顾耕 1948 年在武汉珞珈山的合影,她衣着时髦,仪态典雅,脸上的微笑难以掩饰内心的快乐。

晚年的她留给我的则是迥然不同的印象。许多场合,她爱穿一件皱巴巴的蓝色外套,谈吐平凡,普通得如一位乡村老太太,或者如戴着红袖章四处徜徉的一个街道老大妈,哪里像情书里那个文采飞扬的浪漫学生?哪里像是留学美国归来的翻译家?岁月无情磨砺,政治运动反复折腾,父母后半生的命运多舛,早让她把浪漫打磨殆尽,将时尚摒弃。

读她写来的简介,得知她曾在台湾出版过《炼人学校》一书,帮忙她推荐出版此书的,正是母亲的好朋友、“珞珈三杰”之一苏雪林。这是一本杨静远在湖北咸宁“五七干校”的亲历记。看来她真的与我的家乡湖北有缘,一千天的干校生活,多年之后,让她拿起笔,如作家一样,详细描述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也是此时,我开始为武汉的长江文艺出版社主编一套“历史备忘书系”,总序中写道:“历史备忘书系将更强调民间档案的特点,作者来自各界各地,名气无大小之分,大事件中的小人物,小人物的大命运,或悲,或喜,悲喜交替,生活的原生态,常常更能反映出历史的本相,因之各种作者均有择选的必要与价值。形式也可多种多样,日记、信件、交代、采访实录、回忆录,视内容而定。而且我相信,原本不起眼的个人记录,愈加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杨静远的关于“五七干校”的亲历记,显然非常适合入选。杨静远很快同意将这本书纳入“历史备忘书系”,其它几种还有林昭的姑父许觉民先生编选的《林昭不能忘记》、恩师贾植芳的《解冻时节》等。

那些日子里,听杨静远讲得最多的,是母亲袁昌英后半生的坎坷、磨难。我不断建议她好好写写母亲:“你讲的这些事,如果你不写,就没有知道,很快就会淹没在时光里,无影无踪。你应该从一个女儿的角度来写她。”她最终接受这一建议,写了一篇将近三万字的长文《母亲袁昌英》。她的亲历记改名为《咸宁干校一千天》,并多了这篇长文及另外几篇新作。中国“五七干校”的历史,因她的这本书,多了细节,多了厚重。

在杨静远的回忆文章中,这篇《母亲袁昌英》写得最动情,也最令人触动。她在文章开篇写道:“然而在那座记忆库里,却有一角,我不敢也不愿去触动。一支深深扎入心房的利箭,矢镞的锋尖,从来也没有被岁月磨秃。那是一处不愈合的伤口,永远露着粉红的嫩肉,渗着血丝和淋巴液。那个回忆的禁区,是母亲的不幸遭遇。”

很荣幸,杨静远在文章中写到我的催促:“是李辉先生的诚恳执著打动了我。……如此深切地关注着一位素昧平生的过去时代的作家,一个在历史退潮中淡去远去的名字,这本身是感人而难以推却的。它说明,这个名字并没有被新崛起的一代人遗忘。中国文坛上,还有续上这道香火。这个名字也不仅仅是属于我个人的,它属于全社会。我无权把它埋藏心底。我必须咬牙忍痛,去剜这个伤口。”

“我准备从一个女儿的角度,来写母亲袁昌英。”于是,杨静远拿起笔,开始写她最不敢回忆的那些往事。这一次,她不再是一个寻章摘句的追求“信达雅”的翻译家,也不是如她过去写母亲时只是侧重“出自理性的实录”,而是一个女儿对母亲的深深思念,含着热泪对母爱的感恩,乃至因无法陪伴孤独凄凉的母亲的悔恨。

母亲袁昌英在天之灵,会为女儿感到骄傲。

因有《写给恋人》《咸宁干校一千天》两本书,杨静远不再只是一名优秀的翻译家,她以真情、勇气为历史存照的写作,同样在非虚构文学写作中占据一个特殊位置。

2015 6 8 日, 92 的杨静远离开了这个世界。久别的女儿,可以和母亲重逢了。

转自《财新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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