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沈昌文先生米寿了!
沈昌文先生米寿了!
--作者:李辉
沈昌文先生一九三一年生于上海,转眼之间,他竟然八十八岁,米寿,真是一个大喜的日子!
老沈,米寿了! (1)
老沈,米寿了! (2)
老沈,米寿了! (3)
我一九八二年从复旦大学毕业来到北京,先到《北京晚报》,后到《人民日报》。那个时候,我经常去参加《读书》服务日以及一些沙龙活动。
后来,与先生们的交往多了,就为他们整理日记与书信,包括聂耳日记、巴金日记、刘节日记、冯亦代日记、吴祖光日记等,大多由大象出版社编辑出版,这些日记与书信,留存历史的丰富细节。
记得刘苏里的万圣书园,曾在西边开了一座新的万圣书园,举办沈昌文珍藏的各种史料展览。老沈请丁聪、我几个人,去那里做一个关于《读书》的讲座。我演讲的题目,记得是《读书》与启蒙时代。我与现场的读者谈自己的感受:
今天,我自己也从一个年轻的读者,也快变成了一个退休的人。但是我想《读书》的很多精神还是要延续下来,尤其对于我们这几代知识分子而言。实际上,我们都是从《读书》创刊这个时代走过来的,我们都是《读书》创造的文化精神的受益者。
《读书》创刊的定位,就是做一本思想文化的读物,二〇〇〇年左右,又对它的文风争议多一些。我想这实际上是不矛盾的。思想文化本身不可避免带有政治性,但过去的《读书》能把文化的理念、氛围做得非常足。
文化是一种无所不包的东西,虽然有政治、有思想、有社会现实的文章,也可以有董鼎山、董乐山介绍美国文化的文章。像沈昌文先生,在编辑方面做得比较巧。他可以让杂志既介绍政治、思想方面的观点,同时每期的文章本身,是有很高的审美性、可读性,有文化的味道。
以前的《读书》文章,给我感觉是深入浅出,有委婉、含蓄的文化韵味在里面,还有很多闲笔,文章的开头或结尾,好像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其实大有内容。文章水平的高下,就看你有没有韵味,有没有表达思想的能力。
而过去《读书》的不少作者,他们文章非常有影响,绝对不是论文式的压缩,或者仅仅对观点的生硬阐述。好的作者,把他的见解和读书的感受融在一起,这种文章,介绍政治观点也好,介绍研究方法也罢,都不是单一的面向,而是充分综合的。这应该就是文化的力量吧!
2004 年 7 月 11 日丁聪与几米在第一商城见面,沈昌文现场致辞
2004 年 7 月 11 日丁聪与几米在第一商城见面
认识老沈时,他才五十来岁。在他之前,现当代有许多著名的出版家,如张元济、陆费逵、巴金、赵家璧、邹韬奋、陈翰伯、陈原等,不过,他们从来不把自己称作出版家。三联书店的范用、老沈、董秀玉等,他们当然也不称自己是出版家。
我与《读书》也是有缘,第一篇文章发表在《读书》一九九〇年十月,题为《湘西原本多俠气》。后来,又在《读书》上发表多篇文章, 如《汉学与汉学家》、《摇荡的秋千》、《执拗的智者》、《以平实而致远》、《尙情无我》、《深酌浅饮三家村》等。
老沈于一九九六年退休,开始前往郑州,在那里举办 “ 郑州越秀学术讲座 ” 。我很有幸与他同行,经常前往那里,邀请黄永玉、于光远、李锐、龚育之、丁聪、黄苗子、郁风、王世襄、杨宪益、黄裳、姜德明等前去演讲。
郑州越秀学术讲座与演讲者的签名 (1)
郑州越秀学术讲座与演讲者的签名 (2)
记得有一年请黄裳、姜德明到郑州,陆灏兄陪同黄裳前往,那一次,他们二人谈自己的藏书,颇为有趣。
记得二〇〇二年三月,吉林卫视的 “ 回家 ” 栏目来找我,希望我做策划人,拍一些娱乐名人。我说,建议拍一些老先生,他们的故事才真正精彩。清明时节,我们带着丁聪、郁风、余光中、冯骥才四人,分别拍摄他们的 “ 回家 ” 。
这一次,也是丁聪时隔七十年后第一次重回故乡枫泾。之后,他多次回到这里,与夫人沈峻一起叶落归根。丁聪先生二〇〇九年五月二十六日逝世,沈峻说,丁聪的遗体都交医院处理。十年之后, “ 丁聪祖居 ” 开幕,韩美林先生题赠 “ 丁聪祖居 ” ,这一天,来自海内外的许多朋友,都来了。
2004 年 8 月 8 日韩美林恭贺丁聪、郁风米寿。右侧为 “ 二流堂 ” 堂主唐瑜
2004 年 8 月 8 日京城友人庆贺郁风、丁聪米寿
2004 年 8 月 8 日为郁风丁聪庆贺米寿,沈昌文与吴彬在现场
丁聪、郁风米寿大庆,李辉与杨宪益、郁风在杨宪益戴乃迭英国牛津大学的照片前合影
吉林卫视的 “ 回家 ” 一直拍摄十七年,从未中断。杨宪益、陈香梅、黄永玉、于光远、陈忠实、金庸、白先勇、黄苗子、戴爱莲、常香玉、林怀民、从维熙、刘焕章、梁思礼、秦怡、张颖、连战、曾宪梓、霍英东、谢晋、周有光、金耀基 …… 不同领域的人物,款款走来。
范用、沈昌文两人的 “ 回家 ” ,也是由吉林卫视为他们拍摄。
二〇〇三年春夏之际,八十高龄的范用最后一次回到镇江,与穆源小学的师生们见面,那一时刻,范用非常开心。吉林卫视播放范用的 “ 回家 ” ,题为《因为有爱》。
二〇〇六年春天,七十五岁的沈昌文又一次回到上海,讲述他在这里的故事。那一时刻,老沈同样开心。
拍摄沈昌文重回上海时,他告诉 “ 回家 ” 的朋友,一九三一年他出生于上海,三岁时,父亲死于鸦片的毒害,当时,沈家的房产连抵债都不够,家境窘迫的沈昌文在读小学时不得不改名换姓: “ 我的姑父的哥哥,是上海工部局的职员,他姓王,我假托是他的儿子,这样我就可以进公部局小学可以免费,另外我也避免了债务的纠纷。因为整个小学我叫王昌文,我不叫沈昌文。 ”
老沈曾在一篇回忆的文章里说:自己从小处处要仰仗别人的帮助,哭不能大声哭,笑不能大声笑,连说话也不能随便讲。
他面对 “ 回家 ” 的摄影机,这样谈自己的往事: “ 我从小都是人性扭曲啊,那没办法,我没法施展个性。我始终是寄人篱下,寄人篱下。不仅那个时候。我小的时候,我刚才跟你说过,我妈妈给人做保姆,带着我。那我始终看着我妈妈做保姆那家主人的脸色。尽管我也是小学生,可是不行,我得看他们的脸色过日子。以后嘛又是到了这做学徒嘛。所以总是扭曲,总是永远具有我这种阁楼心态。 ”
2004 年 9 月 18 日丁聪在万圣书园现场漫谈
2004 年 9 月 18 日沈昌文的《读书》史料展在万圣书园展出,沈昌文致辞
2004 年 9 月 18 日在万圣书园,李辉与沈昌文、刘苏里合影
“ 王昌文 ” 后来改为沈昌文,也成为三联书店的一员。记得九十年代,我们来往不少,经常与 “ 二流堂 ” 的老朋友们聚会。那些美好的日子,不再有了。
拍摄老沈 “ 回家 ” 时,他也七十五岁了。吉林卫视当年播放沈昌文的 “ 回家 ” ,题为《心束高阁》。
记得十六年前,征得老沈同意,《读书》杂志编后语合集出版,取名《阁楼人语》,二〇〇三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为这本书,老沈写了自己的感悟:
沈昌文《阁楼人语》
“ 阁楼 ” 云云,并非如文学理论家所想象有什么隐喻,只是写实而已。因为在整个八十年代里,《读书》编辑部或居危楼,或入地下,使我辈时时有 “ 过亭子间生活 ” 的感觉。另外,我原是上海滩的小店员,一直羡慕上海文人当年在亭子间里做事。那年头编辑室也居处湫隘,一旦命名为 “ 阁楼 ” ,并不意味丢脸,反以为荣。
于是,恍然大悟,在阁楼里可以做得大事,中外通例。我辈阁楼中人绝不可自怨自艾,更不必自轻自贱。要时刻想到,阁楼外有那么多眼睛望着自己,彼此相睇,心灵相通。想到这里,倒很愿意让《读书》称为一个 “ 文化阁楼 ” 。阁楼 “ 既小,所容者自然也少,三四个疯女人疯男人而已!
由是之故,以后把自己写的鸡零狗碎通就叫:《阁楼人语》。
转眼之间,老沈米寿了。谨以此文,恭贺老沈!
2019 年 5 月 29 日,写于北京看云斋
转自《六根》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