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轩：一生烟雨两茫茫
一生烟雨两茫茫
－－作者：李逸轩
父亲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来到英国的，那时候的我只有八岁大。他几乎不会英语，却竟将我抚养成人。听父亲说，那时候唐人街零零星星的商铺，只经营些日常杂货，餐馆也只有粤菜可选，与今日商贾亨通，人声鼎沸之状况相比，自不可同日而语。父亲那时粤语生硬，周边又多是港人，言语不通，举目无亲。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了。
如今四十余年年过去了，我业已成家立业，父亲早已驾鹤西去。父亲曾经嘱托，定要将他的骨灰带回家乡，与母亲合葬。临行前，在清理父亲遗物的时候，发现抽屉里尘封着几张老照片和几篇日记。父亲平时寡言，我对他又敬又畏，虽是父子，却了解不多。我拿起这些遗物，一件件地翻看起来。照片与日记全部都是他在国内的故事，在英国发生的一切，一片空白。我明白，父亲很是挂念祖父母和母亲。父亲临走前，经常一个人拿着这些照片发愣，常常一看就是四五个小时，口中囔囔自语，似在回忆。动情处，眼角泛出泪光，不住地抽泣。有时突然哈哈大笑，似三岁孩童一般。父亲一个人呆坐时，双眼朦胧，每到此时，妻子便说，公公又神游了。
父亲晚年很是孤独，思绪经常回到故乡，每当此时，他眼睛似会发光一般，透过双眼，我似乎能看到那一片蓝天白云，那一弯清溪绿水。那是父亲的故乡。我从未去过，却时常悠然神往。父亲曾经说过，故乡有一棵老树，那树高耸参天，枝条悬立。他日记上说，小时候顽皮，与玩伴一道将藤条扎起，轮流坐在上面荡秋千。坐在上面，会觉得自己好高，于是幻想着自己长大的模样。如今真的长大了，却常常回想起童年的时光。人生总是充满矛盾。
秋千不总是那么好玩，有次绑得不结实，屁股重重地摔在地上，揉了揉屁股，很痛。玩伴们轰然大笑，父亲捂着眼哇哇地哭。回家后祖母呵责，待她看到红彤彤的屁股，却又心疼起来。紧蹙的双眉舒了一些，但仍然板着脸，找了瓶跌打油替他擦，口中不住地怨责。中国母亲，常常外表严厉，心里却似一汪清泉，温润无声。
在中国农村，阡陌之间，常常洋溢着熟悉的稻草气息。尤其是秋天，一片金黄的世界，风一扫过，麦浪滚滚，让人身心舒畅。一个村里，鸡犬相闻，日落的时候，炊烟四起，家家饭香四溢，让人口舌生津。小时候，父亲常常跑到邻居家蹭吃，别人家从未见嫌，有好吃的都分些给他。尽管那时候家家户户并不宽裕，但农村邻里之间都留有一份朴实的情感。那份世代相交的熟识，混杂着厚重的泥土气息，融入于每一个村民的记忆当中。后来搬进城里，便与乡亲们失却了联系，如今忆起，却再也寻不着了。在城里没有熟识的伙伴，学堂里同学起初欺他是乡下来的，很土气，便不跟他玩。祖母知道到后很伤心，把心一横，拿出积蓄给他买了两套新衣裳，按照时髦款式给他认真装扮一番。同学们着实吃惊不小，后来便愿意和他玩了。城里的时光也是充满乐趣的。记得学堂后面有条里弄，深处有间年久失修的空宅，他经常与同伴去探险，每次都是刚踏进门，便齐声尖叫，然后往回一路狂奔，直跑到人来人往的大马路上才停下脚步喘气，歇够了，都相互指责别人胆小鬼，害的自己胆怯。一帮小鬼，没一个承认自己胆小。到上中学时，那座宅子被一群工人拆除了。看着那片废墟，父亲心里一阵怅然。站在那看了好一阵，才慢慢离去。
没多久，祖母过世了。她是自尽的。自尽前被一群戴着红袖子的年轻人缚住手脚揪到了一个舞台中央，脸上抹满了墨，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一批又一批热血沸腾的年轻人对她谩骂、毒打。祖母年轻时是个才女，幼经庭训，博古通今，一手蝇头小楷更是赚尽美誉。祖母个性极为孤傲刚烈的，哪堪这般欺辱，回家后，趁着夜深，悬梁自尽了。祖父抱着祖母的遗体痛哭了一天一夜，自此整个人看起来似枯萎了一般，一下苍老了十岁。他偷偷地将祖母的遗体葬了，同父亲辗转去了香港。父亲和母亲在香港结识，后来便有了我。本以为终于可以安顿下来，可好景不长，有一天，母亲在从娘家回来的路上，在车里与同她一起的外祖父和外祖母被示威人群袭击，四人全部身亡，那时候，母亲已有七个月身孕。外祖父是传统文人，平素仗义执言，经常在报上论政，得罪了不少人，故遭此横祸。父亲万分悲痛，若不是因为我，他便随母亲去了。不到一年，祖父也过世了，他临终前口中不住哀念，说是他害死了祖母。父亲经历丧妻之痛，已心如死灰，祖父过世，他似早已料到一般，镇定地安葬了祖父。我当时年幼懵懂，不知世事维艰，全部都是父亲一个人扛过来的。自此之后，父亲很少再笑。
我知道，来了英国之后，父亲无时无刻不处于巨大的孤独当中。小时候，每次放学回家，都见他呆坐在床上，痴痴地看着一面墙。他双眼无神，波澜不惊，只有我结婚那天，才罕见的微笑。最近两年，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多次央我带他回国，我常以工作忙碌为由拒绝，总以为来日方长。如今再也无机会，十分懊悔与歉仄。想起父亲生活在英国这片土地半辈子，与我半生飘零，父子相依为命。好不容易熬到我成家，未曾享过半日的福，却客死异乡。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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