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铎:童年之六岁看文革

1989-06-04 作者: 李铎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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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之六岁看文革

--作者:李铎

我也要革命

文革开始那年,我六岁。

六岁是感受人生最多烦恼的年龄。

文革开始了,并没人事先告诉我一声,甚至事后也没人告诉我。我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参加了这场大革命。

不过我在夏天一到,还没过六岁生日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头。妈妈晚上开会比以前时间长了,哥哥们好象也减少了欺侮我的次数。只比我大两岁的的姐姐,也开始嘀嘀咕咕地和她同年级的同学讨论争论什么了。姥姥也不象以前那样,坐在小院子里,一边用扇子打着节拍,一边哼着戏乘凉,而是躲在家里生怕人看见似的。

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切都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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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注:文革中的“红卫兵小将”;编辑配图,图片来自网络)

突然有一天,街上响起最令人振奋的锣鼓声,接着是一阵阵的口号:“打倒……”具体打倒什么我记不清,我便飞也似的冲出门。顺着口号声,我来到弓背街小学,那里的“大人们”(作者注:小学生)在斗争更大的人,过去爱逗我玩并且总是把我气哭的那个老右派,戴着尖顶的不高帽,被学生撞来撞去,很是好玩。看你以后还学我说话不学了?我在想。

可是好玩几天以后,就不好玩了,火烧到我们家了。这一天,妈妈从学校回来,天已傍晚,也没开灯,和我姥姥在小声说话,只听姥姥说:“我明天就走,我明天就走。”接着两个人都掉了眼泪。

第二天姥姥还没来得及逃,正在整理东西,院门就被打得通天响,不知谁开的门,红卫兵闯进一屋,大部分还都是妈妈的学生。他们对妈妈很客气,先念一段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那样雅致,温良恭俭让”云云,然后就将姥姥带到院子里,扣上一顶刚糊好不久的、很漂亮的高帽,带走了。打着鼓,喊着口号。

这次我听清,他们“打倒”那两个字的后面就是姥姥的名字,我可没对别人讲过姥姥的名字,我看妈妈,她也没有责怪我的意思,一声不响,扯着我的手跟在学生队伍的后面。

这次不是去弓背街小学,而是到了另外一所学校,有个土台子,在上面开斗争会。由于我个子太小,妈妈又不肯抱我,我就想跑到前面去看热闹,可是妈妈用劲扯着我的手,好不容易,经过一番挣扎,我才挣脱,跑到台前一看,有好几个人,带着高帽,其中就有姥姥。几个红卫兵高声念了这些人的罪状后,人群就开始骚动,准备游街。

我急忙跑回,和妈妈一起走在游行队伍的后面,在游行的过程中,不断有人被抓进来,虽然不给高帽 -- 做也来不及的 -- 但也被红卫兵押着,作批斗对象。为此,我紧张了好长一段时间,去参加斗争会不敢再往前面挤,当哪位红卫兵对我看一眼,我便吓得扭头就跑,生怕给抓去游街,那样还怎么做人呢?

姥姥被批斗的当天,气得回到家里就哭,要扯碎那个高帽,可是妈妈不让,说是红卫兵给的东西必须留着。当晚,姐姐就和姥姥在一起哭。瞧她那阶级感情!在游行的路上,有朋友告诉我,我姥姥是反革命,我就已和姥姥划清了界线。

为了进一步表现我的无产阶级感情,我拿出全家福照片,那是我还不满一周岁时的全家福。姥姥坐在最中间,搂着姐姐,我坐在妈妈的怀里。由于底片已没了,所以这张照片是家里珍藏的。我拿一把锥子,将照片中的姥姥的双眼给扎瞎了。

此举招来全家人的共愤,虽然没人敢公开指责我 -- 我这是革命行动 -- 但是,他们有好几天都不理我。妈妈好像理解我,还带我去学校玩。

但我没有为此举忏悔,因为我确实太不喜欢这个姥姥,她重女轻男,对我姐好得不得了,对我象仇人一样。

我才两三岁的时候,她上街买回一些核桃,就在屋里敲敲打打,和姐姐一起吃核桃仁,她们吃核桃仁很讲究,要把那层核桃仁上的黄皮剥掉,剥的时候,黄皮上还粘带着一点核桃仁,扔了姥姥又觉得可惜,所以就放到我的小椅子上,搬出椅子,让我坐在地上,吃小椅子上的她们不舍得扔的黄皮,真苦!大概黄色的东西都苦,黄连、黄芹、黄杞就是例证。

其他的事还多着呢!买了糖果,让姐姐一个人吃,姐姐从姥姥那里跑出来的时候,嘴里总是鼓鼓的。还有,就是我偶尔打了别人,那人的妈妈来告状,碰巧我妈妈不在家,我多高兴!可是这姥姥等我妈妈回来,不但向妈妈讲了人家告状的事,还添枝加叶,最后还有她的意见,就是不揍不行。本来可以免去的一顿揍,妈妈也不好意思免了。

这个我不喜欢的人如果与我不相干倒也罢了,可是她竟让我们全家背上黑锅,而且我有好几天都不敢和朋友们一起玩。这次的革命真是帮我出了气!

还有街头住的一位很胖的老头,爱养鸟,我们小朋友没事就想看他的鸟,当然也想喂鸟一点东西吃。可是这胖老头偏偏不让,还用水泼我们,真坏。这次的大革命也给他戴了高帽,原来也是个反革命,是退休了的反革命,其实我早就看出了,不过我没说而已。

关于那些大字报与组织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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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中的造反派坐汽车参加武斗;图片来源于网络)

六岁,文革开始,感觉那是最好的革命运动。

虽然还和以前一样,吃不饱;还和以前一样,过节的时候,妈妈只给五分钱让我自己决定买想吃的东西。但是,我在文革时代可以自己挣钱了。

过去,我大哥为了能有点钱研究无线电,又不想用妈妈那一点工资,毕竟这工资是我们一家五口,有时是六口(加上姥姥话)的生活费。所以,便自力更生,自己去挣钱。自力更生的主要方式则是捡杏核。

在夏天,杏大上市的时节,他很早就背一个小包出门,晚上才回来。回来后,要用铁锤将杏核砸开,妈妈不让大哥砸,说是跑一天太累了,就自己砸。砸开后,取出仁,再煮,然后晒干,由大哥去卖。挣来的钱就可以用来购买什么二极管、三极管。

但杏的节气很短,很快就捡不到杏核了,大哥便改行捉土鳖。这主要是夏夜的工作,晚上大哥便点上煤油灯去捉土鳖,捉回来后,用盐水煮,然后也晒干卖钱。我虽然也会看见杏核捡起来留给大哥,虽然夏天的晚上我也随大哥去捉土鳖,有时我还能捉到蛐蛐。但是,我是为玩,大哥是为挣钱。

文化大革命则给我们开了新的财路。当时大字报铺天盖地,真的是铺天盖地,一点都不夸张。二七广场的上空,有直升机,飞得很低,可以看见门里面坐的人,他们便往地上撒传单,也就是大字报的另一种形式的东西。他们推下一包后,像大雪花似得漫天遍野。但是,掉在地上其实也没多少人去捡。只是我们一定会捡,我们捡不是为了读上面的文章,而是为了卖钱。

过去捡杏核、捉土鳖姐姐是不参与的,女生就爱嫌这脏那脏的。我只是跟着玩,卖的钱也与我毫无关系。这次改行捡字纸,大哥二哥姐姐和我,我们是四个全都参加,每人带一个布袋。大哥比较喜欢自己单独行动,出门出得早,回也回得晚。二哥与他的几个朋友一起,不肯带我,我也不愿跟他们去,他们走得像飞,我赶不上。他稍晚一点出门,然后,别人可能都捡了半包了,姐姐才带我一起出去。约好了她的几个同学,边走,边玩,边捡。由于我的个子矮,从地上捡东西比大人还方便,所以,我的战绩往往还都不错,有时在没人看得见的时候,我就从墙上往下扯,墙上的大字报是不准撕的,据说是毛主席说的。所以只能一层一层往上糊,像柳宗元笔下的蝜蝂一样,越来越厚,都快要塌下了,经我这么一扯,它就趁机往下掉厚厚的一大片。当然还没来得及往袋里装,就有人听到响声过来了,我吓得撒腿就跑,被捉到可不得了。

我们挣的一点钱,可以买桂皮吃,那是最便宜的零食,一分钱可以买一大块,大块掰成小块,就有好多,每一块还特别耐嚼;可以买一卷“炸药”,即比发令纸还小的一种炮,一卷有一百个,一分钱一卷,可以玩很长时间,可以放到砖块上用另一块砖砸,发出一声响来;还可以捏在手里,用大拇指甲顶着,在墙上用力一擦,不但发了声,而且还可以看到火光,只是有时炸药的质量不好,放的过多,擦过后,指甲便给狠狠地烧一下。剩下的钱,其实就没多少了,用来赞助大哥研究无线电。我捐了一次,五分钱。

捡字纸的时间也不很长,因为人们觉得用笔不行,写的东西今天贴上明天就又有人覆盖上新的,再一个也没人读,虽然那些反革命们被押来读骂他们自己的大字报,毕竟威力有限。

所以,红卫兵们改用辩论的方式,辩着辩着,就唾沫出来了,随着自己的声音,有力的射向对方,对方用手在脸上擦一把,本想也用同样的方式还击,可是,偏巧那时凑不出唾沫来,便将拳头伸将过去。伴随着自己的口号出拳,亦然是非常有力的。

接下来我不说大家也都知道了,改用石块、子弹。那些早就贴上的大字报开始被有本事的人,于深夜开着汽车揭去卖大钱。昨天看着还好好的一壁,今天早上什么都不剩了,干干凈凈的。自然,我们这些靠捡字纸挣零花钱的也就断了财源。

这时的我,只好连一般的纸片甚至烟盒也捡,再后来,发现有了职业捡字纸的,他们年纪都很大,却很善于发明创造。他们捡字纸,用一根棍,顶端用三根磨尖的铁丝绑着,不需弯腰,而且也不用布袋,背着一个篓,看见哪儿有纸,快步上去,用棍一戳,纸就上来,然后将棍向背后的篓里一送,就开始找下一张。我看着很是羡慕,那时就明白了,科学技术真是生产力。同时,也恨自己怎么就没有早一点想到这种高科技的方法。从此以后,不论干什么,我都要先想想有没有更省力气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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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中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图片来源于网络)

不捡字纸了,就要专心搞革命。

当时郑州的红卫兵分成很多派别,有二七公社,有公安公社,还有一派叫河造总。我搞不清他们是干什么的,但好象当时斗争最激烈的还是二七公社与公安公社。前者是造反派,后者是老保派。

大哥上了郑州三中,但我从未见他戴过袖章。有一次他从学校回来,跟妈妈争论,说是要参加二七公社。可是妈妈说,据她看,参加二七公社的坏学生太多,不要去。当然老保派不会让我们参加,因为没资格。

既然如此,他也就不去参加这派那派的,专心于他的无线电研究。妈妈也是什么组织都没参加,和妈妈一样没有参加派别的人也很多,这就形成了一个很庞大的没派的派。有人还特意为此取了名,说是“逍遥派”,即整日里逍遥自在,什么派都不参加的。

可是,这样的人逐渐多了起来,那些派别组织也就渐渐明白,人多力量才会大。就好比,古代战争宣称人数是最重要的,号称二十万大军,虽然只有三五万人。人太少了毕竟不行,所以也不再看出身和成份,只要愿意都接受,甚至会来主动邀请。如若请不来,则将路一拦,遇到过往行人便逼他加入自己的派,否则,请绕道。再后来,他们才开悟,世界的未来是少年儿童的,这样他们的组织才有可能千秋万代,永不变色。于是,就开始招募低年级的小学生了。

有一天,二哥从外面回来时激动得很,胳膊上戴着一个红袖章,印着“少年铁军”的字样。难道他在组织了?我和姐姐嫉妒得要哭。二哥从此在家里就更霸道,因为他在组织,他戴着袖章,自然可以指挥我们。

没过多久,姐姐和她的同学们一块儿出去了一整天,回来时亦兴高采烈,胳膊上也多了一个红袖章,也同样印着“少年铁军”。这可怎么办法,家里一个领导两个兵,还好一点,现在成了两个领导一个兵,我太委曲了。

从文革一开始我就积极投入,还大义灭亲,将照片上的姥姥的眼刺个洞,可是到了该分享革命果实的时候,就没我的份了。我谁都不理,也不听他们的指挥,独自生闷气。姐姐看我太难过,大概也因为她原来和我一样受二哥的气,而后来她扬眉吐气了,她视此为一种背叛行为,很内疚,总是将她的那份菜分给我一点,可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最后,她还是约了她的几个同学,带我去郑州大学,少年铁军的总部就在那里。

少年铁军总部里乱糟糟的,好像要出什么事,就像电影里敌人要逃时的景象,一个大哥哥,别人称他为司令的人,从抽屉里抽出一个袖章丢给我,说:“快走快走,要武斗了。”尽管没有那种神圣的宣誓仪式,但我毕竟也在组织了,我高兴得手舞足蹈。可是好景不长,快回到家,姐姐的一个同学问我:“你的袖章是不是没盖公章?”我一看就是没有,再看别人的都有,因为她们说,袖章本来没公章,发的时候要盖,这么一盖你算在组织的,否则谁不会用红布做一个呀?是呀,这叫什么参加组织呀?我当时眼泪就下来了,这群姐姐们看我可怜,又带我回去,可是那里的门已经锁了。

后来读《草原风火》,读到“权柄”一章,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个词,爸爸说“权柄”是“公章”,我一下就明白了。

我又伤心了好多天,不好意思将自己的袖章戴出去,二哥知道后(还不是姐姐泄的密),干脆直接叫我“冒牌军”,虽然我还不大明白“冒牌军”是什么,但那总不会是个好词,唉!伤心呀。

有一天,我到弓背街小学去玩,妈妈的一个学生也是一个组织的头目,在文革开始前,他经常去我家,我那时正养蚕,他见没了桑叶,就去帮我采,对我很好,算是好朋友了。这天他看我不高兴就问原因,当他明白后大笑着说:“什么铁军?早完蛋了。被我们消灭的,你去将袖章拿来,我给你盖个少年钢军的章。”

不一会儿我就正式照会二哥,向他通报我的组织情况,并让他看了“少年钢军”的大印。二哥早就没劲了,因为他已经知道“少年铁军”也算老保派,他已不戴那袖章了,而“少年钢军”才是真正的造反派。尤其是他弄不明白,怎么会用“铁军”的袖章盖“钢军”的大印,这个悖论太难了。“冒牌军”终于摘帽了。

这2号院内,我们家除个我们几个小孩外都没参加组织,姚叔整天在外面跑,虽然参加了组织,但不知是什么派,陈家整天饭都没吃的,所以,也没什么派。闹派性闹得最厉害的是张凤家,张凤的爸爸是二七公社,张凤的妈妈则是河造总,她两口子整天不是文斗就是武斗,甚至闹到要离婚的份上。我们和张婶的关系比较好,她经常给我们东西吃,所以都成了张婶的助阵者,也不管自己是哪一派的,只要张叔一回来,我就在门口高喊:“二七公社大杂烩,牛鬼蛇神排成队!”

记得有一天张叔在外面乘凉,让我帮他挤痱子,我狠命一挤,挤出血来了,他疼得噢噢乱叫。我则心想,谁让他是二七公社的呢。


转自腾讯网《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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