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最后一名地主

1989-06-04 作者: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土改

村里的最后一名地主


--作者: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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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最后一名地主曹玉林死了。


至此,这个村除了还有几个地主儿孙,作为曾经是 分子 的地主当事人,就全部死尽了;其他地方还有没有地主,我不得而知。即便有,也只能像长江中的白鳍豚,濒临绝迹。


这以后,作为真实的地主,就与世渐行渐远,永远地成了历史任人评说。


年轻一代想知道什么是地主,就只能求教于被打扮出来的南霸天、黄世仁、刘文彩和周扒皮四位名星了。


半个多世纪以来,这四位地主之星就肩负着繁重而光荣的阶级教育任务,他们克尽职守,竭诚尽忠,细致入微地展示了南霸天的霸道,黄世仁的凶狠,刘文彩的残暴,周扒皮的刻薄;再加上他们的 共性 --朱门深院,山珍海味,绫罗绸缎,骄奢淫逸,以及依靠 残酷剥削 的发家史,就构成了宣传文化中完美的地主形象,去灌输、教育、培养一代又一代 仇必仇到底 的接班人。


但是真正的地主是什么样子?倒是现代人完全陌生,而又无从知道的。地主的生活,都是锦衣玉食,奢侈阔绰的吗?


年收 8 石租子的地主


就以曹玉林来说,他是多大一个地主呢?


说出来吓坏你,他每年收租 8 石稻谷! 8 石是多少?现代人恐怕不大清楚。 是旧时的体积计量单位,各地大小可能不太一致。在我们家乡, 1 石黄谷大约重 330 350 斤。 8 石谷子最多也不过 2800 斤。按目前政府收购价每斤稻谷 1 元计算,值 2800 元。


因为他父亲一直在外谋生,而曹玉林尚小,就把 8 石田地顾人耕种,于是就成了 不劳而获的寄生虫 ,划为地主。这样一种经济基础,可以想像他的衣食住行、生活习惯、思想意识是怎样一种状态?他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他敢不敢于企求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奢侈浪费?可不可能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如果他不节衣索食精打细算,倒时时都有断炊的危险。


说白了,他就是过着一种普通农民的生活。这样的地主,在历史教科书上大概不会记载,大大超越了人们知道的 真实 ,也大大地出乎人们对 地主 的理解。但他却是确确实实的存在。


这就是人们潜意识中 残酷剥削 者的地主。他的 剥削罪恶 到底有多大?到底应该受到怎样一种惩罚?每个人都可以评判。


49 年时他 18 岁,按照当时的政策,他达到了划分地主分子的标准,肥猪刚够秤,理所当然地成为地主分子。对地主分子的一切待遇,都由这个刚刚够格的地主来 享受 。清算、没收、斗争、绳索、捆绑、棍棒、挂黑牌、游街、训斥、辱骂 …… 有如猪狗,猪狗不如。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将近 30 年。 8 石地租,害他一生又祸及子孙。


穿草鞋的地主


像曹玉林这种连普通农民都不如的地主决非个别。


60 多年前,在我读小学和初中的时候,有一个同学叫陈隆富,他比我大 7 岁,个头也高我许多,是一个青年。


那时的小学生,都穿草绿色的童子军装;中学生则流行麻灰色学生服,头上戴着有青天白日帽徽的帽子,脚穿白底青布鞋。可是陈隆富却是剃光头,打赤脚,穿着土白布用土法染成蓝色的粗布长衫;即使最寒冷的冬天,也只穿一双竹麻鞋(用嫩慈竹在火上烤软后撕下表层纤维织成的)。


这样的打扮在同学中显得有些 另类 。但大家并不嫌弃他,因为他人很好,很和气,力气很大,劳动又好,使用锄头能够左右开弓,挖土又快又平;上劳作课的时候,他几乎代替了我等小同学和女同学完成任务,大家都很喜欢他,并且同情他的家境贫寒。


有一次他父亲到学校来看他。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父亲,就认定他父亲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粗手大脚,头上包着家乡农民长年包着的冬季御寒,夏天擦汗的白布帕,身上穿的也是蓝色粗布衣,脚上则是一双草鞋。一付长年累月脸朝黄土背朝天勤劳耕作的农民模样。


万万没有想到 1951 年冬天土改斗地主的时候,有一天我在小镇上看见台子上跪着一个衣衫褴缕神情凄惨的地主,他的双手姆指被细麻绳密密匝匝地捆着,姆指中间楔着一个木楔子,一个农民正用石块狠狠地向下打击楔子,痛得那地主撕心裂肺地跪地求铙 ……


我大惊失色: 那不是陈隆富的父亲吗?


后来才知道,原来陈隆富的家庭也是地主,有 10 多亩地出租,这就注定了他无法逃脱的厄运。


做手工的地主


曹继先在土改前是我们同村的一个地主,和我家有点亲戚关系,所以比较熟悉。后来他划入了另外一个区的另一个村。


其实他是一个机匠--用古老织布机织布的工人,时常扛着笨重的木制织布机走东家串西家上门服务,靠着 唧唧复唧唧 的日夜操劳,收取血汗钱养家糊口。


由于现代纺织业的发展和洋布的输入,土法织布面临淘汰,尽管他手艺不错,他的生意也不兴隆,日子过得并不宽裕。但是由于他经常在外织布而没有精力种田地,就把祖上留下的 20 亩地出租,这就成为 剥削者 ,土改时划为地主。


对于这样一位地主,村民们认为他还是靠劳动为生的,因此给了他一个 劳动地主 的称呼,想叫他在土改时少受一些皮肉之苦。但是理论高深的土改工作队长却给予坚决的批驳: 所有地主都是不劳而获的寄生虫,哪有什么 劳动地主


石弯脚板 的发家史


石弯脚板是我儿时的同学石明海的祖父,在我能够记忆的时候,他已因积劳成疾而死了,但是他勤俭发家的故事,却广为人知,至今还在乡间流传。


他是一位勤劳过人而又极其节俭的农民,靠着强壮的身体脸朝黄土背朝天,与天斗与地斗,日夜操劳耕田种地,喂猪养鸡,卖粮卖谷,卖菜卖柴,流血流汗过日子。


由于长年赤足行走而又肩负重担,他的五个脚趾都互相分开,就像一把捞柴草的柴扒;两个大脚趾因为长期用力过度,向内弯曲变形,因此大家赠送他一个绰号:石弯脚板,而其真名反而被人遗忘。


由于他的克勤克俭和精打细算,不但能得温饱,还小有积蓄,于是他看到了希望,看到了一个农民梦寐以求的对土地的追求;也萌生了那个时代大多数人的理想,不但要养儿防老积谷防饥,还要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份基业。


于是他更加不顾性命地拼命干活,把地里的出产和山上的柴薪,凡能变卖成现金的,都一挑挑地挑到镇上变卖,一个铜钱一个铜钱地积累银两。同时又拼命节约开支,不制新衣被褥,衣服疤上重疤,不穿鞋袜终年赤脚,夏天不穿衣服赤裸上身,腿上也只穿一条短裤;晚上用松木明子照明节省灯油 …… 过着一种近乎原始人的生活。


而他勤俭节省最经典的故事,一是为节约买盐巴的钱,吃盐蛋时不准丢弃蛋壳,令家人把蛋壳蛋皮细细嚼碎后吞下,说是蛋壳有盐味,丢了可惜。二是说他挑着货物去 100 里外的城里变卖,来去三天两夜,为节省费用,不住旅店在别人的屋檐下找个角落打个盹;吃饭时只买饭不买菜,取出随身带去的一个盐蛋挑出一些来下饭--当然蛋壳蛋皮也一齐吃下,这三天的菜肴就是一个盐蛋。


他用旁人难以想像的勤俭,积攒了足够的银两买下了 30 亩地,他死了以后,他的儿子把田地出租,以后就成了地主。


其实,大多数的地主不过是曹玉林、曹继先、石弯脚板一类的中小地主,他们的生活并不富裕,他们的生存也不容易,他们既无经济后盾,也无势力靠山,他们的日常生活和地位,与普通村民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转自《为短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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