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欣欣:读北大荒千人受难者名单
读北大荒千人受难者名单
--作者:杜欣欣
前几天重看电影《日瓦格医生》,其场景正与近日极地般的严寒巧合。昨晚当地气温降至华氏-11度,特别煮了羊肉汤暖胃。喝着热汤又想起拉拉她们只有土豆吃。哎,别说羊肉汤,热菜汤就已然天堂了。
今晨的气温只有华氏-4度,走在上班路上,感觉鼻孔内都是瑟瑟的。很久未经历如此严寒,这结冰感让我忆起东北岁月。那时我十五岁,跟随母亲来到位于牡丹江宁安县的五七干校。清朝时,宁安县就是被称为宁古塔的流放地。但因气候相对温暖,被当地人称东北小江南。我们住的的地方原为航校,猫冬并不难过。可是我爸于58年因“右派”发配至黑龙江鸡西劳动改造,他那里更为寒冷更加偏僻。在天寒地冻中,“右派”们还要挖水渠。因劳动地点远离驻地,他们只能在冰雪里搭大马架子过夜。所谓的大马架子就是地窝棚,半截在地下,上面盖上油毡树枝,顶上掏三两个洞,放块玻璃透光。马架里用木头搭成大通铺,中间生火。柴火过不了一晚,清晨冷得可见铺上升起的缕缕哈气,哪天哪个位置不见了哈气,那人就是过去了。
旧年秋天,父亲托人带来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右派”名录,书名为《一份‘阳谋’灾难的民间档案 -- 中央单位‘右派’流放北大荒名单》。此书的开本不小,由香港五七学社出版,没有作者名,封面封底贯通一幅冰雪中受难者拉木头的老照片。翻开第一页就见收集撰写者杨崇道先生的手书,特别注明通过我父亲转交给我。据杨先生说,档案里共有1417人被流放于850农场等地 (仅为官方数字55万右派之500分之一),但他只收集到1364人,47人下落不明。资料主要来自健在的右派荒友,850农场下属云山畜牧场档案室材料。杨先生留用于“右派队”当文书时的记事本和部分”红头“文件。
为了这本书,年已古稀的杨先生花费7年时间,自费奔走十余省市,于是这本书不仅是名单,而是受难者的存传,其记录文字或长或短,简繁不一,但却尽力包括了传主主要信息,诸如生死,何时为何到北大荒,在北大荒的日子等。通过走访,健在的受难者自述离开北大荒后的生活,晚境与子女情况,字里行间更能看出受访人最在意的价值:家庭子女,职务或行政级别,才能或成就。
看过戴煌和殷毅老先生作的序言后,就见按照原单位排序的目录。第一个单位是文化部,下面细细地列出中央乐团,中央歌舞剧院,北京人艺,青艺,故宫博物院,大众电影杂志,北影等单位。在本书的编辑上,文化部似乎比任何单位都更受重视。文化部之后以国务院,各部委,报社分列,最后是军委下属各单位。
名单中的受难者来到北大荒又被分发至850农场(925人),835农场(489人),852农场(艾青1人),汤原农场(丁玲陈明两位)。他们中有文人,编辑,画家,演员,记者,翻译,音乐戏剧研究者,工程师,知名人士如聂绀弩(1903年生人,时年55岁,为最年长者。他因在夫人周颖的手稿上有其修改痕迹而被打成右派),戴煌,黄苗子(黄在那里20个月后因病调回北京),丁聪(在那里两年),尹瘦石(画家),沈君默(电影编剧,在850农场写出《革命自有后来人》即京剧红灯记的电影剧本)等,还有曾经知名但早已不为人知的屠楚才(戏剧音乐家,名票张伯驹的琴师),《小兵张嘎》电影里罗金保扮演者张莹。我现在还记得他对试图夺枪的嘎子说:“打死你这个狗汉奸也是混饭吃吗?”,电影里的罗金保一身黑衣戴墨镜,我小时候一直以为戴墨镜的都是坏人。
张莹于1960年摘去右派帽子,1963年回到北影。文革中,扮演嘎子的安吉斯从内蒙古串联到北影,他不但批斗了崔嵬、张莹、于绍康,还在批斗中打人,据说崔嵬被打得最厉害。在电影拍摄中,崔和张对安吉斯非常好,张还教他游泳,此事深深伤害了张莹。张莹在被关牛棚时已身患疾病,1969年去世,年仅45岁。60年代的摘帽右派绝大多数都就地安排,我父亲在鸡西林场工作直至80年代初。张莹能回北京是幸事,但他未能活到右派平反的时代,又是不幸。
1960年右派摘帽子是当时一件大事。虽然那也是当局的羞辱欺骗手段,但当时却信者众。为了摘帽,绝大多数人都承担超出体力很多的重活,并努力向组织靠拢。在对外文委工作的郭冠军1960年12月得知被摘帽,“欣喜若狂,回北京之前和大家一一道别,还把有纪念意义的东西送给难友留念。当夜,他由于极度兴奋加上长期挨饿的浮肿身体,致使心脏衰竭而亡”。右派也有极少数不那么在乎摘帽者
:
“龚明贤,1915年生人,北京籍。上海乐团演员,男低音,原为飞机机械师,给张学良开过飞机。1964年在850农场林煤场劳动时,只剩他一个人没摘右帽,在大伙的劝导下才提笔写了“我要摘帽”,连申请人姓名都没写就交了上去,帽子自然没被摘掉。他待人和善,大伙都亲热地叫他龚大爷。他光棍一辈子,79年右派改正后,住在北京天坛康复利9号,年老病逝。”
“刘鑫,1926年生于安徽巢县。军委政治学院少尉教员,副连级。在云山畜牧场劳动改造期间,干活差劲老挨批,他说:“习惯了就很自然。”“领导有权批评,我有权掩耳不听。”1961年11月16日,第三批被摘帽子,可他无动于衷:“摘也是干活挨饿,不摘也是干活挨饿。”在抬木头中,张莹为了救他而腰部受伤卧床不起,但他几次到张的住房门口,却不敢进去。”
除了记录摘帽信息,书中还记录摘帽的去向。其中的律培南引起我的注意。律与我父亲不仅是同事,而且又是和我父亲一一被定为极右而发配北大荒。律摘帽后自动离开北大荒,回到乡下老家彻底脱离的体制。据我父亲说,文革中,律因为家乡老乡的保护没遭什么罪。我父亲文革中被毒打,另有若干北大荒的右派难友在文革中自杀或失踪。
我父亲在北大荒劳改时与王克勤,周研秋和胡子宗三人最为接近。我父母离婚后,父亲来京曾借住于他们的家,我母亲与王妻也有往来。王克勤是上海人,中学时即参加中共地下党,姚文元上中学时就在他那个地下党支部。我记忆中的王妻徐阿姨是北京市局级干部,据说资格相当老,她和王没有孩子,但他们没有离婚。可惜丈夫八十年代初回到北京不久,她就去世了。
胡子宗1938年参加革命,当“右派”之前为公安军政治系主任教员。他的家庭相当不幸,其妻因贪污问题被关押,他们唯一的儿子因杀人罪被判死缓。胡子宗的栏目下的文字这样记载:“79年落实政策,在老领导的帮助下从北大荒调回北京并分配到中国社科院工作,和朱镕基同时到社科院报到。离休后著有份量较重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哲学》一书,并赠给胡锦涛和温家宝等国家领导人。”
以前我只知道老周是他们四人中资格最老的,心也最善良,但此书提供了更多细节。周砚秋生于1919年,当“右派”前为高级防空军学校教员。1960年,云山割豆大战中,老周因生吃黄豆被副场长发现批,他苦笑着说:“民以食为天。”副场长开现场会批他,他说“批吧,批吧,时间越长越好,让大伙好歇息一下。”副场长气得掏出小本子说,“我记上,不给你摘帽。”他答:“记吧,我叫周砚秋。”1962年一次开会,宣传干事作报告:“全国形势不是小好是大好。”周走到主席台,把穿破的鞋子脱一只给干事看,“你说形势大好我很高兴,请你帮我买双鞋(当时市场货物紧缺,根本买不到鞋袜)。”
我曾听父亲谈起过受难者的故事,在这本书才知其姓名:
“杨泰泉,1925年生于四川大竹县,三部中尉参谋,副连级。他自58年4月到达云山五栋房的第一天起就不说话了,他牢记当右派的教训:“祸从口出。”1961年1月初,军队右派集中到850总场劳动,没过几天就饿死了。两年零九个月从未说过一句话。”
“张宣,1917年生于江苏镇江,科员。60年12月30日离开北大荒返回北京时因身体早已饿垮,无法走路,由难友抬上火车。火车尚未入关,张宣猝死在列车上。当时规定死尸不准进京,难友和当局交涉许久不得通融,只好在天津下车。尸体火化后由难友将骨灰盒送到北京家中。”
在北大荒去世的34位受难者分别葬在五一水库西山坡,小云山东沟,四分场清凉山。本书记录了他们的去世,由谁掩埋,埋于何处。杨崇道曾亲手埋葬难友汪淼(归国华侨,60年秋季割完大豆挑行李回驻地倒于路边死去),当时还用一小块木头刻了碑。半个世纪后,杨曾与难友回到那里,却只见荒草。
作为右派子女,伤心事多,自觉心已生茧,然而以下的人事却让我泫然泪下:
“赵应谦,1928年生于陕西紫阳。(摘帽后)63年分配到虎林东方红林业局工作。78年恢复高考,在陕西的女儿来信:“高考成绩优异,政审时,因父是右派而未被录取。”看完女儿来信后,愧疚自缢而死。”
“吴中准,1919年生于南京。纺织工业部工会主席。58年3月发配850农场四分场劳动改造。参加开荒种地,冬季挖排水渠等重体力劳动。因寒冷饥饿于59年11月夜间突然去世,尸体放在大马架子上,两天后送清凉山掩埋。半个世纪之后,其长女吴江梅于2004和2006年两次北上寻找父亲的尸骨,均失望而归。本书附录吴江梅的纪念文章《半个世纪后的相见》。”
窗外树干上昨夜残雪依稀,草地上的新雪又将旧雪掩埋。那一片雪色的北大荒,那深雪中的受难者,我们的父亲或已去世,或耄耋之年,我们已经进入老年!
毛泽东时代的中国苦难深重,我感激杨先生的受难者记录。从记录中,我看到了很多苦难,却少见自由的心灵,真希望有生之年能读到《日瓦格医生》那样境界的著作。
书中附录受难者的著作:
戴煌:《胡耀邦与平反冤假错案》,《九死一生--我的右派历程》
吴永良:《雨雪霏霏--北大荒纪实》,2002,中国戏剧出版社
殷毅:《回首残阳已含山》,2003, 北京十月文艺社
葛翌:《不该忘记的岁月》 2009, 北京时代弄潮文化公司
高汾:《各具生花笔一枝》2010, 湖北人民出版社
刘濛(柳萌):《春天雨秋天晴》,2004, 工人出版社
倪艮良:《沉思集》2005,天马出版有限公司
陈瑞晴:《北大荒在召唤》,《只有云雀知道你》
感谢作者来稿,版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与作者联系。
文责由作者自负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