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宝胜:老家往事·我的老家

1989-06-04 作者: 来宝胜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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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往事·我的老家

--作者:来宝胜

老家位于大巴山区,距离安康城区30余公里,算得偏背之地,具体地名叫陕西省安康市汉滨区坝河镇康乐村三组(民国时期叫做黄龙乡龙王村,合作化时期分为两个大队,),小地名叫黄龙寨。黄龙寨和周边相比地势高一些,山顶上有一圈石头围起来,据说是清朝时期为了对抗和躲避“长毛造反(太平天国造反)”而修筑。距此十来八里地方,有叫做孟王寨、玉家寨、大营盘的地方,山顶均有“寨子”。历史上的确有造反流寇经过这里,百姓为躲避匪患留下了“寨子”这种遗迹。

早在我祖先六代以前就定居在这里,我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才离开这里。因为生于斯长于斯,每每回想起父老乡亲,我的亲人也大多数居住在那里,我在他们关注中长大。我帮不了他们,只好用烂笔头记下他们。为爷字辈立传。在“大人物”眼里,草民百姓,生如野草死如蝼蚁,立什么传记?我不过是想记录草民的苦难。

1、我爷爷

我爷爷(名字叫做来金升),还有几个我叫“表爷”的人,差不多死掉,他们的经历无法用今天的眼光来评判。先从我亲爷爷说起:我爷爷弟兄五个,在中共建政时阶级成份为下中农,比起贫农要稍好一点,也就是几亩薄地,四间草房。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爷爷被任命为老家村里的高级社主任,负责一个大队(现在叫村)农业生产。

爷爷务农是好手,虽说搞集体化,庄稼做的还是没话说。五十年代末好劳力去炼钢,庄稼收成很差,用农村人的话说叫做遭“年顺”了。眼看来年面临断炊之忧,爷爷让社员(村民)在秋季收完稻谷后可以在闲置稻田里种萝卜、胡豆豌豆等早熟作物,谁种谁得。土地闲着也是闲着,社员能收点东西也不误农时,按说没有坏谁的事。问题是当时搞集体化,私分单干是复辟私有制,这顶政治大帽子可以压死人。

安康县张滩区公所主要负责人知道爷爷的所作所为后勃然大怒,步行六八十里山路到我老家那里,当众宣布撤销爷爷高级社主任职务,任命三爷(名叫做来金文)也就是我爷爷的亲弟弟为康乐大队高级社主任(后来叫大队长)。三爷当过兵,参加过解放西藏战役,在我们那个老山沟是见过世面的人。三爷接替爷爷当高级社主任,用时髦的话说是组织安排,但爷爷和三爷结下怨气,到死也没解开,爷爷总认为三爷搞阴谋把他整掉了。其实三爷并未去跑官,更未去买官,在集体化时期并不左,始终抓生产解决百姓吃饭。爷爷被撤职第二年,社员收获的萝卜白菜胡豆豌豆成了救命粮,尽管有人饿得浮肿,比起其他社不知好了多少倍,其他社都有饿死人的。出于好奇或者是要记住某些东西,我向大舅刘春成考证过:1949年前我们老家那条沟叫做龙王村(当地有一庙宇叫龙王庙,村名大概由此而来),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集体化运动被拆分为康乐大队和黄沟大队(现新更村),大跃进吃食堂时期,黄沟大队在康乐大队平调粮食5000斤,即便这样,黄沟村饿死有名有姓者达11人。

据大舅说,饿死的都是老实巴交安分守己的,干部和奸猾的并无饿死者。其他社最初被饿死的人用棺材埋掉,后来死人太频繁,用草席卷着埋掉。回想爷爷一生,他并没有济世救人的胸怀,其所作所为仅仅是出于农民吃饱饭的本能意识。爷爷到死也没有原谅三爷,这股怨气一直憋了二三十年,谁家过红白喜事,弟兄两个在一席吃饭,爷爷都要找三爷的事,三爷怎么解释也没用。二爷被国军抓壮丁,后来随长官投诚中共再负伤,到死腿骨里还有一颗子弹头没有取出来。1997年6月二爷患感冒多时死去,没有官方为其支付医疗费,也没用有医疗保险,没有多久三爷也因为生活艰辛上吊自杀死去。三爷先被拉丁参加国军,后被裹加入共军,中共建政不久被委任为大队支书,土地承包到户后不再担任村干部。三爷对我说,当时在部队当兵,只要能把一个连队的人名认全,就可以当连长,能把一个营的人名字点下来,就可以当营长。三爷最后悔的的不该回原籍务农,到老了生活困苦。以三爷这个层次那里懂得,他不过是各种政治势力角逐时使用的一枚棋子,用完即弃之,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岂止是三爷不明白,几年前我也不明白。上世纪九十年代,每户每年要交农业税和乡村统筹数百元,这些钱够一户农家零用。三爷到死也没得松口气,年轻时为集体卖力,老来还得交农业税,一生没有轻松过。四爷没有子女,过继二爷的儿子养老,2005年四爷因长期患病失去生活信心死掉。仅有五爷尚住在旬阳县桂花乡农村,女儿出嫁,儿子远在西安务工,不知五爷是否感到孤苦伶仃。

2、几个表爷的事情。

黄维田,大字不识的农民,在我的印象里是个颈脖下挂着拳头大的瘿包,旱烟袋不离口的标准农民。在文革早请示晚汇报期间,一个固定程序是把毛泽东画像牌子插在干活的地垴上,社员们干活前由队长请示:毛主席我们今天干什么活,请您指示,我们祝你万寿无疆。下午收工社员们还得站在画像前汇报说,毛主席,我们今天干了什么活路。放工了要恭恭敬敬地把毛氏画像牌举着回去,举画像的人不但要自己扛着生产农具,还要防止摔跤,更害怕不小心被树枝树梢刮破画像。社员们本来饿得前心贴着后背,走路都有气无力,时间一长就厌烦,嘴上不敢说,到放工一哄而散。黄表爷不会偷奸耍滑,举画像牌子的事就落在他头上。

一次他无意中说了一句,你们都跑了,迟早让我举着这个瘰(就是卵子的意思)东西。无意中的牢骚让积极分子听见,不顾社员们劳累一天且饿着肚子,立即组织斗争。黄表爷属于老实人,平时也没结下恶感,社员们实在不想玩这种无聊的游戏,象征性地斗争一番了事。一吴姓老头在大集体修水库期间,因嗓门好被社员推选掌夯把喊调子。喊调子的作用就是调动打夯人情绪,越幽默越好,打夯是很累的体力活,需要掌握好节奏,吴老头就喊了这么一句:打夯活路重哟---伙嗨---,社员一起使力扯起木夯,再喊:慢慢来哟---伙嗨---,社员们松手木夯落下。喊号子是为了一齐使力一齐松手,算是一种劳动号子。谁知一警惕性极高的社员向上报告,上面干部的对吴老头说,你个反动家伙,毛主席都说要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你还敢作对叫慢慢来。吴老头挨一顿斗争,换别人掌夯把喊调子,无法调动社员情绪,打夯有气无力的,只好给吴老头“官复原职”继续掌夯把喊调子。居住在老家仅半里路的陈老头(姑隐其名),生育子女九人,集体化时期生活确实艰难,陈老头今日偷集体砍一根树,明日揪一把木耳,后天掰几个包谷,社员们心照不宣地说陈老头是贼娃子。

包产到户后,未见听人说陈老头做贼,现在看来,一家十二口人张口要吃东西,生存本能让人失去了基本尊严。包产到户后解决了吃穿问题,“仓廪实而知礼节”,用不着再偷。一个远房程姓姑爷,解放时被划为地主身份,一院房子被分成五六户。到他这一辈虽说家道衰落,六七十年代的政治运动,他还是为被斗争活靶子,他除了和社员一样干活,还要砍柴挖树疙瘩,供社员批判斗争他的时候烤火。胡广志是一胆小怕事的人,一次听说要斗争程姑爷,饶有兴趣等了半夜,一包旱烟都抽光了,以胡广志胆小性格,对参与斗争如此积极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张世贵,六七十年代担任大队的贫协主席,是个瘸子孤身一人,平时放个山羊卖掉做零用钱,穿的棉袄都是救济的。有一年安康县开三干会,张老头数十里远牵着山羊,开会期间把山羊拴在招待所床下,山羊咩叫骚气熏人,没人敢提出异议,因为他是贫协主席,谁瞧不起贫下中农是政治问题。开完会回到老家传达会议精神,他说美国的尼克松到中国来盘炭(他以为是为搬运木炭,实际上是政治谈判),这么远来盘炭不知道搞啥子,美国穷的连木炭都没有。社员们还得认真听他传达,绝没有人懂得美国佬为什么来“盘炭”,更不敢也不会发笑。七十年代末生产队修农田,一些地块中有很多坟墓,虽说受无神论轰炸多年,社员们还是害怕挖坟遭报应,就把挖坟平地这个所谓断子绝孙的活路安排给他,不管每天干多少都记十分工。快包产到户时候他死去了,可能在我父辈当中有一点印记,我们这一代甚至下一代没人知道张世贵何许人也,当年开出的土地荒草丛生,也没有记得那里有很多被挖掉的坟墓。表爷刘开仓,和生我长我的老家仅仅一山梁之隔,小时放牛还时常到他们家去玩过,自我记事他就是瘸腿,我们叫他“刘掰子”。出于好奇向大人打听他为什么瘸腿:早年当过解放军,随时准备打仗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保卫中央文革。文革武斗期间回家探亲,安康城区武斗如火如荼,红三司和六总司两个造反组织都声称为保卫毛主席,作为受到一根筋教育的刘表爷自然是热血沸腾,不顾家人劝阻进城参与武斗,一颗子弹击中大腿导致截肢,作为红三司的战斗英雄红火了几天,谓之“为革命英勇负伤”。后来不许搞武斗,刘表爷受伤也就没有人买单。因为瘸腿没有结婚,从此孤身一人,为生存瘸着腿还得参加集体劳动,年强力壮时经常砍柴去卖,老来拖着残退苟延残喘。知情者说,二架梁子吗,可该的!太舅爷张世伟,其父系张志番系国民党安康县参议员,开明士绅,解放前创办过小学校。太舅爷在中共建政初期毕业于安康县中学,在当时绝对是大知识分子(和陕西省原副省长徐山林系同班同学),分配至安康地委组织部工作。解放不久太舅爷之父因为家庭出身问题受到无休止的斗争,太舅爷操心父亲经常回家看望,因为“阶级立场不清”被辞退。

从此太舅爷成为一介布衣在老家耕田耙地。虽为布衣,太舅爷还是想力所能及地为乡亲们做点事情。每到腊月太舅爷应乡亲的邀请到各家写对联,只需管饭就行,谁要说他对子写得好,他更是乐不可支。后来村民们外出打工的多了,嫌写对子麻烦都买印刷的对子,太舅爷无用武之地很是失落。几次过年回家,太舅爷从老家路过,都要和我谈天说地,酒足饭饱后高兴离去。有一次多喝了点酒,提起往事,他说我想不通,希望我写个申诉书之类的,我知道有些人贼嘴生硬,打死不会认错,不可能给他一个说法。我实在找不出安慰他的话来,只好说,你看反右期间连罗隆基、章伯钧、王造时这样学贯中西的大知识分子都被整的家破人亡,死无葬身之地,还说我们这些老百姓,你能活到今天,说明你是善良人老天都在保佑你。我这些话肯定安慰不了他,知道申告无门,他从此黯然伤神,似乎再也打不起精神。我有意地和他们谈起往事,希望能留下些残存的碎片,无奈他们年龄大耳朵背,思绪飘忽,我越来越难以获得过去的信息。随着时间的流逝,老家的活历史将会随风而去。

3、几个叔父姑舅辈

三舅和二舅两人一辈子斗了一辈子,文革期间二舅家堂屋正中贴的毛泽东画像,在搬木梯子时把毛的画像划破,三舅向大队干部和驻队干部举报二舅:我们二爷(老二的意思)把毛主席眼睛抠破了,你们处理不处理。事情到了这一步,驻队干部不能不收拾二舅了,二舅文盲一个,不知道抠掉毛主席眼睛意味着什么,也就不知道松口告饶,美美地受一顿批判斗争。集体化时期,人的生命格外低贱。70年代末和我父亲年龄差不多的柯增银(民兵连长)在给生产队(现在村民小组)搭建瓦窑棚子被一根树砸伤肚子,在家哀嚎数日。当时条件很差,步行进城需要一整天,也就没有进城治疗。眼见得不行了,生产队派几个人抬着往安康县医院去,没走多远就死掉,生产队出一副棺材,记一点工分。老家附近一社员修公路死掉,给记了一年的工分,公社问他还有啥要求,他默然半天说,我有四个儿子,死一个还有三个,别的没啥要求,我就是爱抽旱烟,没有打火机汽油,能不能给我一瓶汽油,这个要求立即得到满足。

六十年代村里一吴姓女子(吴兴秀,和我父母年龄相当)在村小学任教,进城为学生买书淌水过黄洋河被水冲走下落不明,连个尸首也没找到,什么补偿也没有。人死去已属悲剧,无奈村民们不领情,还数落他们在文革时期拆庙毁神,太凉了(就是太过分、太左的意思),该有如此报应。我们祖辈人等生在远离城镇码头的深山里,平时走路怕踩死蚂蚁,过着自给自足的小农生活,默默无闻了其一生,无奈泛政治化的浪潮席卷而来,谁也无法置身事外,自觉或者被动地卷入运动中。所幸老家当时交通闭塞,干部来的少,政治运动波及不是太强烈,离老家三十公里距离的安康城区武斗就死掉千人。当年兄弟相残争斗,素不相识的人为了所谓保卫毛主席斗得你死我活,令人来不及痛惜。他们多数人大字不识,一生任劳任怨,集体做牛马,没有吃过饱饭,没有也不敢表达自己意志,即便如此他们随时会被扣上政治帽子,或者被当着政治斗争的棋子肆意处置。这些零星碎片串联起来,就是家乡父老的苦难史。我和祖辈父辈比起来不知幸运多少倍,忘记他们的苦难,我们可能再次做出荒唐的举动。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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