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承民:抗日数载,贱民余生--记我的小姨婆和大阿姑

1989-06-04 作者: 杨承民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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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日数载,贱民余生--记我的小姨婆和大阿姑

作者:杨承民

我的小姨婆是我阿娘(奶奶)同父异母的妹妹,是我太外公的私生女,年龄比我母亲还小几岁。我的太外公太外婆过世后,她生活就由我阿娘照顾,同我父母一起住在浙江慈溪乡下。由于年龄相仿,她与我父母亲和我父亲的几个堂弟妹亲如手足,一起读书习艺、远足踏青、家务游戏,一起议论家事国事,交流新思想,实践新风俗。我的大阿姑也不是我的亲姑姑,她是我爸爸的堂妹。由于我父亲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而他叔叔有四个女儿,大女儿她就过继给我阿娘做女儿,那时我爷爷已经过世。小姨婆和大阿姑年轻时都热情活泼,热血报国,却命运多舛。

抗日战争爆发后,年轻人个个爱国热忱高涨。国难当头,匹夫有责,小姨婆、大阿姑和其他热血青年一起积极参加当地的抗日行动,宣传,摹捐,抵制日货, 其中大阿姑最为积极,而且她又生性活泼外向,能歌善舞,能说会道,讲演写稿演唱组织样样拿得起。不久,她们又不顾父母阻拦和家人劝说,偷偷离家出走。后来二阿姑(也是我父亲的堂妹)也步她们后尘。我父亲曾赶到摆渡口抢她们的手提箱,企图拉她们回家。

她们同其他年轻人一起先在本县和邻县宣传抗日,抵制日货,募捐钱款,后来还转辗来到安徽和江西,参加过宣传队、政工队和战地救护队。虽然没在枪林弹 雨里冲锋陷阵,奋勇杀敌,但宣传抗日救国,救死扶伤,也尽了自己中国人保家卫国的义务,大阿姑还被流弹击中肺部。她一度成为慈溪县的名人,上了当地报纸的 头版。有一次她不知如何得知母亲病重,悄悄赶回家,同她妹妹一起将母亲送进已经沦陷的慈溪县城的慈城医院。尽管医院床铺紧张,当医院院长得知病人是她这当 地抗日名人的母亲,立即让住院治疗。

可惜这些宣传队救护队是国民党领导的,她们的爱国行动多年后变成了罪孽。如果这些宣传队救护队是姓共的,她们晚年也就能享受离休干部的待遇了。事实上大阿姑因为有些清高,与同事中有些混混格格不入而曾被怀疑是共党分子,有一次还被抓起来关了不少天。那时她母亲已经去世,父亲和大部分弟妹还有我父母和阿娘都去了上海,乡下只有她一个妹妹,我的三阿姑在小学教书。一天大阿姑的一位好友赶到三阿姑处告诉她大阿姑涉嫌共党被抓。三阿姑第二天立即启程,赶至几十里路外的临海,先找到国民党慈溪县党部书记周品山,他同大阿姑很熟,因慈城沦陷随党部撤至该镇,三阿姑拿着他的亲笔信,走了几十里路,直奔大阿姑被监处。大阿姑被关在一幢二层楼房楼下的一小间里,除了门口站岗的,楼上还传来兵痞打牌游戏的欢闹声。屋里除了一个木板搭的床外空空如也,大阿姑半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想心事。她精神尚好,告诉三阿姑说是被人诬陷,反而安慰妹妹不要害怕。县官不如现管,况且临海不属慈溪县,所以该信不被重视。于是三阿姑又通过 熟人见了国民党第三战区司令顾祝同的一位部下,这才把大阿姑以“保外就医”的名义保出来。大阿姑出来后在家没住多久,又随战友去了前线。临走时她留给三阿姑一枝非常精致小巧的手枪,子弹只有花生米大小。三阿姑一直将它藏在家里,直到政权更迭,怕它惹事便将这支手枪抛入江中。但后来三阿姑还不得不在各种运动 中反复交代这枝枪的来龙去脉,使俩人在文革中都为此受到没完没了的审查。

在江西,小姨婆和大阿姑分别认识了两位男士。小姨婆结识的是一位国民党部队军医,军阶上校,是江西樟树人,家境殷实。小姨婆回家后再去江西同他结婚。他们不久有了一子一女,过着平安温馨的生活。四九年,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大陆易帜。作为上校军医,他原本可以去台湾,但我的小姨婆坚决不肯去,一方面她不愿离开自己的娘家亲人,另一方面她看到国民党政府专制腐败,更因为她当时正怀小女,再说他是军医,没有所谓血债,因此全家就留了下来,回到他樟树老家。不久她就懊悔万分。土改开始,她丈夫是地主加反动军官,罪该万死。他不愿再受刑受辱,悬梁自尽。自此之后,小姨婆顶着一顶地主婆的帽子,只能唾面自干,含辛茹苦扶养三个年幼的子女。几十年来的艰难坎坷我也只是后来零星听到一些。她的儿子,我的毛毛叔,自幼聪慧过人,小学初中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但因为他的出身,高中不被录取。然后他在家一边干农活,一边晚上自学高中课程,希望能参加考大学,当然这也是痴心妄想。他是一个孝子,文革中他背着母亲去挨斗,游街,不怕别人说他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晚上去田里摸田螺抓甲鱼,让母亲有些荤腥增加营养。由于他聪明好学,动手能力也强,替生产队修理农机,革新农具,培育良种,才没受更多的苦,然而堂堂六尺男儿,无女孩愿嫁,直至改革开放后才成婚,此时他好像已到了不惑之年。

我父亲和在上海的其他几个亲戚开始每年会汇一些钱去接济小姨婆,每年有一二次信件来往。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时,我父亲寄了最后一次钱。因担心汇款单会引人注目,不能到她手中,这次是将几十元现金放在平信里寄的。以后爸爸自身难保,两年后投河自尽,我们与小姨婆就断了音信,直到文革结束。五十年代初她曾带着孩子来过一次上海,希望找个工作,在上海呆下来。她们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但正逢实行户籍制度,她们只得返回农村。

我见到她是文革结束后她再来上海,尽管几十年饱经风霜,头发已花白,脸上也布满了皱纹,但看上去依旧风韵犹存,年轻时一定很漂亮,举止谈吐没有“乡下人”的味道。劫后重逢,她同我母亲一起痛念各自的丈夫,互相老泪纵横,抱头痛哭,泣不成声,然后又互相安慰。她对当年阻拦一家去台湾后悔莫及,说是一着走错,满盘皆输,是我害了他和全家。她这话以后又反复说过多次,这一后悔负罪感长久难以释怀。

我出国后回国探亲时,她又来上海,她对我说,出去了再也不要回来,她这出自肺腑之言当时对我没有产生多大影响,看到“六四”的坦克和子弹之前我一直是考虑回国的。这一次她来上海也为了会一个以前去了台湾的表侄,希望能通过他向台湾政府补申请她丈夫的抚恤金,但是她最终还是没有拿到,因为能够证明她和她丈夫身份的人都已不在人世。

在这之前,毛毛叔去东北养蜂路经上海,给我母亲带来了蜂蜜,蜂皇浆。知道我要出国,他问出国费用是否很高,他可以支援一些,说得我热泪盈眶。毛毛叔养蜂,一个人带着几十箱蜜蜂,走南闯北,风吹日晒,非常辛苦。他聪明好学,吃苦耐劳,做一样像一样,那时他养蜂养得很成功。但几年后,一次蜜蜂流行病,成千上万蜜蜂成群死去,他的也不能幸免,这就结束了他的养蜂生涯。

后来,小姨婆又来过一次上海,这次是同她一女儿一起来的。她一女儿家靠种橘子过日子,那年气候反常,大风寒流摧毁橘园,她女儿来上海找做帮佣挣钱。 我嫂子的外婆卧床不起,正需要人照顾,就请她去帮忙,做了将近一年。她的儿子,小姨婆的外孙也来上海打过工。后来小姨婆年老体弱,风烛残年,不能自己再来上海,与媳妇也处不好,有时一人自己住,有时住女儿家,我母亲每年总会几次让我姐姐写封信问候,并寄些钱去。后来,几次去信不见回信,我们也没她儿女家的地址,妈妈不久也开始脑子糊涂了,这样就失去了联系。如今母亲已过世好多年了,按小姨婆的年龄,估计也早已不在人世。

我大阿姑的丈夫,我的姑丈,是江西婺源人,原国民党军队里的文书,但他的级别刚够上镇反条例中的最低的一级,所以被正式戴上了“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大阿姑则是有反动历史问题的“分子”。我见他过两次,一次是六十年代初与大阿姑一起来上海,印象不深,只记得他送给我和我哥许多邮票,那时我刚开始集邮,看到这么多漂亮的邮票,自然眉开眼笑,心花怒放。第二次是我大阿姑去世以后,文革刚结束,他显得很憔悴,低着头,神情黯然,忧郁的眼神黯淡无光,说话不多,声音沙哑,净是讲述大阿姑的最后几年的事,悲痛之情溢于言表。姑丈后半生头戴“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忍辱负重,但有开朗的大阿姑相伴,苦中有乐,大阿姑是他俩的主心骨。如今尽管头上的帽子有望摘去,却只剩自己孓然一人,反而感到人生空虚,孤单寂寞的凄凉痛苦。

大阿姑来上海的次数比姑丈多,而且每次都住在我家,同阿娘挤一个小床,而不是去她父亲或亲弟妹家。一米七几的大阿姑挤在阿娘床上,挤得床都支支作响。大阿姑能干活跃,快人快语,豁达开朗,我们家的人平时话语都不太多,她一来,欢声笑语满屋。她见多识广,我们很喜欢听她讲各地的风俗习惯,人情风貌。她快手快脚,干练利落,抢着帮我母亲做家务,我吃过她做的江西名菜“粉蒸肉”,香喷喷,亮晶晶,浸透了肉油的米粉使人垂涎欲滴。她有肺病,也许同早年肺部被流弹击中有关。当时特效药双庆链霉素针和雷米封药都很昂贵,她又没有劳保,治病主要靠中药,所以一直没有除根。记得她的碗筷分开,菜也分开盛,吃完后她的碗筷要在水里煮开消毒。我父亲也得过肺结核,治疗中他会省下一些针药,(实际上父亲的劳保将这类药品算作贵重药品,自己也要出一半钱)送给大阿姑,她自己能给自己打针,使用前先将针头针筒放在一只小铝饭盒里煮沸消毒。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文革开始不久的一九六七年春节。她刚到上海没几天,江西当地就打电报来催她回去,当时全国的“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我们立刻就有不祥的预兆,她却认为没有大事,反过来安慰我父母和阿娘不用担心,但她一回去全家就被扫地出门,从城镇赶到乡下。

七一年春节她最后一次来上海时,我刚去农村插队,第一年春节没回家,所以没见到她。她是和那里上海插队青年结伴一起来的,他们还帮她用扁担挑着东西到我家。体验了人生百味的大阿姑依旧达观开朗,从不怨天尤人,津津乐道地讲她在乡下自留地里种的各种新鲜蔬菜,在那里插队的上海知青的各种故事,知青都成为她们的好朋友。她带来了她自己养的鸡,晒的笋干,还有著名的婺源绿茶。说到当年抗日投错了庙,她说那些共产党老干部现在也不一样被斗得死去活来。在农村,虽然也挨过斗受过辱,但是姑丈自学中医,在当地小有名气,有的病人甚至走几百里路慕名来找他治病。她又是一个热心人,人缘好,见识广。他们乐于助人,为人治病解痛,排忧解难,所以也没吃太多的苦。

他们俩人没有子女,长期相濡以沫,相依为命。后来他们还收养了一个人家养不起的女孩,这女孩后来一直跟着姑丈学中医。大阿姑那次风尘扑扑而来,依依不舍离去,是她最后一次来上海,回去不久她身体就每况愈下。大阿姑去世前病重时,姑丈到处翻医书查偏方,上山挖药材,但最终仍未能挽救她的生命。

当年两位热血女青年,美丽、活泼、聪颖、热忱,在国家民族遭难之时挺身而出,抗日救国,以后的命运本不该如此坎坷悲惨,对社会也本该有更大的贡献,可惜生不逢时,在阶级斗争天天讲的年代,在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年代,她们成了中国无数贱民中的一员。她们的赤子之心流血了,她们的聪明才智浪费了。也许同那些在夹边沟和新凯湖劳改农场含冤而亡的文人学者相比,同粮食卫星放完后饿死村头路边的农民百姓相比,同惨死在屠刀下的大兴县道县的贱民罪人相比,或者同各种运动中夫妻反目骨肉相残的无数家庭相比,她们还不是最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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