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春晓：小镇上的老右派
小镇上的老右派
－－作者：杨春晓
1957年，由毛泽东指挥发动的反右派运动，实质上是一场整肃知识分子的运动。人们耳熟能详的右派无一不是学术界、科学界的精英，有的还是身居高官的大知识分子，争论激烈的电影《归来》中的右派陆焉识就是一个大学教授。据官方披露，在运动中全国有五十五万人被打成右派，这些人要占到全国知识分子总数的11%，在某些偏远地方，有一些根本没有什么学历的普通工商户主也被戴上右派的帽子，受到无情的打击和惩处。
安徽皖南山区的三溪，是一个离县城还有二十公里的小镇，1958年的小镇只有一条老街，居民不到一万人，5月，县工商联合会宣布，老街上公私合营洪正泰药店的副经理洪润民，在县工商联整风活动中，“猖狂向党进攻，反对党的领导，污蔑合作化，反对粮油统购统销，挑拨城乡关系，为右派分子章乃器辩护。根据以上事实，按照中央划分右派分子标准，符合一，三，四条精神，我们意见划为右派分子”。这一年，曾被官方认为“政治上是可靠的”的洪老板已经是67岁的老人了，论学历他只读了四年私塾，论年龄他比伟大领袖毛泽东还大三岁。
1890年4月，洪润民出生于邻县的乡村，八岁起在当地读私塾，皖南徽州自古人多地瘠，男人大都早早出门谋生，洪润民十三岁便跟随父亲外地帮佣，十四岁时他就独自在一家药店做学徒了。那个年代的药店学徒，一年打杂，二年帮手，三年上柜就很是优秀了，年轻的洪润民不是个安分守己、老老实实的店员，在干到二十六岁时，竟因为赌钱被老板扫地出门，失了业了他又四处求生，职无定所。1930年，在一个商会会长的老乡推荐下，洪润民来到三溪镇做起了鼎和商号的大账房。经历了磨难的洪润民，时时小心，处处谨慎，1939年他独资开办了“洪正泰药店”。
当年的三溪镇，皖南地区是通往华东大城市的水路码头，也是皖南山区物产的集散地。在江湖和商场历练了多年的洪润民，在主营药店的同时，还兼做木材生意，当时的三溪镇水路可达芜湖、南京、上海，皖南山区木材丰富，洪润民时常出入各大码头，生意场上众人称其“洪水客大老板”，可见他财大和气度，在本镇自然算是响当当的人物。1938年某月，屯溪行署一位佘姓官员来到镇上发表抗日演讲，当洪润民听到“国家存亡，匹夫有责”、“国民参加国民党好团结救国”时，他心头一热，报名加入了国民党，这是洪老板第一次和政治挂了钩。不过，作为一个地道的商人，洪老板还是精心料理着自己的生意。
皖南腹地山区，一直未受到日寇的侵占，作为战时后方，囤积物资是精明商人的拿手好戏，洪老板也不例外。从1939年到1944年，洪润民靠囤积物资大赚了一笔，内战期间，他几乎靠同样的手段又是盆满钵盈，像许多老的徽商一样，洪润民将赚来的部分钱财用来购买田产，到1949年，他购置的田产共有六十亩，国民党败走，共产党执政，下半年定成份时，洪润民自然成了工商业兼地主。好在洪润民一心在商，他购买的田地许多都未收过租，但1950年的土改运动依然把他管制了4个月，而且还赔偿了剥削粮五千七百斤。
官方对洪润民在后来的工商业改造过程中的表现很是欣赏，如：“他带头公平合理地自报财产”、“工作积极负责”，而且，令人敬佩的是，他坚持将合营后已是副经理的自己工资定在每月30元，当有人说，洪老板，你每月工资30元不够生活吧？他表示：“我每月30元，另外响应政府的号召养了三头猪，我算算月月还有余一点来买公債，建设国家”。
鉴于这样的表现，洪润民除了担任县工商联常委外，1956年县委同意了他“人民代表职务”。一个地道的小镇商人，有了这样的社会地位，洪润民自然有些滋润。但是，他绝不会想到两年后，他这个被人尊敬的洪老板因“鸣放”被打成了人人避而远之的右派。
经商大半生的洪老板，晚年有了令人尊敬的头衔，时不时要去县城参加这个那个的会议，作为本县的商界元老、重要党外人士，既然是言者无罪，当然要带头发言，领先鸣放。当1957年下半年，县委整风办公室收集洪润民各种反党言论，自己将被戴上右派的帽子时，洪润民很是不解，且抗拒态度坚决，然而“经过30天的斗争，共作了13次交代（其中书面交代10次），在确凿的事实面前承认了一切反党反社会主义事实，开始低头认罪。”
在那个30天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经受了怎样的精神磨难，又是如何从抗拒到承认到认罪，其中的过程难以设想，但从认定洪润民35条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来看，他实在是不能心服的。有些言论，不论是当时，即使是现在看起来也可谓句句铮言，字字忠心。
被认定洪润民右派的部分反动言论：
1，对党猖狂进攻，污蔑党的各项政策，对党极端不满
我店没有公方代表，什么事都不好搞，我认为党和政府对乡区合营企业不重视。
我对党是相信的，但有些党员思想不好，作风不好，如XXX欠人家钱不给，希望上级党委对其教育。
增产节约要一定做出计划是一件困难事情，我们要本着朱夫子的格言，一饭一粥当思来之不易。
生产与消费有很大矛盾，对节约原材料要看什么地方。
2，攻击农村合作化
合作化以后，凭良心说，农民生活是苦，一年三个劳动力，收入360元，不如一个职工一年收入，毛主席说，组织起来后，80%的农民生活提高了，我说农民生活有80%没有提高。
3，为右派分子辩护
右派分子章乃器反党反社会主义是思想问题，因他是中央领导，已经站稳了社会主义立场。
4，伪装进步，逃避改造
要愉快接受改造，必须放弃定息，挖掉资本主义老根，才能改造。
5，反对统购统销政策，挑拨城乡关系
城乡食油为什么有多有少不一样，工商户每人每月六两，乡下每人四两，教员每月半斤。
……
被定为右派的这些言论，有些是洪润民会议的发言，有些则是同事朋友间茶余饭后的谈话，被下属和朋友揭发举报，洪润民肯定不会好受，无论是组织上鼓励的鸣放还是个人私下的侃言，一旦被政治运动所利用，杀伤力可想而知，作为一个被没收了土地且交了剥削粮的地主及资产被合了营的工商户，洪润民在强大的国家机器面前任何的抗拒无疑都是以卵击石，惟有低头认罪，服从处罚，接受管教，才是唯一的出路，在正式宣布处理时，他是这样说的：“党和政府对我很关心，很照顾，我是心服。”
为了报答党的“关心”、“照顾”，洗心革面，洪润民以年迈的身躯，超常的干劲，在受管教的药材农场，拼死拼活地劳作，定量每人每天开荒1分6厘地，洪润民开到2分以上，农场交给他五头大牯牛，他把养的膘肥体壮，在两年的农场管教中他没有请过一天假，“虽然年纪很大，但他从不叫苦或吃不消，相反还经常向队长争着要去干活”。“他虽年纪大，但还经常阅读报纸，认真学习，还检举过其他不好好改造的右派。”
在那个大饥荒的年代里，连基本温饱都难以保障，七旬的洪润民，硬是凭着诚心改造的态度、辛苦玩命的劳作感动了农场的领导，1960年9月农场正式打报告要求摘掉他右派的帽子，1961年3月，洪润民拖着年迈疲惫的身体，离开了改造了两年的药材农场，回到了小镇的药店，重新做起了副经理。这一年，洪润民已整整70岁，右派的惩处，改变了洪润民原有的信念，也摧垮了他的身体。此后的他，沉默寡言，落落难合。昔日敢言敢为的大老板气概已荡然无存。
有现代史学家说，毛泽东发动的反右派运动，将中国知识分子整肃得俯首称臣，而文化大革命则是直接打断了他们的脊梁骨。皖南小镇的洪润民虽不是一个知识分子，但作为一个工商业的老右派，他晚年表现的确老老实实的了。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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