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显惠:【再访定西】没有再见过面的老两口

1989-06-04 作者: 杨显惠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再访定西】没有再见过面的老两口

--作者:杨显惠

华家岭西兰公路。文中所写的魏成林当年逃离故乡去讨饭和流浪,被一对老夫妻收留做干儿子,就是走的这条路。 (杨显惠 / 图) n1

去年九月在兰州,遇到早就相识的北京画家赵智成,他说是想去看看定西市(原定西地区),我欣然奉陪。

去过定西市多次了。第一次是 1974 年暑期,那时我在甘肃师范大学数学系读书,工农兵学员; 1971 年秋季入校, 1975 年夏季就要毕业,系党总支派我和魏成林同学去搞外调。魏成林是我们班的党支部书记,定西市通渭县人,农民出身。那时候组织部门很重视一个人的历史和档案,系总支书记交代任务时说,有几个同学的档案里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叫我们去调查清楚。我和他跑了一个暑假,主要在定西地区的几个县和天水市。

赵智成此行没有目的,就是想看看定西地区的风光,我就领着他到了定西市的安定区住了两天,逛了市区,上了南山,然后离开高速公路,从安定区东的李家堡乡走老西兰(西安至兰州)公路上了华家岭,到华家岭乡政府,再下山到马营镇,再到通渭县城。逛完了通渭县,赵智成说咱们去会宁县看看吧;我说会宁属白银市,以前去过但都是坐班车经过县城,去乡下还得找一位向导。我便打电话联系了同学魏成林。

魏成林从甘肃师大毕业后就回到他的家乡通渭县了,先是在一个公社中学做教师,后来调县教育局工作,现已退休家居县城。那次搞外调途中他曾经对我讲过,他是 1959 年到县城上初中的,但是 1960 年冬季,因为学校不对家在农村的学生供应口粮而辍学。这个冬季正是饥饿肆虐的时期,他的母亲和弟弟在他辍学之前已经饿死,他回到家中后和父亲在生产队的油坊里给生产队轧油,熬到了春节。他说大年初三那天,家里一口吃的也没有了,他提个篮子去山沟里捡地软儿(一种菌类植物),路过村口的一个破窑洞,看见了因为寒冷而无法挖掘墓穴厝置于窑洞里的母亲尸体,不由得悲从中来,坐在山坡上大哭一场,然后就撇掉篮子离家讨饭去了,在会宁和靖远县流浪。

魏成林听说我们要去会宁看看,便说他也多年没去过了,很高兴一起去。转天早晨,天蒙蒙亮我们就出县城上了中林山,顺山梁往北走,到了北城铺乡的庄子梁村。这里是个三岔路口,往西去华家岭乡,往东有一条路通庄子梁。我们顺着庄子梁上的公路往东走,然后北折就到了义岗川镇,过义岗川翻华家岭就进入会宁县的新添堡乡,再往前十几公里就进了会宁县城。

在会宁只玩了一天,翌日折返通渭县。夜来一场大雨,我们中午才出发,雨还是下个不住,只是小点了,淅淅沥沥打在车玻璃上。从会宁城往义岗川的公路是斜向东南方向的,才走了几公里,魏成林就说前边不远有一条往正南方向的公路,新修的,直通华家岭上的华家岭乡政府。这使我很兴奋:华家岭上的西兰公路这些年来来去去走过多次,却不知道华家岭中段的阴坡还有一条上山的路!我立即提议走这条路上华家岭,再下山去马营镇回通渭县城,这样可以多看看华家岭的风景。不一会儿车就到了一个路口,右拐,驶上了一条崭新的沥青公路。这时魏成林又说,前边不远就是中川乡。

听他这样说,我不禁一怔,继而问他:这条路经过朱家河村吗?他回答:经过,从前就有一条从会宁去华家岭乡的老路经过中川乡,这条新路是在老路的基础上拓宽修建的。

我不再问他了,眼睛盯着公路边每一个快速掠过的路标和标志牌。 1974 年外调时魏成林对我讲过, 1961 年的春节他与父亲不辞而别,逃离了通渭县平襄镇的魏家湾村,上了中林山到了华家岭,再走到牛家山,再下山到了会宁县的高棱大队,然后开始讨饭。他走完了整个中川,沿中川河到了会宁县城到了河畔镇到了郭城驿。夏季来临的时候,他正在靖远县流浪,遇到了一个干部模样的通渭人,说整个定西地区政府已经放粮了,你还在这里要饭吗!

于是他原路返回走到高棱,顺着一条大山梁上的小路往华家岭攀登。他对我说,当他走到华家岭快到山顶的时候,看见一间牧羊人住的空房子;这时候,天已经黑了,月亮上来了,他就进了那间房子缓下(休息)了。由于这天走得急走了很长的路,他在地下的一片乱草上一觉睡到了天亮。睡醒的时候太阳已经从东边的山梁上升起,眩目的阳光从门洞里射进来照在他身上,也照在房子里边的地上。此时他无意中往里边看了一眼,竟然看见一个女人躺在阳光下,有个小女孩正趴在女人身上吃奶。他吓了一跳,一大一小两个人在旁边睡着呢,自己竟然不知道!于是他站起来走近两步再看。再看他的心就停止了跳动:那女人和女孩已经死了。

魏成林告诉我,他是兴致勃勃地回家去的,想着家里有吃的了,想着要与父亲团聚,但是眼前的惨景像一只无形的手在他的心上抓了一把,把他的美梦一把捏碎了。“再回啥家哩!”他当时说,“我出了土房房,掉头又往会宁走,下山去了高棱。”他接着又去讨饭和流浪。后来,是中川朱家河村的一对老夫妻收留了他--把他认为儿子。他说,他已经融入那个家庭了,死心塌地要给两个老人当儿子了,可是 1962 年春季,甘肃省政府的文件发下来了:全省各地清理流动人口,不准任何地方任何人收留逃荒要饭的人。朱家河生产队的队长找上门来,叫老两口打发他回家。老两口顶不住队上的压力,对他说:你先回你的魏家湾去,等到清理外流人口的风头过去了,你再到朱家河来,我们等着你。魏成林说,他走的这一天,老两口把他送到了村口,老两口亲房家的一个丫头背着一背斗蒸好的花馍把他送到了高棱村;临到分手,那丫头对他说:等风头过去了你一定要来呀,你要是不来,老两口就活不长了,老两口确实把你喜欢得很。魏成林说:“当时我一再地说,等风头过去了我一定回朱家河来,给老两口当儿子。我知道老两口真心叫我当后人哩。”

但是回到通渭县的魏家湾之后,他就再也没能离开自己的家。不仅是父亲不许他走,他的还活着的奶奶和叔叔伯伯们都不准他走;他的三叔这样说他:“你娘没有了,弟弟没有了,你再走掉,你大(爸爸)这个门上就没顶门的后人了!”

在定西华家岭上的西兰公路上遇到一位热心的农民向导。 (杨显惠供图 / 图) n2

魏成林多年前对我讲完在朱家河给那对老夫妻当儿子的经历,最后感慨地说:“唉,真是对不起那两个老人,我把老两口哄下了!”

雨小多了,变成了霏霏细雨,天空暗云浮动。我们的面包车在中川河东崖的被雨水冲洗得干净黝黑的路面上轻快地行驶,两旁是一片接一片的庄稼地,高高的苞谷,矮矮的糜谷,远方是氤氲的雾气,高高的华家岭在我们左前方的雾霭里影影绰绰如梦如幻。路边不时闪过梁堡村、康堡村、高庙小学的标志牌,却看不见村庄;偶尔见到一两幢房子,青砖青瓦,或是红砖红瓦,村子却淹没在高高密密的苞谷后边。突然我们的右侧一块牌子上出现了朱家河三个字,接着出现了排列整齐的青砖瓦房,一栋挨着一栋。

我急忙叫司机停车,然后对魏成林说,老魏,朱家河到了!下车吗?一直不太爱说话坐在后排的魏成林弯着腰站起来,有点激动地拉开门下了车,站在还很新的青瓦房前左看右看。我问他进村看一下吗,他回答:“看一下!一定要看一下!”接着他就顺着路边修建得像是铺面的房子往前走,走到有一个巷道口的地方进了巷道,一边看两边的院落,一边对我说:“旧房子都拆过了,换成新房了,这认不出来了嘛。”他又指着一个很大的可以开进汽车的铁栅栏门里很高的土墙建筑物说:“噢,这个堡子还在哩。”他解释说,那是解放前朱家河村一个富汉(地主)家的宅院,土改后分给了几户贫农居住。就在我给魏成林拍照时走出个中年人来,问我们做啥的。我撒谎说,我的老朋友年轻时做过驻队干部,在朱家河蹲过点,今天路过这里顺便进村看看。他可能是听我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又问我们是哪里来的。我回答从兰州来的,我的朋友在定西专署工作过。于是他和魏成林谈话,魏成林向他询问起这里的几个老人,他一一回答那些人都过世了。

走完这个巷道就是一片麦场,再走就到了河边,沿着河边的小路魏成林越走越快,左顾右看的,我因为拍照有点跟不上他了。追上他之后问他走这么快干什么,他回答找那个他生活过多半年的老夫妇的庄子。定西人说的庄子是指院子也叫庄廓。我说找那干什么,老两口没了,还不知谁住了!他说:“我想找见了看一下。那是个独庄子,和村子隔开着一截哩。”定西人说的独庄子有两种含义:一是指一户人家的村庄,一是指与邻居不相连的庄户院。这时我们看见了约二百公尺远处有一个庄户院的白墙和房顶的青瓦在密密的苞谷后边显露出来,他又说:“那就是的。”他走得更快了,我给他拍了两张背影,忙着追他,从苞谷地的小路上走近了那堵白墙。走近了却是两个庄户院,他站着看了许久说:“不对,不对,应该是个独庄子。”再放目四野,竟然没有一个独庄子。他失望地说:“走吧,找不着了。”

我们顺苞谷地的地埂走回公路。回到公路却又不走,他回头长久地看那两个被成片的密密的苞谷掩映着的庄家院,又说:“可能就是那两个庄子。”接着他告诉我, 1980 年,他来会宁县城参加省教育厅召开的一个会议,见到中川公社的一个干部,问过老两口的情况;那干部说是老两口过继了一个亲房家的儿子,并且给过继的儿子娶了媳妇成了家,但小两口与老两口时有龃龉,后来便分开居住了。他怅然若失地看着庄户院的方向说:“那两个庄子可能就是,刚才进去问一下就好了。”

过了河不远,汽车驶上一面土坡,面前出现一个村庄,标志牌写着“高棱”二字。我不由得兴奋起来。老魏对我说过,他当年从牛家山下来,到会宁要饭的第一站是高棱大队。他说在通渭的时候饿殍遍野,而到了高棱,每家都给他吃的,一个洋芋,一块馍馍,有时在某个人家能吃一顿面条汤。他在高棱滞留了半个多月,在生产队的马号里和饲养员住在一起。他睡饲养员的热炕,饲养员晚上就回家去,他替饲养员照看牲口。饲养员早晨来的时候给他拿点馍馍或者煮熟的洋芋。白天饲养员照看牲口,他就到村里去讨饭。

我那时问过他,为什么很多通渭人逃荒逃到会宁去,为什么在会宁县能要上吃的。他说当时他也搞不懂这是为什么,后来长大了,才慢慢地明白了:五六十年代,越是荒凉偏僻的地方国家收公粮征购粮越少,社员家里就有粮食吃,越是产粮多的地方国家收公粮征购粮越多,社员就没吃的。割庄稼的时候,大队、公社和县上的干部在打麦场上守着哩,打下的粮食直接用马车或是拖拉机拉走了,不给社员分粮食。要是工作队不守着,队里就给社员偷着分,征购粮交不够。还有就是哪个县和地区的领导成了积极分子或是省上的红人,那个县和地区饿死的人就多,哪个县委和地委书记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了,那个县和地区就饿死的人少。通渭县从旧社会就是产粮县,全县十八九个乡,只要三分之一的乡有收成,全县就够吃了。“大跃进”的时候通渭县是全省的先进县,国庆十周年,县委书记到北京参加天安门游行观礼。

魏成林是在他的家乡通渭县魏家湾大队做党支部副书记时被推荐到甘肃师范大学读书的,我相信他说的话来自他的亲身体验,没错,实践出真知。

转自《南方周末》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二维码分享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