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式同:张爱玲的最后时光

1989-06-04 作者: 林式同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1970年代至1990年代, 作家


张爱玲的最后时光


--作者:林式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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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生平最后一张照片,摄于 1994 7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张爱玲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1995 9 8 日,作家张爱玲被发现死在位于洛杉矶的寓所。

才华、名门、洋装--她的前半生,是一袭华美的袍;病痛、拮据、脏乱 —— 她最后的时光,饱受 蚤子 的困扰。世人不胜唏嘘,而从来都用第三视角审视这个世界的张爱玲本人,也许只是淡然接受而已。

本文作者林式同,被张爱玲生前指定为遗嘱执行人,也是唯一见过张爱玲遗体,并为之处理后事和遗物的亲历者。本文选自作者长文《有缘得识张爱玲》,有删节。



介绍一位朋友--张爱玲


自一九七四年老友庄信正去了纽约后,我们不时有联络,一九八三年的一天,他突然来了电话,说是在洛杉矶有个朋友要搬家,托我帮帮忙,此人是位女士,没有什么亲人,在生活上如有需要也要我就近照应,我当时马上就答应了。唔,是的,朋友要我办事,说什么都得干,不然说我不够朋友,那还得了,不要做人了?


他说这位朋友的名字叫张爱玲,是个作家,可是我却从来没听说过,更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之后庄信正又寄来了一些有关张爱玲的剪报和杂志,我才对她有了一个初步的印象。


庄信正在要我帮忙张爱玲的同时,曾大致地叙述了一些她的性格,我却没把这放在心上,认为搬家这种事情直截了当,没有什么复杂性,和性格扯不上边!


过了一阵庄信正又寄来了一个黄色信封,要我亲自送去给张爱玲,借此问问她需要什么,见见面,彼此认识一下。


一天我用庄信正给我的电话号码和张爱玲取得联系,约定在傍晚八点左右把信送去,那时她住在 Hollywood Kingsley 街上的一幢公寓里,离我家有四十多分钟的车程。


上了三楼,从电梯出来后,向左拐就是一道长廊,黄黄暗暗的灯光,两边都是房间,一样的门,张爱玲住的三零五号是在右面。


敲了门后,里面窸窸窣窣的好一阵,一位女士用缓慢轻柔带点抱歉意味的声音说: 我衣服还没换好,请你把信摆在门口就回去吧,谢谢!


我心中觉得满不是味,开了好一阵的车,又吃了一张罚单,连面都没有见到,唔,那庄信正也真是的 …… 张爱玲这人确是有点特别。


第一次见面


一九八四年八月,我突然收到张爱玲的一封信,其中只说她从一九七四年到一九八四年,前后共十年时间,住在 1825N. Kingsley Drive, Apt. #305, Hollywood ,这就是上次我去见她而没有见到的地方,一九八四年夏六月她搬到 2025 Argyle Ave, Apt. 26, Hollywood ,两个月后,又搬到她现在下榻的这家汽车旅馆 Plazars Motor Hotel ,地址是 777 Vine St, Hollywood


信中什么都没提只写了一句 万一需要的话 ,当时我捉摸不出是什么意思,她特地写信告诉我搬家的历史干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我作见证?直到今天,当我在此追溯她搬家的历史时,这封信才算真正地派上了用场。


后来她托我替她找地方住,待我把住房申请表寄给她以后,次年(一九八五)二月间,她从位在 209 S Figueroa St, Los Angeles Best Inn Hotel 寄来一封短信,说她不能提供 申请房子的收入证件 ,又 连日心境太坏,不想打电话 ,叫我不必麻烦为她找房子了。


但是她又改变了主意,两个多月之后,张爱玲主动打电话说要见见我。我就在她住的一家汽车旅馆的办公室内,头一次见到了她。


到这时候,我对上次要见而没有见到的那位女士,已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很想会会这位只闻楼梯响不见人下来的奇人异士。


在一个星期天的早上,阳光还被晨雾淡淡地笼罩着。我照自己的习惯在预定的会面时间前早到了几分钟,旅社的大门坐北朝南地对着近城中心的 Olympic (近似得考)大街,我先到办公室里以英语告诉那位东方面孔的经理说我要见 Eileen Reyher (张爱玲的英文名字),然后在一把面向客房的椅子上坐下等着。


十点整从旅社的走廊上快步走来了一位瘦瘦高高、潇潇洒洒的女士,头上包着一幅灰色头巾,身上罩着一件近乎灰色的宽大的灯笼衣,就这样无声无息地飘了过来。


打了招呼之后,她马上在那张能避过旅社经理视线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当她开始端详我的时候, 唔,你真是一位隐士! 我先说了这么一句。


她笑着没有回答,接着谈了一些问候生活起居的话。


我注意到她一直在避免旅社经理的视线, 这经理是中国人吧? 我问她,她还是笑着没有回答。


整个见面过程没有超过五分钟,她的气定神闲、头脑清晰以及反应敏锐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同时我也觉得她在观察我。


她送我走出办公室,在门口向我挥手致别,我走了几步再回头看时,她还是含着笑站在那儿,透着飘然出世的气氛。这时我才发觉她脚上套了一双浴室用的拖鞋。


搬来搬去--流浪的日子


自从一九八五年见过面后,张爱玲自己一直马不停蹄地在搬家,她住的多半是分布在洛杉矶市内的各个汽车旅馆。


自一般大众达到以车代步的生活条件后,汽车旅馆就应运而生了,它收费比正式旅社低,地点也较分散。因为造价便宜,市场需求大,数量就很多,除基本设备外,唯一供人方便的就是那宽广的停车场。张爱玲不开车,她住在汽车旅馆,我想是基于两方面的考虑:一是费用少,二是可以多搬地方--她平均一星期就换一个旅馆。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没有太多的联络,她曾从不同的旅馆,寄给我几封信,也送了两本作品给我看,一本是我看不懂的《红楼梦魇》,另一本是《怨女》,我也没有看完。我们也曾互相通过几次电话,多半是我告诉她有关我的行踪,如有需要,请她不要客气,尽管来找我。


张爱玲给我的信,按她的习惯,只写月日。地址和年代,只有在信封上才能找得到。而我平常收到信后总是不留信封的,因此有许多她住过的旅馆,那地址我就不记得了,很是可惜。


一九八八年二月十日,张爱玲从 Redwood Inn Motel, Rm. #103, 9111 Sepulveda Blvd., Sepulveda 写封信来说又要我帮她找地方住,信中留了个电话号码。她又说: 这两三年来都住在 Valley (洛杉矶以北的山谷区,天气比较热,房租也较低),以前住遍市区与近郊。 又特地说明她害的皮肤病早已痊愈,言下之意是可以住公寓了。


过了十天,二月二十日,她从另一个地方, Nutel Motel, Rm. #210, 1906 W. 3rd. St., Los Angeles 写信来催我赶快替她找房子。


可是到了三月十九日,我正在帮她留意房子的时候,她来信说房子她已找到了,地址是 “245 So. Reno St., Apt. #9, Los Angeles” ,又附了一个电话号码。她说她已签了半年的合同,叫我不必再去为她找房子的事担心。这封信中她已开始提到她的健康情形。


起先我觉得张爱玲这人真怪,为什么一天到晚要搬家?而且搬的都是些汽车旅馆。她说她在躲蚤子,我说我不信,有蚤子,喷喷杀虫剂就完了,不至于要搬家去躲。她强调说那些蚤子产于南美,生命力奇强,非搬家避难不可。我听了还是不信,蚤子就是蚤子,那有什么北美南美之分?


我猜想她是一位从事写作的人,像海明威一样,为了找题材,得亲自体验各种生活。说不定她要写汽车旅馆的生活,因此东奔西跑的搬。


接触多了,我才体会出她是一个从容不迫,凡事顺其自然的人,她的行动多出于直觉,不怎么计划。她这样搬是从她的性格里自然衍生出来的喜好。汽车旅馆一般都设在闹市,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来穿去,没有人认得出她是谁,没有人会去麻烦她,没有家累,没有牵挂,她要搬就搬,要走就走,身无长物,逍遥自在,痛快的很。她这种孤独的形象,超脱的性格,拿得起放得下的气魄,一直在吸引着我。


自一九八四年八月到这时(一九八八年三月),前后约三年半的时间,张爱玲一直过着迁徙流离的汽车旅馆生活,可能因为是搬家太频繁了,生活不安,饮食无节,从信中可以看出她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了,不能再继续那独来独往的流浪生涯,而想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何况她已经六十八岁了,在心理上也希望能找人谈谈,并帮一点忙。


在那段流浪的日子里,她把随身带的东西都丢光了,连各种重要证件也都没有保住!这情况后来带给她很大的不便,也促成我一个帮忙她的机会。


做了张爱玲的房东--安定下来


我自来美以后,一直都在建筑的领域里学习、工作和发展。一九七五年以来,我在洛杉矶设计并施工造了许多房子。当张爱玲住的 Reno St. 合同期满时,正巧我在 Lake St. 造的具有八十一单位的公寓,于一九八八年底完工要出租,里面有单人房,什么都是全新的,很合张爱玲的心意,她看了之后,马上就搬进去了。在搬家之前,她特地关照我不要把她的行踪告诉别人,而我也听说有人曾去破坏她尽力维护的宁静生活,我当时义不容辞地满口答应要照她的意思办事。


我请 Lake St. 公寓经理石先生在她迁入之后,注意几件事:一是不要她出具 申请房子的收入证件 ,二是不要告诉任何人有关她搬进来的事,另外万一她有什么需要或急事,也请尽快通知我。


就这样我做了张爱玲的房东。这公寓的地址是: 433 S. Lake St., Apt. #322, Los Angeles 。从此之后,我没有把她的住处,告诉过任何人。


我再三问搬家要不要人帮忙,张爱玲总是说不必,找计程车就可以了。起初以为她不欢迎别人去触动她的东西,后来才知道她丢东西的程度,远超乎我想象之外!她如此能看得破,做得彻底,除了有超脱的人生观外,还得要有相当坚定的意志和决心才行。


摔坏了肩骨--日益弱化的健康


一九八九年初的一天,公寓经理石先生说张爱玲的手臂给摔坏了,用布包起来像个球!我大吃一惊,马上打电话去问怎么回事,她在电话里仍和往常一样用缓慢平和而沉着的口吻回答说: 坐公车不小心摔了一跤, 又说: 没有什么,多躺躺,再用水冲冲就好了,不必担心。


同年七月中旬,她来信告诉我她的肩骨已经好了,不用开刀。信里也提到打算买医疗保险的事,要我代她物色适当的保险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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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这时说她的眼睛、牙齿、皮肤都有毛病,得要看医生,不过这些事,她照旧不要我帮忙。


石先生也曾告诉我说她变瘦了,气色也不好,我又打电话去问她要些什么,当下她又婉拒了,不过对我的善意,她倒是很感激的。


她在三楼住的那房间,离电梯太远,每次进出,她都用靠街的楼梯,这时她在信中表示提东西爬那楼梯已经不太方便了。


为了不打搅她,我除了在多年前吃罚单那天敲过她的房门外,以后从未上过门。虽然我为了公寓的事常去找石先生,但也很少见到她。有一次看到她的背影,浑身洋溢着中国文人特有的清秀气, …… 这次我注意到她在戴假发,而那双浴室拖鞋还是留在她的脚上!


她平常和不认识和不亲近的人交谈,都是用英语,石先生是北平人,大概是公事上来往要保持距离的缘故吧。对他她也用英语。可是我却一直没有听她说过英语,连英文词汇都不带一点。虽然她在上海待过,但她的口音却是近乎北方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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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搬家--最后一次


张爱玲每次要我帮忙找地方住的时候,条件大同小异,我把它们列在下面,由这些要求可以揣测到她的生活环境的大致情况。


1. 单人房(小的最好)

2. 有浴室

3. 有冰箱(没有也行)

4. 没炉灶

5. 没家具(有也行)

6. 房子相当新,没虫

7. 除了海边(避虫蚁)之外,市区、郊区也行

8. 附近要有公车

9. 不怕吵(有噪音、车声、飞机声最好)


张爱玲告诉我说她搬家是为了避蚤子,她说她那里的蚤子产于南美,生命力奇强,什么地方都钻!还在冰箱里的保温层中藏着,因此她把头发理了,衣服也丢了,东西也甩了,还到处躲,只有住没家具的新房子才忍受得了。


我想她是一个极其敏感的人,而且心里充满幻想,不善也不喜去处理生活中的麻烦琐事,当初是不是因为汽车旅馆简便,没有厨房,不会联想到冰箱?而每天又有人进房打扫,比较干净,如此蚤子就待不住了?如今要搬回公寓住,当然是越新越好,蚤子来不及跑进去。


如果把皮肤敏感和蚤子不加联系,怕虫倒是张爱玲的天性,只是怕如此程度确实罕见。


张爱玲极其不喜家务,为了省事,住房越小越好。她不怎么烧饭,有没有炉灶,也无所谓。


她又有一个习惯,要在四周有声音的环境里住,什么汽车声、飞机声、机器声都可以,不仅如此,她说她在房间里,没事还把电视打开,而且声量调得很高, 把电话铃声都盖住了, (她没有收音机,也没有录影机)不过她在讲电话的时候,我从没有听到背后有电视机的声音。


一九九一年,因地点关系,我在 Lake St. 的那栋公寓住进了许多中美移民,素质较差,三年新的房子,已经被弄的很脏了,有人养了猫,引来许多蟑螂虫蚁。于是在那年四月,张爱玲来信要搬家。她愿意付九百块左右的房租,当时我住在加州大学附近,居民知识程度高些,环境好多了,于是建议在我家附近找房子。


非不得已她是不会麻烦我的,找公寓也不例外。我先在离家不远的公寓区兜了几转,抄了些地址给她,然后她坐计程车自己去勘察,满意了才决定。


七月初她由我介绍找到了位于 10911 Rochester Ave., #206, Los Angeles 的公寓,和伊朗房东签了约后,她就搬了进去。那时我万万没有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搬家,回想起来,不胜唏嘘!


像往常一样她拒绝了我的建议去帮她搬家,她也没有找别人。这家公寓她在世时我还没去过。


搬了家后两个星期,那伊朗房东打电话来告诉我说张爱玲忘了钥匙,有好几次把自己锁在门外,要房东帮忙开门,又抱怨浴室设备不好,找房东修理,事情多得很,问我张爱玲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问题?我回答说以前我当她房东的时候一点问题也没有,按时交房租,安静得很,请放心。


张爱玲力气并不大,提不了太重的东西,虽然她搬的地方很多,如果同属一区,就相距不远,而且都近公共汽车路线。后来我循她的老地址去照相,用不了太多的时间,就都照完了。


她跑银行、买东西、上邮局,都是在沿公共汽车的路上,以前住 Hollywood 时,就沿 Sunset 大道而行,住 Westwood 时就多半按 Wilshire 大道而行了。


如果寄东西或电传信件,包括照相(就是那张带金日成去世新闻的),她都在离家附近走路可达的店里办妥的,要看医生买药,比较远,不得已,她就雇计程车。


她搬了这么多地方,为了通信,却只用了两个信箱号码,就是 P.O.Box #36467 #36D89 ,她每月才去取一次信,时间也不固定,大大的信箱,塞得满满的,有时候堆得太多了,又去得少,招来邮政当局的批评。


另外一个信箱,位在 1626 N. Wilcox, #645, Hollywood ,是个私人办的信箱店,张爱玲在汽车旅馆跳着住的时候,她就用这家信箱店,旁边紧邻着一家旅社。这信箱的地址,给我一个错觉,以为她有一阵子还在公寓里住呢。


Rochester Ave. 公寓内的信箱上,张爱玲用了一个越南名字 Phong ,她说同公寓的中国房客太多,怕被发现,引来无聊的麻烦。她向伊朗房东解释换名字的理由很妙: 因为有许多亲戚想找我借钱,谣言说我发了财。而 Phong 又是我祖母的名字,在中国很普遍,不会引起注意。


第二次见面


和伊朗房东签约的当儿,是我开车陪张爱玲一起去的。


下午两点,她要我到 Lake St. 的公寓去接她,我本想在抵达后到办公室去打电话通知她,不料她早已在大门口等着,我车子还没全停,她已快步迎了上来。数年不见,她已苍老了许多。不过行动还很敏捷。


在车上我们交换了对洛杉矶的一般印象,我也问候了她的健康情况,她说她有些小毛病可以自己解决,最大的苦恼是牙齿,不管怎么医,总是不见好。言谈中我注意到她的牙齿真的有点走样了。连嘴唇都受了影响。


她提到三毛,说她怎么自杀了,言下甚不以为然。我没有表示什么意见,因为我没有看过三毛的作品。


多年来我们通了多次的电话,她又常来信,因此她对我的态度,非常自然,也说些家常话,她需要帮忙的地方,我就理所当然地承受下来。上面提到她在搬来搬去的时候,把一切证明文件都丢光了,现在要租房签约,没有财务证件是不行的,这回我不再是房东,这证明不能免掉,自然得用我的经济担保,来代她租房子。


那公寓经理,是伊朗房东的女儿,名叫 A NAZY EFRAIM ,长得很漂亮,张爱玲问我她的眉毛好不好看,我忸怩地没作正面的答复。那天张爱玲仍旧戴假发,黑里带白的,穿的是近黄色的衣服,不怎么显眼,唯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双浴室拖鞋,还是拖着没丢。


前面提到张爱玲对我说话都是用中文,我从没有听她说过英语,唯有这次和那房东女儿签约时她得说英语,她的用词造句和我常用的很不一样,丰富而多姿,令我自叹弗如。真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办理身份证


一九九一年五月,张爱玲为了多种原因要再申请她丢掉的美国公民身份证,她原来的身份证在旅馆被偷掉了,她在申请表上写着:


“Missing from luggage at Hotel Howard, 1738 Whitly St. after weekly cleaning, Next Day the maid unlocked my door for no reason & withdrew at once, seeing I was not out, evidently looking for more.”


七月搬家前她在申请单上填我的地址作为她的永久通信处,我对此当然没有任何异议,自此以后,在她的心目中,我这里就算是可靠的联络站了。之后她如向政府申请什么,所需来往信件,也有些是经我转交的。


办好了公民身份证以后,她继续办理联邦医药保险、老人福利卡、图书馆借书证等等。


回想过去,张爱玲在汽车旅馆搬家流浪的时日里,她就感到在附近要有一个固定的联络人的需要,她在一九八四年还没有见到我之前给我的短信里说: 万一需要的话 ,就含有这个意思。


Los Angeles 的暴动和地震--闲话家常


张爱玲以前住的那些汽车旅馆,包括我造的 Lake St. 公寓,区域、环境都不好,夹住着许多黑人及墨西哥人,治安常有问题,而她又经常要搭公共汽车,对一个单身女子来说,更不安全,这点顾虑,她一直不在乎,可是一九九二年洛杉矶发生的暴动,就蔓延到她以前住的区域附近,她因此特地打电话来谢谢我,说她现在住的地方很好,没有被波及,说我还选择得对,算是我的功劳。


每次通电话,我们常常顺便聊聊天,她思路清晰,反应敏捷,举一反三,和她谈天,有如行云流水,非常顺畅自然。


她说我讨了日本太太,一定 罗曼蒂克得要命! 对我住的玻璃房子,躺在床上,还可以看星星月亮太阳,大加赞赏。


有次打电话没有接通,收到她的信后才知道生了病,我和太太买了一张慰问卡寄去,没有回音,过了好一阵她才来信谢谢,措词很动人,当时我想,张爱玲是真懂感情的人,她不轻易表示,可是记得住。可惜我把那封信给丢了,想起来很后悔。


有一次她无意地提到她喜欢吃鸡饼( chicken pie ),省事又好吃。隔些时我又提起这件事,她听了一怔,我解释着说她的话我都记得,她说她的记忆力也很好!后来我才晓得大概什么文章叙述过这个,她对我所说的消息来源有怀疑,因此感到意外。


她很喜欢睡觉, 没事总躺着 ,由此我说自己也常常睡懒觉,并且述及睡觉时飘飘欲仙的妙处,她听了连声称是。


在和我的言谈中,她很少提到她的过去,偶然谈到时也没带留恋的意思。有一次我要去上海,曾打电话告诉她,她似乎沉入回忆中地说了一句: 恍如隔世! 之后她就没有再提上海了。


她从没有向我提过她的作品,如果不是张爱玲这名字和文学有关联外,在她的谈吐里我觉不出她是专门写文章的人,她有修养的气质和平易近人的态度,令我感到她是一位诚恳和蔼明智的朋友。


论及中国文化,张爱玲有她独特的看法,说中国文化受西藏影响很大,当时我曾表示我不清楚,在我受的传统教育里,还没听过有此一说。


我又提到旧小说里的才子都是娘娘腔,一点没有男人味,不知道为什么,能被大众接受。她同意我的批评,而且引用了欧洲一位文学家的批评话来做注解。


她常常看电视消遣,有次她问我有没有看 Simpson 案的审判,我说没有,她说那是社会上的电视连续剧,是侦探故事,很有趣,她一直在看。


她怕蚤子,我说完全是心理作用,她开始不同意,我又说我的皮肤也经常发痒,原因是皮下脂肪太少,抗菌力不够,加上洛杉矶的气候,少雨而近沙漠,很干燥,什么样的过敏症都有,她有些心动了,于是要我把我的皮肤科医生介绍给她,结果她也去找过这位医生。


她常常提到她的牙齿给她许多痛苦,我说我的牙齿也有毛病,但没有像她说的那么痛苦,原因是我舍得拔,毛病不能在我的嘴里留下来。她听了自言自语地道: 身外之物还丢得不够彻底!


一九九四年大地震之后,我马上打电话给她,没有接通,又写了封信去,然后才接了电话,说地震对她影响不大,只掉了厨房里的灯罩。她经常不接电话,我有时打去,没人接,急了,先写封信去,再通电话。如果她要找我,则比较容易,打来就是了。如果她写信来,知道我会打电话去,她就在电话边等,白天半夜都可以打得通。她打电话给我的时间多半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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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 10911 Rochester Ave.,Los Angeles 的公寓。张爱玲在此度过她的最后四年,直至 1995 年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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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来遗书


在办理各种证件的期间,一九九二年二月十七日,张爱玲寄来了一封信,信中附着一份遗书,一看之下我心里觉得这人真怪,好好的给我遗书干什么!也不讲些忌讳。当时我从来没见过遗书的样子,因为我自己都还没立过遗书。


遗书中提到 Stephen. C. & Mae Soong( 宋淇 ) ,我并不认识,信中也没有说明他们夫妇的联络处,仅说如果我不肯当执行人,可以让她另请他人。我觉得这件事有点子虚乌有,张爱玲不是好好的么?我母亲比她大得多,一点事也没有,算了,这不能把它当回事看,因此我把这封信摆在一边,没有答复她。


可是在张爱玲来信说,我不回音,就等于是默认,后来我们从未再提这件事,我几乎把它忘了。


回想起来,如果我当时知道后来在执行遗嘱上有如此多的麻烦,至少会打电话和她讨论下。


顺便提一下,以前已写信都用 式同先生 称呼我,自此之后就直接称我 式同 了,在电话上,她早已叫我 式同 而不用 林先生 这样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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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搬到 Las Vegas --最后的来信和电话


又是好久没有听到张爱玲的消息了。有年过节,庄信正在电话上问及张爱玲的近况,我说不知道,打了电话没人接,因为没有特别事情,我没有再写信,怕去打搅她。


另一个原因,自一九九二年初至一九九三年底,我为了事业常常不在洛杉矶,离开前我曾写信告诉她如有什么事可以找我太太,不过她从没有当我不在的时候找过她。


一九九五年五月十七日,她来了一封长信,并附来 The Arizona Republic Las Vegas Review 的剪报,又要我替她找房子搬家了。信中说那伊朗房东在找她麻烦,要她雇人清扫房子,吵得她已吃不消了。


接到信时我又吃了一惊,什么?又要搬家?而且要搬到那么远的赌城 Las Vegas 去!太远了一点吧?这下子我可鞭长莫及了。张爱玲这人怎么老是翻出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来,跑到那些沙漠中间,光是一个人,日子怎么过?


我立即打电话去,问她在 Las Vegas Phoenix 有没有熟人,她回答说没有,我说那不行,不能去,没人照应怎么可以,然后她说要找新房子,我告诉她近来美国不景气,尤其在洛杉矶,很少有人造新房子,会很难找,不过我得试试,过一些时再和她联络。反正她的租约要到七月底才到期,还有一段时间,可以慢慢地找,请她不必担心。


过了两个星期后,我列了一份公寓招租表,打电话请她像往常一样先自己去探探。她问是不是新的,我说不是,不过还干净,她说不行,一定要新的,我说我再试试。两天之后,我还没有来得及找,她打电话来说那伊朗房东又不赶她了,要她再住下去。


在这通电话里她说以前害得皮肤病又发作了,而且很厉害,衣服都不能穿,整天照紫外线医,要用太阳灯,因为如此,常常伤风,得了病拖了好久也不见好,我建议她去买墨西哥人穿的斗篷衣,一块布上只有一个洞,套在身上方便省事,她听了不置可否。她说话时语调一如往常平静,没有使我觉出有什么不对来。


我又谈及我在研究美工玻璃,叫她猜是什么样的,她说不知道,要我拿给她看,但不要我送,因为累赘没地方摆。她又说如果用玻璃做首饰一定很漂亮,我说已经有很多人在做了,而且技术一直在翻新,我们又谈了一些家常,她高高兴兴地挂了电话。


忽然我记起她在电话里说她忘了以前住的 Lake St. 的公寓门牌号码,她和伊朗房东再签约时要用,我当时一下记不起来,查到后马上打电话告诉她,她对我这么快就回了电话,颇觉突兀。


这居然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余音袅袅,到现在还不敢相信。


噩耗传来


一九九五年九月八日,中午十二点多,我回家正想再看当天还没看完的报纸,十二点三十分,张爱玲的公寓经理,租房时见过的那位伊朗房东的女儿,突然打电话来说: 你是我知道的唯一认识张爱玲的人,所以我打电话给你,我想张爱玲已经去世了!


什么,我不信!不久前我才和她讲过话。 我说。


我已叫了急救车,他们快来了。 她说。


我马上过来。 我说。


不不! …… 急救车 …… 我想他们已在大门口了。 她说。


我突然记起遗书的事,马上喊了一声: 我有遗书!


好! 她回答说。电话马上给挂断了。


我坐立不安,这怎么可能?她的音容,和十多年来的交往 …… 一下子统统跳了出来!


半点多钟后,电话又来了,一个男音说: 这是 L.A.P.D( 洛杉矶警察局 ) ,你是林先生吗?张女士已经去世了,我们在这儿调查一下,请你等二十分钟以后再打电话来,我们在她的房间里,你有这儿的电话号码。


警察局要证实我与张爱玲是熟悉的,不然不会有她的电话号码。等我打回去的时候,那男警察要我在家等候他们的通知。


我千头万绪,心乱如麻,拼命地在家里找遗书,那遗书被我塞到哪里去了呢?还没有弄清楚,电话又来了,这回是个女音说: 请你今天通知殡仪馆和法医联络。 ” “ 今天? 我茫然的问,为什么那样急?我正在捉摸, 是的,今天! 她说,这时已经是星期五下午快两点了,我脑子还没转过来,她又丢给了我一个法医的电话号码。


我哪里认识什么殡仪馆,慌了,打电话问问朋友,中国人的或外国人的?意见反而多了 …… 突然想起为我弟弟安葬的殡仪馆,风景宜人,办事简洁,那不是很好么?马上拨了过去,把法医的电话号码告诉他们,回答是: 我们知道。 原来他们之间早有职业上的来往,处理这类事物他们是熟悉的。我同时约好明天早上十一点半到他们的办公室去,商谈殡殓事宜。


快三点时,那女警察来电要我到张爱玲的住所去,她们在房间里等我。要我把遗书也一起带去。我马上出发,这时才庆幸我当初建议张爱玲搬到我家附近住。不到十分钟,我已到了张爱玲的公寓门外。


我一跨出电梯,迎面看到两位警察, 你就是林式同先生? 那女警察问。


当我点头证实之后,那男警察( Office C. Smith )就迎了上来,先仔细看了遗书,然后查看我的驾驶执照,验明正身之后,我想跟警察到房间里去,那男警察就阻止了我。我就在走廊上等着。


一会女警察拿出一个手提包交给我,里面装满了信封及文件,同时也交给我一串钥匙,说这些是张爱玲的随身重要东西,不要给房东收去。这些场合我就注意到美国警察训练有素,临事有条不紊。


当我在走廊上和警察们交谈时,电梯口出现了两位彪形大汉,说他们是殡仪馆来的人,来取遗体送给法医检验的。他们进房间去了一会出来拿一张纸要我签名,我问这是什么证明,他们说这是证明这遗体就是张爱玲本人的,我说我没有见过遗体怎么可以签,他们问我见过张爱玲本人没有,我说当然见过,于是警察就让我进了房间。


张爱玲是躺在房里唯一的一张靠墙的行军床上去世的,身下垫着一床蓝灰色的毯子,没有盖任何东西,头朝着房门,脸向外,眼和嘴都闭着,头发很短,手和腿都很自然地平放着。她的遗容很安详,只是出奇的瘦,保暖的日光灯在房东发现时还亮着。


我觉得世上的一切都停住了!


当男警察引导我出房门的时候,我还没有清醒过来!


殡仪馆的人说看情形张爱玲已去世三四天了,我茫然地签了名,拿着手提包就离开了。


我好久说不出话来。


把骨灰送到海上


第二天是星期六(九月九日),一早在台湾的朋友洪健益先生电传一份剪报,张爱玲去世的消息和遗书内容,赫然大幅地被登了出来。


十一日(星期一)晚和庄信正通过电话后,我们决定一切按遗嘱办理,不举行葬礼。 至此治丧小组的成员为:林式同、张错、张信生,及在纽约的庄信正。而以张错为对外新闻发言人。


遗嘱吩咐骨灰撒在空旷的地方,按加州法律只能撒到离岸三里外的海里,我向安排船只的 Borden 太太说最好把出海的日期定在星期六,大家都可以按时出席,她说九月三十日有船,于是我们定于该日举行海葬仪式,这天正巧是张爱玲的七十五岁冥诞,大家觉得很有意义。


九月三十日八点整,殡仪馆开门,我到办公室取到张爱玲的骨灰盒,这是一个一英尺高十英寸直径的木质圆桶,桶底扣着一片金属盖,用两个螺旋钉钉着,上面贴着张爱玲的名字,我恭恭敬敬地捧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十多年来常常写信、聊天的朋友,现在就在我手里了!心里混杂着似实似虚,亦哀亦怅的不安感。


当天(九月十三日)风和日丽,治丧小组除在纽约的庄信正因太远不能赶来外,其他三位成员:林式同、张错、张信生,都出席参加。除此之外,我们还请了三位朋友做摄影工作,把全部过程都记录下来。许媛翔照相,张绍迁和高全之录影。我们也准备了红白二色的玫瑰和康乃馨。张错、张信生分别撰写了祭文。


九点整,上船出发, 我们把张爱玲的骨灰盒放在船头正中预设的木架上,然后绕以鲜花,衬托着迎面而来的碧空,拂袖的微风,真有超世出尘之感。


此时晴天无云,波平浪静,海鸥阵阵,机声隆隆,大家心情哀肃,陪伴张爱玲走在她的最后一程路上。


半小时后到达目的地,船长把引擎关掉,船就静静地漂在水上,于是我们大家向盛张爱玲的骨灰盒行三鞠躬礼,念祭文,然后在船长示意下开始撒灰。


当我向船长要来螺丝起子,想打开骨灰盒的金属底盖时,船身摇晃得厉害,靠着张错的帮忙,我才打开骨灰包,又按船长的指示,走向左边下风处,在低于船舷的高度,开始慢慢地撒灰。当时汽笛长鸣,伴着隐隐的潮声,灰白色的骨灰,随风飘到深蓝的海上。


在专心撒灰的同时,其他同行各人,把带来的鲜花,也伴着撒向海里。此际海天一色,白浪飘飘,我的心情随张爱玲的骨灰,飞向遥远水天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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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葬任务完成后全体出席人员在船坞合影,自左至右:许媛翔、张错、林式同、张绍迁、张信生、高全之


收拾房间


在清理张爱玲的房间之前,我曾顾虑到那是女士的寝室,有些东西整理起来可能不太方便,于是我请了在台湾教过的女学生朱谜来帮忙,她在图书馆做事,心很细。


打电话给朱谜,她正好在星期三(九月十三日)那天有假,我们约定早上一齐去清理房间。


正对着电梯口,一条笔直的走道,四面没有窗,灰灰的日光灯,整天亮着。到了尽头,靠左边,就是张爱玲住的房间。


一打开门,房里弥漫着沉郁的空气,我很快的把所有的窗户打开,这时注意到对街没有窗,不会有人看得到这边的情形。


地上摆着许多纸袋,包着不同的东西,门旁靠墙放着那一张窄窄的行军床,上面还铺着张爱玲去世时躺的那床蓝灰色的毯子,床前地上放着电视机、落地灯、日光灯,唯一的一张折叠床倚在东墙靠近门的地方,厨房里搁着一把棕色的折叠椅,一具折叠梯,这就是全部的家具了。


这些东西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轻便好拿,包括电视,她原来有个小的,只有五六寸,大概太小了,看不清楚,搬家后买了一个新的,大一点,有十几寸,也不重。


张爱玲买了大量的灯泡,因为她怕黑怕冷清,电灯电视一天到晚开着,这习惯她曾经和我谈起过, 有时还借电视声音催眠。


对门朝北的床前,堆着一叠纸盒,就是写字台,张爱玲坐在这堆纸盒前面的地毯上,做她的书写工作。她打稿不用一般的写字纸,在旧信封上、买菜单上、收据上、报纸上,都有她的字迹。


墙上没有挂任何东西,连一张日历也没有,真可算是家徒四壁了。


张爱玲的房内除了她自己的作品和定期杂志外没有书,和我想象中的一般作家不同,也没有任何参考书,有的英文报,是从报摊上买的。由台湾经航空每日寄来的联合报,是她每月一次到信箱去取来的,其中有许多都还留在封套里没有看。她喜欢看英文侦探小说,看完就丢,所剩的两三本翻得都破烂了,她还订侦探杂志。房里到处摆着许多赠阅的皇冠和联合文学。


房间里凌乱不堪,伊朗房东逼张爱玲雇人帮忙清扫厨房和浴室,打扫完了张爱玲还是不满意,说她不能忍受他们留下的那层清洁粉,她要自己来做,一动手就 掉了一层皮 ,结果房里还是没清理,确实不干净,尤其是浴室,白的浴缸都变成灰黑的了。她生前一再抱怨她的浴室设备不好。现在亲眼看到,果然很差!张爱玲用了无数的纸巾,也无济于事。


洗脸盆旁,以及盆旁的药柜里,摆着牙膏牙刷、化妆品、药瓶之类。有一个特点,我没有看到洗脸用的毛巾!大概她怕毛巾用了脏,不好洗,浴用的大毛巾在去世后还留在地下室里的洗衣房架上,可能是体力弱了拿不动,或者是不想多和其他房客和洗衣机打交道,结果她的浴室里堆满了用过丢弃的纸巾。


在这浴室里可以看到既爱干净又嫌家事繁琐的张爱玲,多年来挣扎奋斗的结果。


贮衣室是东西摆得最多的地方,除挂着的衣服外,地上堆满了各色各样的纸袋,衣服大半是搬家以后买的,快四年了,看起来都非常新。有一点与众不同的,就是她从来不用箱子,什么都是临时现货,一搬家能丢的就丢了。


在房间里,包括去世那天警察给我的手提包内,我没有看到任何首饰,她用的东西都不贵,这和她在《对照记》里的照片很不符合。


她不用普通的女鞋;凉鞋、皮鞋、高跟鞋都没有,唯一常用的是胶底浴用拖鞋,买了好几大包,全是新的,用脏了就丢。


张爱玲不用通常的碗筷,厨房里堆了许多纸碗纸碟及塑胶刀叉,吃剩的电视餐,连盒带刀叉统统塞进纸袋里丢掉,有些买来的金属刀叉也逃不了被丢的命运。她不常煮东西吃,锅子都很干净,不怎么用,还留下些全新的。用得最多的算是那小烤箱了,又破又脏。她也喝浓咖啡、茶,有咖啡壶。


她买了许多罐头食品,也有一大桶冰淇淋,最显眼的,莫过于那四五大包 ENSURE 营养炼奶了。


她长期服用一种草药,名叫 Senna Pods ,去世前还煮了一锅,这药是从墨西哥进口的,据说是为了医眼病的。


自从她身体不好之后,常常叫附近超级市场派人送食品。因此订单一大堆,纸袋到处随地摆。凡是她喜欢的东西,她就老是用,怕用完,一买就买一大堆,所有的纸碟、纸巾、拖鞋、假发、营养奶等等,都是如此。


幸亏朱谜来帮忙,而且带了她的父亲来照相,我们用了两天的时间,把房间打扫一净,在九月十八日交还房东。


临终前


张爱玲是因心血管病去世的,按古语可以说是无疾而终。


这诊断是法医说的。从我认识她开始,她就说她的皮肤被跳蚤叮得发痒,好了以后,才开始安定下来住公寓。后来她又看了许多医生,大多是皮肤病科的,长期涂用各种药膏,也不见好,最后还用太阳灯紫外线疗法,直到去世。


至于牙齿,她定期看医生,也用假牙,不晓得为什么,还是经常喊痛。她也花钱配眼镜,还吃补眼神的药。每次在电话上,她经常抱怨染上感冒,和得了这样那样的小毛病,说用了各种的药,总不见好。不过她讲的这些都不是大病,没有引起我特别警觉的地方。


我没有料到她会有心脏病!


最后几个月,看样子她的身体情况突然恶化,可能是好久没有吃东西了,或者是吃不下东西,她去世后的遗体,瘦得真是皮包骨了。


她极其不喜欢烧饭煮菜,也不出外上馆子,在家尽吃些罐头或现煮食品,又为了补充营养,她买了不计其数的 ENSURE 营养奶,喝奶喝坏了肚子,又去看医生,这样生活,身体弱了,没有人照拂,是不能维持的。张爱玲的个性,和她的健康,是有因果关系的。


今年七月底当租约满期时她可能没有料到自己会走得这么快,因此她又多签了两年的续约,为了这订约那伊朗房东还动脑筋想多要些钱,闹得我找律师几乎和那伊朗房东打官司。


去世前她大概也知道自己不行了,就把各种重要证件全部放在手提包内,摆在靠门口的那张折叠桌上,因此警察很容易地发现它而把它交给了我。而我也因此很顺利地办完她所交代的事,不必东翻西翻地找。


就在这个时候,她还是不要人帮忙,一个人就这么泠泠清清地走了!


遗物处理


张爱玲生前,为了避免搬家累赘,在韩国城租了一个三英尺见方的小仓库,里面放着她以前的英文著作、打字手稿之类的东西,没有任何一点所谓 值钱 的。和她的家居一样,她仍旧不用箱子、盒子,为了她自己提携方便,她把所有的物件用许多手提纸袋装着。在和仓库老板订约签名的时候,她就把我的名字也填了上去。这件事她从未向我提过,直到去世后,我才在那女警察交给我的手提包里,发现那份仓库合同。不然我是进不了那仓库的。


我把所有的东西,仓库里的和房间里的,稍事分类,装进纸箱里,以海运寄给在香港的宋淇夫妇。在整理遗物的过程中,除清理房间时请朱谜帮忙外,其余我都没有假手他人,在法律问题上和财务处理上则借重了律师的帮忙。


有些遗物我没有保存下来;譬如厨房用具及食品,房间里的清洁用品,牙膏牙刷等没有纪念性的东西,我就把它丢了。还有在坊间可以买到的,而且从图书馆也借得到的报纸、定期杂志,和通俗侦探小说等等,如果上面没有张爱玲的笔迹,我也没有留下来。


去世时用过的毯子及行军床,因为不干净,也在被丢之列。家具并不多,也不方便寄,就没有打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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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东窗前的一堆纸盒,就是张爱玲的写字台,一具折叠梯,可以拿到冰箱上面柜子里的东西。太阳灯是为了医皮肤病新买的,盒子还在。左下边可以看到联合报的一角。


遗书内容的诠释


在遗书中,她所交代的那几点,充分显示了她对人生看法的一贯性。


她要马上火葬,不要人看到遗体。自她去世火化,除了房东、警察、我和殡仪馆的执行人员外,没有任何人看过她的遗容,也没有照过相。


她不要葬礼。我们就依她的意思,不管是在火化时或海葬时,都没有举行公开的仪式。


她又要把她的骨灰,撒向空旷无人之处。这遗愿我们也都为她做到了。


最后她要我把她的遗物,包括银行的存款,全部寄给宋淇夫妇。这差事我也由律师协助,顺利完成。


她在遗书上写的几点,我都替她办到了,她如在天有灵,想来也会满意点头称许了。


我所认识的张爱玲


回顾十多年的相识和来往的原因,我一直从未深思过,在这里我想对张爱玲的为人,以我的了解,做一个小小的总结,也可以做为一个自我的反省和交代吧。


l 高度敏感 ——“ 感受 接触 的冲突


当我第一次和张爱玲见面的时候,从头到尾她一直在避免那旅馆经理的目光,这个动作一直困惑着我,那两位旅馆经理是东方人,可能就是中国人也说不定,不过看起来普普通通,没有什么显眼的地方,那为什么她要躲避他们呢?她是那旅馆的客人,旅馆经理是不会得罪她的。


接触多了,发现她对人性的感受力,超乎常人,不然不可能写出那么深刻的文章来。既然如此,那么她对日常来往的对象,一定有她的选择,她极力避免那旅馆经理的目光,我想就是不愿和他们寒暄、来往。可是她的个性又是善良的,很怕得罪人,欠人情债,如果见面不理,岂不是不礼貌?所以她就尽量避免那旅馆经理的眼光了。


由这些小动作,可以推断张爱玲对人的态度,在一般情况下是如何的了。


2 怕麻烦 —— 离群索居


张爱玲的离群索居,是她出自内心的自然要求,在她的心目中,人和人之间的交往,以及带来的繁文缛节,就是麻烦,而她为解脱麻烦所持的态度,就出自她的不予不欠的自主人生观。


有一回她延误了付钱的时限,有一封催钱的信,数目很小,由我转交给她,她说: 那没有什么,他们就是要钱。 言下颇有不屑之意。她不是有意拖欠的人,只是讨厌处理付账这类日常生活里的琐事,所以总是拖拖拉拉,不想去碰。除此之外,她也不太喜欢和那些 唯利是图 的人打交道。她在信中常述及应该做的事,不是没有开始,就是没有做完,什么事情都是非不得已,不会动手。


在她遗物里的信件中,如果她不喜欢的人写信给她,或是她预感信中会提到有什么不值一看的事,她收到信后连拆都不会拆。稍不如意,轻而易举的拆信动作都不做,那就更不用想要她花精神去应酬听电话了。


按她的个性,她不想装电话,她那电话只是为了怕病倒要人帮忙才装的,在住汽车旅馆的时候,如果她不想找人,就没有人用电话可以联络到她。


由此推想一般要去接触她的人,不管是自认为出自如何的善意,对她来说,大概都是可有可无的,总是要她花精力去应付的,有些甚至是给她添麻烦的,遇到这种情况,她就不应门,不接电话,尽量躲,结果和人群拉开了距离。也激起别人的好奇心,她越是躲,大家的兴趣就愈高。她的传说,是一个谜,大家都想一窥究竟。


可是对我来说,她的避世,是她为了保持安静生活很自然的表现。我很尊重她的决定,因此在我们整个交往过程中,我从来没有主动登门去找过她。我每次问她要什么样的协助,总是被婉拒掉了,这非但没有将我对她的热忱泼了冷水,反而使我对这位不欠不求卓立坚决的女士,倍加崇敬。


3 自得其乐 —— 不受缚于外加的约束


张爱玲和我在电话里闲聊时,她对所谈到的每件事都有浓厚的兴趣,都加上联想,也发表她自己独特的看法,和她说话有时海阔天空,有时微妙细致,大大地增强了我的联想力。有这样生动活泼的想法的人,对生活中各种美好的趣味,是很有鉴赏力的。而这种自我欣赏的境界,用文字表达就足够了,不必借重其他的传达媒介。


张爱玲自己说过,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她很能自得其乐,而且这些喜悦,又都是随时皆在,顺手拈来的。在纯粹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上,如果没有她所不喜欢的,在很自然的情绪下,她倒是非常乐意交谈的。


有一天和我在电话上谈着谈着,她说了一声: 我很喜欢和你聊天, 我无意地用我在商场上习惯的思维方式回答了一声 为什么? 谈话不久就中断了。我为这句在当时不适当的回答,至今耿耿于心。


虽然张爱玲的作品能叙述大众的感受,但她自己,却不受那七情六欲所束缚。譬如她不太留恋过去的上海。在言谈上,也从不不表示对什么失误有憎恨的意思。对她喜欢的东西,也只是看看而已,没有占有和保留的欲望。她的叙事,总是点到即止,从没有把自己陷在里面。


她的生活方式,是她内在个性的表现,不受外来的规范所左右。一般人被牢牢套住而不自觉的习惯,不管是属于社会上的或道德上的,她都觉得和她的个性格格不入,就认为是打搅她的麻烦,对于这些,她所采取的态度,就是退避三舍,敬而远之。


她甚至要把她自己的骨灰,撒在远离尘世、无人空旷的地方!如此才能自由自在,平静安乐。


4 成名早 —— 不和人来往的客观条件


从头到尾,在和我的交往中,张爱玲从来不提银钱的事,租房时她只说一个总数就是了。直到处理她身后账务时,我才了解到一些收支情况。


她没有借钱、欠钱,不用信用卡,充分显示她的量入为出不借不欠的独立生活观,只有她住的公寓,因为她不能在签约时预期有什么意外的结果,所以在今年(一九九五)七月底和房东续订了两年的期约,按法律规定要付的房租,也由她少量的银行存款中付掉了。


又由于她成名得早,有固定的收入,可以维持她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换了一个人,要顾及生活,想要隐居,不和人接触,恐怕就不太容易办到。话虽如此说,以她的收入,手头还是很拮据的。


5 看得破 —— 身外之物,不足道也


张爱玲没有家具,没有珠宝,不置产,不置业,对身外之物,确是看得透、看得薄,也舍得丢,一般注重精神生活的艺术家都有这种倾向,不过就是不及她丢得彻底。看她身后遗物的萧条情形,真是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


她不执着,不攀缘,无是非,无贪瞋,这种生活境界,不是看透看破了世事的人,是办不到的。


6 爱美 —— 入世的态度


张爱玲很会调配自己而自得其乐,譬如在一九九三年五月,她做了一次整容手术,又觉得戴眼镜不适合她的脸型,因此配了隐形眼镜。她也买了好些化妆品,多半是保护皮肤的。


她又喜欢买衣服,各色各样的都有,她花了很多钱去吃药看医生,去掉房租,她所剩的钱就不多了,不然我想她可能会买更多的衣服。


因为怕蚤子钻到头发里,她把头发剪了,以后一直戴假发,最早的假发是全黑的,可能她觉得和年龄不合,后来用的都是黑中带白的了。


她穿的拖鞋是胶底的,可以上街,但是那毛松松的鞋帮,很好看,但不能防雨,又容易脏。她这两样习惯,很特殊,给我的印象最鲜明。


审美观 —— 讨论建筑


当张爱玲向我提到她认为洛杉矶城里只有两栋建筑物够美,其他的就不怎么样;一栋是城中心的煤气大楼( Gas Building ),这和我的许多同行看法居然一致,令我惊异不已。


那是一栋玻璃高楼,它的美是以材料搭配和比例感来取胜的,的确具有某种独一无二的吸引力。如果没有一定程度的专业训练,不太可能在洛杉矶地区那么多的建筑物中,单挑这栋煤气大楼为抽象的建筑美的代表。张爱玲对这楼的评语,显示她对形象美的感受力,出自天赋,与众不同。


另外一栋在 Beverly Hills ,她说不清地址,我也没有印象。


不过她在文章里常用的对颜色的感受,则带有大量的联想作用,她说她对我在 Lake St. 造的那栋公寓所采用的蓝色特别喜欢,如果不用联想,单一色彩是不怎么会吸引人的。


书本上的叙述


《今生今世》是张爱玲的第一任丈夫 —— 胡兰成写的自传,他们结婚时张爱玲才二十三岁,那时她的作品已经走红了。在那本书里有一篇名叫《民国女子》的,专门写作者和张爱玲结识的经过。


张爱玲的自述《天才梦》,发表在《张看》里,写这篇文章时她只有十九岁。


我看了这两篇叙述张爱玲年轻时性格的文章后,好像今年在我眼前的这位年逾古稀的女士,和在纸上浮现的那位妙龄少女,样子和脾气完全没有改变!她这始终如一、外柔内刚、独来独往的个性,是很少有的。


胡兰成说他在五十多年前第一次去见张爱玲时吃了闭门羹,这和我的经历没有两样。


胡兰成又说: 她(张爱玲)的人太大,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怜相, …… 我甚至怕她贫寒, …… 但她又不能使我当她是作家。 这段形容和我第二次见张爱玲面的时候,她坐在那伊朗房东经理面前的景象,完全一致,真是神来之笔!


五十多年前张爱玲在《天才梦》里说她自己 怕见客,怕上理发店,怕给裁缝试衣裳。 又说她 不会削苹果,不会织绒线。 到今年我也不觉得她对这些家常事物的处理能力,有多大的改进。


今天的张爱玲又早就认为人和人接触时所带来的麻烦,是 咬嚼性的小烦恼 ,是跳来跳去的 蚤子 。不可思议的事是:在她十年前第一次给我的电话里,说要搬家的原因,和去世前给我的最后一通电话里,说她旧病复发,都提到蚤子,都和蚤子扯上了关系。


她为这讨厌的小东西,躲了一辈子。



转自《吾庐道场》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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