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俏:我与湘剧大师徐绍清的忘年交
我与湘剧大师徐绍清的忘年交
--作者:林文俏
图:毛泽东会见徐绍清 ( 右 1)
图:徐绍清和彭俐侬主演湘剧《生死牌》
我的大学岁月,不能不提安乡四清。在那里,我结交了湘剧艺术大师徐绍清。
上世纪 90 年代人们忘不了歌曲《小背篓》, 60 年代的观众则对那首《洞庭鱼米乡》耳熟能详。安乡就是“洞庭鱼米乡”。境内河网密布,物产丰富,粮、鱼、棉、油、禽、蛋,源源不断运往全国各地。安乡公元 561 年建县。赵子龙曾在安乡子龙庵练兵习武,柳宗元曾在安乡黄山头访贤,范仲淹曾随母至安乡深柳书院就读。
上世纪 60 年代的大学有一门教学大纲没有的“必修公共课”--社会阶级斗争教育课。 1965 年 9 月,作为湖南省常德四清工作团的队员,还是长沙铁道学院铁道工程系学生的我,和同学一起来到安乡县搞“四清运动”--“认识社会阶级斗争”。我分到安全公社中兴大队第三生产队,负责该队运动。
第三生产队在一大堤脚下,房屋依堤而建。堤下是漫无边际的农田,堤面就是道路。我刚到生产队时,看见住房旁边有一个个土堆,便问住户是什麽,他说是坟。我吓了一跳,坟怎么会在房子边?它应该和山冈联在一起的--“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几千年都是如此。我想可能是安乡的土地太肥沃了,安乡人舍不得用它建路,种树,盖房,修坟。后来发现安乡县的确数十里见不到山岭,我也就明白为何安乡人为何把坟修在住房旁。自从知道土堆是坟后,夜访回来,尤其是阴雨季节的夜晚,看见村子一闪一闪的灯光,我眼前就会呈现《聊斋志异》中所描写那若隐若现、飘忽不定的“鬼火”,从头到脚都会起鸡皮疙瘩。
大约一个月后,我所在大队又来一批工作队员--湖南省湘剧院演员。有当时的著名湘剧艺术大师徐绍清和彭俐侬,后来成为著名湘剧表演艺术家的左大玢 ( 电视剧《西游记》观世音扮演者 ) 和王永光 ( 徐绍清亲传弟子 ) 。徐绍清和湘剧院乐队二胡伴奏员康国器分到我所在生产队。徐绍清纯粹来锻炼,康国器做我助手。
徐绍清被安排与我同屋住。早在抗日战争时期,徐绍清便任湘剧抗敌宣传二队队长。 1952 年,全国第一届戏曲观摩会演出,徐绍清在《琵琶上路》中成功塑造了张广才一角,获演员一等奖。田汉曾赋诗颂赞他的艺术成就:“世间能有几广才,长安古道听歌来。心如烈火怀如炽,应有新声上舞台。”此后,在戏剧舞台艺术电影片《拜月记》、《生死牌》等戏中,他又成功塑造了宰相王镇、清官海瑞等各种不同的角色。他对湘剧高腔二十七字口诀的诠释,所提出的高腔“穿、挂、索”的编腔理论,至今仍在指导着湘剧的几代音乐工作者。他的艺术造诣得了周信芳、红线女等人的高度赞许,成为当时湘剧跻身于享誉“全国十大艺术院团”的领军人物。解放后,徐绍清历任湖南湘剧院副院长,中国剧协湖南分会副主席。是第二届全国政协委员。著名戏剧理论家张庚生前曾说:“我在 50 年代,看徐绍清先生的《潘葛思妻》,唱腔表演极为精彩,把封建王朝‘这一个’悲剧人物暮年的矛盾心理,开掘很深。至今印象犹存。”一个舞台形象,能使人数十年后“印象犹存”,这就是徐绍清的艺术魅力。当然,这些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只知道他是是著名湘剧演员,至于他的历史,演过什麽戏,我一概不知。
徐绍清当时已 58 岁。与一个年龄比我大 37 岁的著名湘剧艺术家同住一间房,同吃一桌饭,我又拘谨又紧张。双方身份天壤之别,年龄相差悬殊,职业距离极远,穿载也反差极大。我穿的是旧棉衣,解放鞋。徐绍清则身着中式丝棉棉衣,狗毛绒帽,黑棉鞋,一个活生生的电影里的富贵乡绅。长期化妆被油彩染成的浓浓的眉毛,透露着英武之气。可是几天过后,我的拘谨和紧张荡然无存。我发现这个老头非常和蔼可亲。他用浓重的长沙话主动和我聊天,问我的家乡和学习。
他问我看过湘剧吗?我摇了摇头。那时,我只熟悉歌剧,如“海风阵阵愁煞人哪,风声紧,浪滚滚,风浪他不怜打鱼的人”。地方戏剧,则只知道豫剧《朝阳沟》,粤剧《搜书院》。那是因为剧中的演员常香玉和马师曾都是大名人。一个为抗美援朝捐献飞机,一个夫妇两人都是一代伶王。
他又问:“看过电影《拜月记》吗?”我说没看过但是知道。读中学时在电影院,我看到过橱窗里《拜月记》的电影剧照。一听我说知道《拜月记》,徐绍清脸上立即来了光彩。即问我: “知道《拜月记》的主演吗 ? ”我又摇了摇头。他笑着说:“就是我和彭俐侬啊。”
我马上觉得世界太小了!没想到 8 年前我还是小县城的中学生时,在电影剧照里看到的大主演,今天竟坐在我面前,且同住一间屋,同吃一桌饭,面对面地亲切地我与我交谈。我不懂地方戏剧,但对关汉卿、田汉、欧阳予倩等著名戏剧艺术家,以及他们的代表作品还是了解一些,因此我和徐绍清有了共同语言。晚上,聊着聊着,徐绍清会拉起嗓子清唱:“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他告诉我: 1962 年春毛泽东曾亲聆他用湘剧高腔曲牌自编亲唱的《沁园春 . 雪》,并给予了赞许。毛泽东谦虚地对徐绍清称自己的诗为“小作”。当面给毛主席唱戏的艺术家今天亲自给我唱戏,我是何等荣幸!
徐绍清和住户李伯相处也很融洽。这使我更增添了对徐绍清的尊敬。后来我才知道,徐绍清也是苦孩子。他父亲原在乡里务农,后到浏阳县城帮人做鞭炮。徐绍清五岁入学,初小毕业后,考入了浏阳澄中,在读中学的时候,他看了当时“案堂班”的许多戏,进而迷上了湘剧。正在这时候,鞭炮生意萧条,帮工的父亲,无力承担他继续读书的学费,只得送到一家百货店当学徒,这与他的志趣相左,有时间他就溜去看戏,时常遭到老板的责骂,他便向父母正式提出:要到“老案堂”班里去学戏。遭到父亲反对,父亲有一种偏见,认为唱戏的人,不是赌就是吸鸦片烟,好吃懒做,一定会学坏。徐绍清向父亲保证:“我只学戏,决不学坏样子。”后来在母亲的劝说下,父亲才勉强同意,他终于走进“案堂班”,开始了自己的戏剧人生。解放前的艺人基本都是有点艺术天分的苦孩子,有钱人的孩子谁会做戏子呢!
湖南省湘剧院把徐绍清安排与我同一屋住,本意就是希望我在生活上照顾他,我自然尽力。我的单纯、朴实、敬老,以及对中国著名戏剧、戏曲艺术家的了解,赢得了徐绍清的好感。 1965 年底,他和我都离开安乡,分别时,他写给我他家地址,嘱咐我周末一定到他家做客。
湖南省湘剧院和长沙铁道学院同在长沙韶山路,相距不远,徐绍清的家与湖南湘剧院一路之隔,是一个旧式平房,客厅很大。 1966 年上半年文革开始前,周末我去过徐绍清家几次。徐伯母是湖南戏校教师,一个女儿与我差不多大。每次去徐家,徐伯母都做一桌好菜招待我。
1966 年文革刚开始时,我们正在云南成昆铁路实习。 7 月初学校通知我们回长沙参加运动。可是,我再也见不到徐绍清了!他已被打成“牛鬼蛇神”,关进了“牛棚”,被批斗、管制和强制劳动改造。
1968 年我毕业分配到昆明。我一直未能忘记徐绍清。 1974 年我到长沙开会,从王永光那里得知:徐绍清于 1969 年自杀,徐伯母现住岳麓山省戏校宿舍。突来的消息使我一惊。当天下午我即去拜访徐伯母。也许是往事不堪回首,她并没有详细告诉我徐绍清的死亡经过。那时,徐绍清还没平反。徐伯母要留我吃饭,我谢绝了她。饭桌上少了那个带厚绒帽的和蔼老头,我如何吃得下那顿饭。
拖着沉重的脚步,从徐伯母家回到我住的旅馆天已全黑。我无心吃饭,匆匆冲洗后一个人躺在床上,默默地望着天花板。我脑海里浮现出安乡那间破烂的茅草房,心中一直回荡着那“知道《拜月记》的主演吗 ? ”的浓重长沙话音。
前几年,我开始在网络搜索徐绍清的史料,尤其是他在文革中的遭遇。终于搜到国家一级作曲家、著名湘剧作曲家陈飞虹的文章《回忆徐绍清大师》。文章写道 ( 摘录 ) :
“文革”开始后,徐绍老被打成了“牛鬼蛇神”,被强制劳动改造,现实如此的残酷,他的精神完全崩溃了,患上了中疯症,瘫倒在床上。从此,剧院的大院里,就根本看不到徐绍清大师的身影了。然而,造反派仍不放过他,把已经瘫痪在床上很久了的徐绍清拖到工厂批斗。批斗会是在湖南橡胶厂的食堂里召开的,造反派把徐老抬到了湖橡的食堂,把他放置在由几张饭桌搭起来的台子上。由于徐老很久没有见过阳光,脸色苍白,胡子也没有刮,脸上的肌肉不断地扯动,眼神痴呆,与两年前还活跃在舞台上的徐老比较起来,真是判若两个人。当湖橡的工人得知他就是赫赫有名的艺术大师徐绍清以后,都发出了一片同情声,甚至有人公开指责不应该将这种有病的人拿来批斗。当然,这次的批斗会也就以湖橡工人的不支持与不配合而草草收场。
1969 年,湖南省文艺界的人员全部集中在省委党校第八大队学习,期间,徐绍老的夫人因为毛主席像章说错了话而犯了事,加之文艺界要全部下放,这消息传入到徐老的耳中,本已万念俱灰的他更加感到前途渺茫,竟索颈而亡,撒手人间。一代湘剧艺术大师就这样在绝望中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从网络我还得知: 1978 年 12 月,徐绍清平反昭雪,徐夫人带着子女对徐绍清进行重新安葬。一个老石匠,是长沙的刻碑高手,找上门来,向徐夫人自我介绍:“我最喜欢徐先生的高腔,我要为他刻碑,不取报酬,只求送我一盒《琵琶上路》的音带。”几天之后,徐绍清先生的墓碑刻好了,他那苍劲的“五娘儿,免悲伤”的唱腔,从这位老石匠家里飘溢出来…… 2007 年 4 月 5 日徐绍清诞辰 100 周年时,湖南省艺术界为他在长沙湘江剧院塑立铜像。
我离开中兴大队三生产队后,接替我负责该队后续四清运动工作的是王永光,彼此间结下一段短暂情谊。王永光和我差不多大, 9 岁学演戏,当时已是“老演员”。几年前,我和一个安乡朋友谈到安乡四清生活,我问她:知道徐绍清吗 ? 她摇头。我又问:王永光呢?她想了一下,是不是那个严爹?我女儿天天听他在电视台讲故事呢!我一头雾水,在网上一搜索才知:已是著名湘剧表演艺术家、国家一级演员,国家戏剧表演艺术最高奖梅花奖、文华奖的双料得主的王永光晚年竟“杨插柳树”,成为著名电视剧演员,主演湖南方言室内家庭喜剧《一家老小向前冲》的严爹,享誉湖南。而且他还天天在湖南经视《新闻故事会》给观众讲故事。 ( 本文摘自作者自传《人生如溪:一个人与一个家族的历史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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