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俏：我的草根母亲
我的草根母亲
－－作者：林文俏
我的母亲名刘炳夫，是典型的“草根”。“草根”到她八十八年的一生，名字只三次写成公开的文字。第一次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写在“选民证”。在阶级斗争的年代，它证明你是“人民”，不是“专政对象”，可以到处自由行走。第二次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写在“户口本”。在计划经济的年代，它证明你是“城镇居民”，不是“农民”，政府会定量给你供应粮食、布票和油票。第三次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印在“身份证”。它证明你是“中国公民”。外出住旅馆，不用携带单位证明了。可是这时母亲已是古稀之年，走不动了。我的父母为抚养七个子女，一生没有银行账户，那张身份证的价值就不如当年的选民证和户口本了。
我母亲民国五年农历二月生于广西恭城县常家乡一个叫瓜子洲的山清水秀的村子。因是农历丙辰年出生，外祖父给她起名“丙秀”。与我父亲结婚后因与我姑母同名，我的伯父给她改名“炳夫”。炳，点燃也。那时我家的小生意刚起步，我父亲颇有商业头脑但性格有点懦弱。我猜想伯父给母亲改名“炳夫”，可能是希望我母亲能以其贤，燃旺他弟弟的事业之火。由于历史的原因，母亲未能如伯父之愿，但茹苦含辛养大了四子三女，四个儿子都成为高级知识分子，其中有两个大学教授。我的岳父母是昆明医科大学的名教授，对母亲的功德夸不绝口。
我的外祖父是私塾先生，做过恭城县师范讲习所所长，我母亲却大字不识一个。因为在旧社会的县镇农村，夫家择媳，是看女红好丑不是看文字功夫。母亲的女红自然了得。她缝制的棉鞋厚实耐穿，针脚细腻，堪称工艺水平。从十八岁与我父亲结婚到她最小的女儿成年，母亲做鞋整整四十年。其子女从婴儿到青年，穿的都是她做的鞋。在我家生活困难的时候，她还做鞋卖点小钱以补贴家用。此时，她手中的线，织的已不仅是慈母的爱，也是一家的生路。
恭城人对粑粑情有独钟，各种节日要做不同的粑粑。春节做“白糍粑”，清明节做“艾叶粑”，端午节做“粽粑”，中元节做“狗舌粑”，中秋节做“大肚粑”。母亲另一出色的手艺是做粑粑。大部分恭城粑粑她都会做。我最喜欢母亲做的“大肚粑”，其馅心有萝卜、猪肉、芹菜、木耳、腐竹，粉丝、虾米等，百味俱全。犹如名菜“大杂烩”。母亲裹的粽子味道也美。 1984 年我从昆明调回桂林工作。六十八岁的母亲到桂林给我带孩子。她的行李袋里居然有几把干粽箬叶。我奇怪问她：“带这干嘛？”她说：“你从小喜欢吃粽子，我怕桂林买不到粽箬叶。”带大七个子女的母亲晚年又开始带孙辈，她走到哪家，那粽香就飘到哪家。
最难忘文革时每年的十二天探亲假，母亲天天都要换着品种给我做粑粑。那个时候没有家庭电话，母亲又不识字看不了我的信。只有那十二天探亲假她才能感觉到我在世界的存在，一年的母爱集中在那 288 个小时迸发。离家前一天的“艾叶粑”做得特别香，我却一口也咽不下。因为又要过一年才能吃到它。回到昆明打开行李，里面居然藏着“艾叶粑”。 艾叶既可食用又可疗病，民间还常用它辟邪驱毒。母亲把亲手做的“艾叶粑”给我带回边疆云南，用意显然。
母亲做粑粑的时间比做鞋更长。直到孙儿孙女成年，她才终止做粑粑，因手脚不灵便了。 2000 年春节，我带她去广州市场买粑粑。路边有一个老太婆在卖粽子。母亲要我各种买了一个。回家吃后，她对我说：“这种粽子没有我做的好，也能卖几元钱。可惜你小时不准摆摊卖粽子，否则过年也能给你缝件新衣了。”
不做粑粑后， 70 岁的母亲，其巧手又和篮子结缘。一根根细长捆物用的塑料片，在母亲手中绕来绕去。一天时间，一个漂亮篮子就完工了。上面还有规整的菱形图案，像绘图尺绘出的一样。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居然也知道菱形要比矩形美！我想，如果五颜六色的塑料片也像丝线一样柔软，母亲还会在篮子上编出牡丹花呢！
此时，在子女家换着生活的母亲，行李袋里，塑料片替代了粽箬叶。那样的篮子在市场可卖十元钱。但母亲说：“你们都有了工资，不要父母养了。我还要钱做什么。”母亲好客，篮子就用来送人－－亲戚，朋友，邻居，子女的同事，孙辈的同学。年节送礼，她用来装礼品的是篮子；亲友来家，告别时她总要递上一个篮子；新学期开始，她会要孙儿孙女给班主任带去一个篮子；我探亲离家回广州，她要我带几个好篮子送朋友。一个个精美的篮子，连着母亲和社会，展示着母亲的勤劳、手巧与良好人缘。每听到客人夸她的篮子编的好时，母亲总是高兴地说：“常来玩，下次来送你一个更好的。”
可惜，几次搬家，母亲为我编的篮子都弄丢了。过去，那篮子在我心中不过只是个装物工具而已。商场都配有食品袋，谁还带个篮子去购物呢？ 2012 年春节，大姐托外甥从广西给我带来故乡的粑粑。那装粑粑的篮子，正是母亲编的。那橘红，浅绿，深蓝，洁白，金黄的塑料片，纵、横、斜交错，构成一串串美丽的图案，像刚刚编织上去一样。看到它，我似乎看到母亲向我走来。我把它洗净放在书房母亲遗像旁。这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它和那布鞋、粑粑一起，是一个草根妇女的人生记录，负载着我的平凡而伟大的母亲的生命的价值与质量。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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