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明:在血战台儿庄的日子里

1989-06-04 作者: 林明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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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血战台儿庄的日子里 --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 60 周年而写

作者:林明

很多人知道台儿庄,是在看了《血战台儿庄》电影之后。其实,台儿庄的名气,早在 67 年前就名震海内外。我参加过那场大战,时光虽然已经流失好久,回忆起来却依然恍如昨日。

记得那是 1938 4 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我们“抗敌俱乐部”正在排练节目,突然传来营部的命令:立即结束“俱乐部”的活动,各回自己连队。八连只有曲径和我,我俩回到连队时,全连已经整装待发。

天刚黑就整队出发,一路朝东,行约二十里到达津浦路固镇车站。车站失去了往常的喧闹,只有低低的口令传送和嗦嗦的脚步声。大家依次坐进敞口车厢里,每个人都知道要去前线,却不知战场在那里?车头喘着粗气拖着我们朝北、朝东北行进,时快时慢、走走停停,直到第二天拂晓前才停下,此时已经可以听到并不太远的隆隆炮声。

我们下了车,一路小跑来到台儿庄车站。眼前所见,正如电影《血战台儿庄》结尾时的图象:日寇丢弃的三四辆坦克歪斜的躺在那里,车的外壳热乎乎的,有的坦克炸毁了,硝烟还未散尽;不远处的机枪声清晰可闻;从我们身边跑过去的是零零落落从火线退下来的士兵,他们个个都是一身污泥满头大汗,问前方情况怎样?或有人指指身后,不及回言就仓忙跑过去了。

我们八连连长王琳瑛一声呼喊:“跑步前进!”于是,我们迎着从前线退下来士兵们前进。子弹在头顶上呼啸,没有人理会。冲前约百余米,一排伙伴们首先和敌人接上火,紧接着,我们二、三排的同伴们也跟敌人接上火。此时,我们四周的冲杀声、枪炮声响成一片。

这儿是一片开阔的平原。我们一边猛烈射击,一边挖掘身边的泥土作掩体,用锹、用镐、用手;把敌人打退了 , 我们继续前进,再一次地边射击、边挖掘掩体。到了太阳升起以后,我们打退了敌人的几次反扑,我们连也抬下去十几个死伤的同伴。近午时,战斗稍有间歇。每个人除眼睛和嘴巴之外,个个都成了泥人。此时,我们也看清了自己的位置(和全军一起)是处在台儿庄正面的第一线。

接连几天,战斗异常激烈,几番“拉锯”终于占据了兰陵镇东西一线,可是敌人不甘心他们失败,组织了强大的兵力配合重武器,最终占据了兰陵镇的一半。这时,多亏卢汉指挥的滇军( 60 军)增援,才使兰陵一线稳定下来。我们八连与敌人隔墙相持,谁也夺不了谁的阵地,一直僵持到五月中旬的全军大撤退。

在我军占领兰陵镇之前,我已调到营部新成立的“空军联络班”,任务是用白布在地面摆信号,好跟自己的空军取联系。当天,我在距离前沿阵地一里多地的地方,找到了这个班。一看所有成员都是原先在营部组织的“抗敌俱乐部”的中共党员和“民先”队员。于是,我明白了:这是党组织有意藉此机会减少我们这些党员、“民先”成员的牺牲。写到这里,须要补充说明的是:在五十一军里,怎么会有共产党的组织?我又是如何来到这个队伍的 ?

原来,这一切都与我的堂兄丛宏滋有关。

丛宏滋,曾化名:陈立仁、金树之、陈放、陈琳瑚。 1935 年在北平宏达中学读书时,曾参加了“ 12.9 ”爱国学生运动,加入最初成立的“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简称“民先”),并任分队副。“ 12.9 ”之后,党动员北平学生西下长安,到东北军和西北军中做“兵运”工作。接受动员的同学并于 1936 8 月第一批到达西安的有谷牧等人,被张学良编入“学兵队第一连”;宏滋是同年 10 月到达西安的,被编入“学兵队第四连”;他在那里加入中国共产党。当时,陕西的革命运动正进入高潮,许多从东北流亡关内的工、农、青年知识分子和部分红军掉队的战士等,也来到这里,于是又成立了“学兵队第三连”;以后因为人数太多,遂扩大编制并更名为“抗日先锋队”。这就是“抗日先锋队”名称的由来;我所去的那个营,就是“抗日先锋队”的一个大队;这个大队在“西安事变”后,先被改编为 110 629 3 营,再次被改编为 114 342 684 3 营;“西安事变”后“学兵队”被解散,宏滋兄曾以“帮写文书”的名义在这里干过党的支部工作。 1937 6 月底,他离开这里, 10 月初我又去了,中间只隔了 3 个月。

宏滋在“学兵队”期间,曾去陕北访问过工农红军。“七七事变”后他跟我们一起在烟台创建“救亡歌咏队”时,常常给我们讲他们访问红军的故事。这些故事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就不断地跟他吵着让他介绍我去当红军。当时他每每解释说:路太远,不好找,等以后有机会时一定介绍我去。两个月后,他高兴地告诉我:从前他所在的那个部队,被蒋介石改编后已经移防到青岛。改编前,全按红军的建制,营有教导员、连有指导员,改编后只是变了番号,纳入东北军于学忠的五十一军,其它一切没变。现在的营长于维哲、八连连长王琳瑛、还有接替他的曲径,都是共产党员。到这个部队和到陕北红军是一样的好。于是,我立时作好准备,于 10 2 日在青岛沙子口找到了王琳瑛和曲径同志,第二天穿上新军衣,开始了一个正规的士兵生活。

这天的傍晚“点名“时,连长王琳瑛亲自指挥唱《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这首歌,给了我极大的震憾。这是一首反对内战、呼喊抗日救亡的歌曲。歌中唱道: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我们不给日寇作开路先锋,我们要作自己土地上的主人!

倭寇,屠杀我们东北父老,又进关来蹂躏我们四万万同胞。

听吧!爹妈兄弟在老家哭叫,英勇的抗日战士遍地怒号!

我们不要再自煎自熬,叫敌人笑哈哈地袖手取巧。

弟兄们!抗日军不打抗日军,

携起手来打回老家去,携起手来打回老家去!

军中大都是失去家乡的东三省人,他们每天都在希望和日本鬼子干,打回老家去,解救自己的父老兄弟姐妹,所以他们愤然的参加了“西安事变”。“西安事变”是和平解决了,可是压在战士们心中复仇的怒火却愈燃愈烈。许多战士是流着泪吼出胸中的怒火!慷慨悲歌,激荡着每个人的心灵。

在青岛沙子口沿海山上修筑的工事,一枪没打就丢弃了;在淮河沿岸狙击日寇北上的战斗,总觉打的不痛快。此时来到台儿庄,可以真刀真枪地跟鬼子干,憋了七、八年的仇和恨终于有了宣泄的时机!在攻占兰陵镇的战斗中,我们八连的士兵英勇顽强,非常出色。九班副班长于××左臂重伤,他单手提着独有的大刀片,冲进敌群横冲直撞,流尽最后的一点血;一排的青年士兵第一个冲进兰陵镇,他爬上屋顶高呼:“八连在这里!”被敌人一枪击倒。他是“抗日先锋队”的队员,他诚信:要抗日,就要打先锋!

我们“空军联络班”距离前沿阵地只有一里路,七、八个人都挤在两间场院的草屋里。在这里并不比前沿阵地安全,因为自从我军占领兰陵之后,鬼子就开始每天三次野蛮地进行地毯式炮轰,有时还配合飞机轰炸扫射。因此在我们的四周总是处于硝烟弥漫之中,到处是弹坑和尸体;夜晚可以看到四周的火光冲天,和隆隆的炮声和清脆的机枪声。此情此景每每会不约而同地口吟《流亡三部曲》的歌词:“看,火光又起了,不知多少财产毁灭;听,炮声又响了,不知多少生命死亡。哪还有个人幸福,哪还有个人安康!?谁使我们流浪,谁使我逃亡,谁使我们国土沦丧,谁要我们民族灭亡……”答案就摆在眼前:是日本法西斯强盗!

我和曲径同志常到前沿阵地地下掩体看望我们的伙伴。每次都是在鬼子最后一次炮轰之后,在夜色的掩护下才能去,因为那里是一片开阔地。所谓掩体,只不过是在阵地后面挖的一个大坑,上面架了些木头和杂草而已。我俩最后一次到掩体时,里面只有三十几个人,全连已伤亡大半。但这里没有悲哀,只有复仇的怒火!

五月十七日天黑不久,我们接到撤退的命令,于是来到距前沿阵地不远的交通壕边集合。此时,天阴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靠四周炮火的闪光辨认模模糊糊的人影。队伍走走停停,一会儿朝北走,一会儿朝西行,走了半夜又回到原地。最后,转到一个大村村边停下不走了。这时我实在困得要命,就倒在路边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我问身边和我一样掉队的战士 , 可是他们也都和我一样,谁也不知大队去了那里?这是我第一次离队,心里确实有些慌怕。突然,十几个炮兵驱赶着马拉炮车,停在我们眼前,他们卸下了炮车,跳上马背扬鞭西去。我和身边那个伙伴想问问队伍的去向,跟在马后追了一阵,几分钟后就不见了他们的影踪。在这里,四周到处是尸体、枪炮武器到处都是,硝烟弥漫着狼籍的战场,混杂着隆隆的炮声和偶尔几声清脆的枪声,这一切使我终生难忘。我拣了一支小马枪和四、五排子弹,随同几个散兵辗转躲避鬼子飞机和四处搜索的敌人。白天藏在麦田里,搓几把麦粒充饥,晚上四处寻找自己的部队。开始只有我们两个人,当天夜里就汇合了十几人;第二天夜里,我们找到了汇合成百余人集体,他们都是各个部队掉队的士兵,是个名其实的“杂牌军”。我随同这伙“杂牌军”,白天隐蔽,晚间寻找部队,遇上小股敌人就开枪打一阵子,且战且退;黑夜里,敌人摸不清我们的虚实,也不敢追赶我们。但是,这支“杂牌军”的人数却愈来愈少。最后和我在一起的只剩下六、七个人。记得是一个下着大雨的夜里,我们在亳州农村找到了部队。我找到八连,连长王琳瑛和曲径等同志见到我高兴的了不得,我更是了不得地高兴呵!可是说到八连,王琳瑛同志沉重地说:和他在一起的、加上我,总共只有十八人。

此后,我们跟随大部队,越过津浦路,在中原大地上一路西南,夜行昼息,到河南确山进行补充休整,迎接下一个战役--保卫大武汉!

后记

1938 年初,从平、津南下的日本强盗,气焰非常嚣张,他们不把中国军队放在眼里,吹嘘说:他们只要一个混合的战术单位,就可以在中国大地上横冲直撞,攻必克、守必固。可是事实怎么样呢?一个小小的台儿庄及其外围,就不得不增兵四十几万,其中包括最精锐的板垣、矶谷、土肥原师团,他们非但没能在这方圆二百余里的战场上横冲直撞,而且每行一步就会遭遇誓死捍卫祖国每一寸土地的中国士兵,不得不付出 11984 名士兵的生命。

在这里,日本强盗遇到的反击,分不清哪是中央军,哪是地方派系的杂牌军,因为大敌当前,大家终究会团结一致,“枪口对外,齐步向前!”不把强盗们消灭掉,绝不罢休!

在台儿庄战场上,一个日本兵在他战死前写的日记中写道:“出国时上级说:‘中国兵无抵抗力。’但这次到了战场,敌火力是那么猛烈,一班人只剩下五个。敌人抵抗是那么猛烈。今天我还在,明朝不晓得怎么不样?啊!生命的危机!”读了这篇日记使我想到:战争贩子的狂妄,是出于他们的侵略本性;而日本士兵们的傲慢,则是出于他们的被骗和无知。但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那场不义战争带给日本人民的羞辱;改变不了日本士兵在战场上成为人类最肮脏炮灰的命运。

战前,日本法西斯头子叫嚣:不出三个月就可以征服中国,结束战争。可是,仅仅一个台儿庄就打了五个多月;虽然后来出于整体战略的考虑,我军放弃了台儿庄;但是八年的抗日战争,却是沿着毛泽东《论持久战》的思路发展;最后的结局是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板垣、土肥原等等魔鬼们上了断头台。笑到最后的,是爱好和平却从来不惧怕战争威胁的中国人民!

在台儿庄大战中,我军有 19500 余勇士为捍卫祖国神圣领土而流尽最后一滴血!

台儿庄,是用怒火和鲜血铸成的。台儿庄的精神将永远铭刻在中国人民的心中!

壮哉!台儿庄!!!

(于 2005 7 17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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