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莽:他是最具诗性的人

1989-06-04 作者: 林莽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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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最具诗性的人


--作者:林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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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生走了,我们失去了一个最好的兄弟,最知心的朋友;铁生走了,我们缺少了一个最诚挚的以全部身心和生命抒发真情的写作者;铁生走了,最令我们痛惜的是:我们失去了我们这一代人中,一位最优秀的小说家、散文家和诗人,璀璨的星空熄灭了一颗最明亮的星辰。

铁生是一个哲思通达,悟透了人之生死的人,他说,最好的墓志铭是徐志摩的诗句:“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他质朴的,去除了一切世俗欲望的人生态度,多年来一直伴随着他,也照耀着他所有的读者和朋友。我们一直为拥有铁生这样一位心灵明亮,思想透彻,灵魂真挚的兄弟而骄傲。

铁生走了,但他为我们留下了那么多珍贵的文字,我相信,随着时光的流逝,有许多的东西会随风飘散,但铁生的著作会渐渐地沉淀下来,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经典,他的名字会长久地镌刻在人们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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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铁生相识三十年了,那时我们还很年轻,那时我们满含着生命的向往与期盼和对自己所面对的这个世界的不解、疑虑和惆怅。当在《今天》上,我第一次读到他的小说,从那时起,他的作品就不断地为我带来生命所需的惊喜和文字的无限力量。

在他的作品中,我读出了古往今来的那些伟大的文学创作者所具有的沉郁而悠远的诗意精神,他的心中充满了同情、怜悯、奉献与爱,他的语言质朴、深邃、简约、沉郁而抒情,他的作品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都是属于诗的。他一直是我心中一位了不起的最具诗性的人。

怀着对铁生的思念,在他去世后的第三天,我和夫人刘红沿着当年铁生经常行走的路线,从雍和宫大街 26 号,向北走进地坛南门,按照他习惯的路线,从左向右,绕过祭坛和古柏,寻访他以往的足迹。我们相信那些苍郁的树木和红色的宫墙会记得他,那些擎着枯枝的冬日的栾树会记得他, 2000 年重建的钟楼不知铁生是否见过,但那棵断了枝的老榆树一定会记得他,还有那上百棵像卫兵一样站立成两排的银杏树,那些高大的杨树和悬铃木,一定会记得他。

铁生走了,虽然早有预感,但依然是个噩耗。在一年中的最后一天,在那个北风号啕,暗夜还未迎来黎明的时辰。一颗灵魂,一颗我们熟知的无限美好的灵魂,悄然地上升,他俯视着那些熟悉的街巷,俯视着一片灯火闪烁的京城。他悄然地上升,告别了这个他熟知的世界,告别了所有热爱他的人们。

下午,在那片古老的园林里,面对那些沉默不语的老树,我突然涌起一阵内心的孤独与忧伤,地坛公园一条条修葺一新的甬道,那些为了保护古树而圈起的一道道的绿色栏杆,那些为锻炼身体而匆匆行走的人们,知道一位与地坛有着深深情感的人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吗?古老的祭坛一片空寂,也没有那只时而悲凉,时而欢乐的唢呐在倾诉。我想,如果在那些苍翠的树木间有一座铁生坐着轮椅的雕像该多好,当我想他的时候,就坐在他对面的草地上,与他谈上一个上午或黄昏,那会有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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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铁生相识于 20 世纪 70 年代末,那时,《今天》周围的一批文学青年满含着各自的文学理想聚集在一起。是他的小说让我一下便记住了史铁生这个名字。他的文笔是那样的质朴而生动,没有丝毫的“文革”影子,他以内在、真挚的灵魂追问现实,他书写的那些小人物就生活在我们的身边,那么熟悉而真切,那些简单而卑微的故事,触摸到了我们身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唤起了我们的同情、怜悯和爱,让我们再次体验了现实生活中的痛苦、艰辛和一颗颗弱小的永不言放弃的灵魂。我记住了那些在《午餐半小时》中的人们,没有阳光的角落里的青年,那对没有熄灭生活希望的盲人,在冬夜的雪地上留下的瞒姗的脚印……铁生的小说自然而然地让我们进人了对现实的思索与心灵的拷问,他用另一种方式照亮了每一颗寄托着渴望的心。

那时我们交往并不多,偶尔的聚会或到他家的探访,位于雍和宫的那个大杂院中的小院子,至今让我记忆犹新。铁生为人、写作和办事都很认真,记得我还在大学工作的时候,他为一件事给我写信,因为没有我的详细地址,他在信封的背后很认真地向投递员表示感谢,为给他人带来的不便而致歉,因为他的诚恳,信很顺利地转到了我的手中。后来他搬家到了金台路,有一段很短的时间,我们成了隔河相望的邻居,后来我搬到了校内姚一个两居室,相对距离远了两站路,他到我家祝贺新居,那是一套当时济行的彩喷墙面简单装修的房子,他说那是他见到的最好的、最漂亮的房子 当时徐晓就笑他长年蜗居,根本不知道这只是最简陋的装修。但铁生坚持说好,他对生活的要求从不过分,审美和生活的观念都是简单而质朴的。

因为他后来的病情,我很少去打扰他。每周三次的透析,让他只有有限的写作时间了。好在后来我和铁生的妹妹史岚在一起工作,因此也总能知道他的一些情况。他的新作我也总能及时地得到。他的书在我们家里是最受欢迎的,我的夫人可以说是他的粉丝,女儿也非常喜欢读他的散文和小说。

2009 年春天,铁生让史岚转了一组诗给我,非常诚恳地打电话征询我的意见,那是一组我见过的最好的小说家的诗。我为此提议在《诗刊》的下半月刊增加了一个栏目“小说家的诗”,第一个发表了铁生的诗。同他的小说一样,他是在用生命写作,他的字里行间都浸透着发自肺腑的声音。

那是哪一年,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我和郭路生一同拜访铁生,他和郭路生有多年不见了,老友相逢,他们都很兴奋。我们一起谈了很久,时间长了,因为考虑到铁生的身体,他俩相互叮泞着,依依告别。

我最后见到铁生是在去年的深秋,我开车路过团结湖,铁生乘着他的那辆体积很小,速度很快的轮椅车与我擦肩而过,我同刘红说是史铁生刚过去了,她还有些不信,但又马上说:“有一段儿没见了,哪天我们去看看他吧。”由于我那些日子的忙乱,一直也没有成行。怎么也没有想到,那次的相遇竟是最后的永别,让我们留下了永久的遗憾。

一个影子映在我的在心中,一个疾驰而过的影子,一个穿过闹市,驶向 阳光的影子,匆匆地犹如他的离世。一个人,一个飞升的人,他始终在俯视着这个世界。他的离世是从容而自尊的,他早已参透了人的生和死。在地坛公园内,如果有一座铁生的雕像,让人们记住一位为我们留下了许多珍贵著作的人,也记住他和我们共同所处的这个特别的时代,那该有多好啊。

转自《天津大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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