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心中藏之 何日忘之 (下)

1989-06-04 作者: 柳青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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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纪念专辑:心中藏之 何日忘之 (下)


--作者:柳青

史铁生原声:

痛苦和痛苦是不能比出大小来的,

就像幸福和幸福也比不出大小来一样。

痛苦和幸福都没有一个客观标准,

那完全是自我的感受。

因此,

谁能保持不屈的勇气,

谁就能更多地感受到幸福,

生命就是这样的一个过程,

一个不断超越自身局限,

从而感受到幸福。

记得那是一次最欢乐的聚会,欢迎孙立哲回到北京,在铁生家里包饺子吃。大家都是有情有义的人,没有大家,哪儿有今天!铁生从生病起,就是靠着这种力量,也因为铁生,更多的人才凝聚在一起。

我很愿意和他们这帮人混在一块儿,在那儿才能觉着做人的价值,活着的意义。

出国后,从 1990 年开始,我在香港经营了一个小小的出版社。第一部出版的就是我的朋友的一部在国内尚不能发表的小说。那时中国的出版界受着诸多限制,我的心愿就是能够建立一个平台,让作家们、学者们、历史的亲历者们能不受限制地出现在这个平台上,自由发表他们的作品,打破“万马齐喑”的局面。

当看到铁生写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务虚笔记》时,我很兴奋。那个小说非常特别,也非常优美,我想把它介绍给香港和台湾的读者,介绍给海外的华人。因为铁生是我最喜爱最敬重的作家,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何乐而不为?现在想起来,自己竟也差点扼杀了铁生这部天才的、独特的作品。不少出版界的同人往往认为自己不会像图书审查官员那样横加砍杀作者的作品。但是由于水平所限,对文学认知的浅陋, 加上陈旧的观念:什么才是小说之虞,用常规的“市场价值”来判断,更糟糕的是,自己掌握着一点点有关此书能否付印的权力,会俨然提出貌似“正确”的修改意见。这事就发生在我和铁生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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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当代文坛,《务虚笔记》堪称杰作。一经问世,不断再版。图为中国工人出版社 2010 年版的绘画评点本。

铁生给我写了长长的一封回信,申明为什么不能采纳我提出香港版要做些修改的意见。这是他对我的一次很有原则性的批评,也是令我难以忘怀的一课。当时读了汗颜,今日再读,伴随着惭愧还窃窃庆幸,我有这样的良师益友,是我的幸运。铁生说:“但这缺陷,我以为又不是简单的删减可以弥补的,删减只能损害它的特别。而其‘特别’,又恰是我不能放弃的。所以,这篇东西还是让它保留着缺陷同时也保留下特别吧。你不必再操心在海外出版它的事了。它本不指望抓住只给它一点点时间的读者,这是我从一开始就明白的事。世界上的人很多,每个人的世界其实又很小,一个个小世界,大约只在务实之际有所相关;一旦务虚,便很可能老死难相理解。” 我惊诧自己,何时也变成一个“匆匆过客”了?那种吝啬到对好的文学作品只给一点点时间的“读书人”?现实世界中的“务实”,物质人,与精神世界上的“务虚”,精神人,真是会“老死难相理解”。

铁生的话是犀利的,刺痛灵魂的。

铁生说:“我还是相信,有些作品主要是为了卖,另一些更是为了写。” 多么鲜明的声明!“为了写”才是作家高贵的品质;“为了卖”还能有什么好作品吗?我现在掉换了一个位置,站在出版人的角度,看问题的性质就变了。我不能够帮助有品质的作家把真正有价值的作品推出来,我还做什么出版人哪!

在文学上,铁生给我上了一堂大课。铁生说:“我很不喜欢所谓的人物性格,那总难免类型化,使内心的丰富受到限制。” “文学不告诉我们他人是什么,而是告诉我们关于他人我们能够谈论什么。”“其所传者主要不是在空间中发生过的,而是在心魄中发生着的事件。”“我在我的生命旅程中经过他们。但,印象里的并不是真确的他们,而是真确的我的种种心绪。” “很多很多记忆都逃出了大脑,但它们变成印象却全都住进了我的心灵。” 这是铁生入骨入髓的对文学之所以成为文学的独到的见解,也是我们理解、欣赏他的《务虚笔记》的一把钥匙。他的见解可以进入文学大师们的经验宝库,带着他特有的思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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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和铁生,亦师亦友。

我倒还没有愚顽到不可救药,一剂苦口婆心的良药使我从“昏昏”中清醒过来。没有做“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令人厌恶的蠢事。我按照《务虚笔记》的原貌在香港推出了它。这里没有什么“功绩”可言,是铁生纠正了我的一个大错。

在我的个人生活中,除了我的爱人,铁生就是首屈一指的一位了。可能很多人都和我类似,对他有着这种特殊的感情。我们的人可很多呀,铁生只有一个。他的精力和时间都是有限的,除去透析的时间,奔跑在医院和家的路上的时间,因为体力不够必须休息的时间,他的时间比我们少多了,但是他大概没有拒绝过我们之中的任何人。他给予我们的,都比我们能给予他的多得多。我们对他的这种感情或许说近乎“残酷”,我们怎么可以“剥削”铁生的精力和时间?!但是大家一律享受着推门就进的宽厚的欢迎,一如既往,不管是在他没成名之前,还是在他已经大大成名之后,带着自己人生难解的困惑前去,装着满载的精神食粮而归。

铁生说,解读他生命的密码是残疾和爱情。人们往往只从字面上去理解。其实他不但是在讲自己,更是道出了人生的本质。他说,“这是上帝为人性写下的”“残疾即残缺、限制、阻碍,是属物的,是现实。爱情属灵,是梦想,是对美满的祈盼,是无边无限的,尤其是冲破边与限的可能,是残缺的补救。”

每个人都有着各种各样的残疾、残缺、限制着、被限制着,而人们并不自觉。甚至病入膏肓而仍盲目着,带着这残疾、残缺步入佬髦之年,连正视自己残疾的勇气都没有。当下,人性的残疾和残缺更是越演越烈,以致不知我们的民族终究要走向何方?铁生先于绝大多数人而自觉,他一生都在与这残疾和残缺博弈,他无法战胜身体的限制、阻碍,但是作为一个人,他战胜了残疾和残缺,实现了完美,实现了理想。他的作品是我们最好的镜子,我们是否肯于把自己亮身在镜子前,好好做一对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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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生说,解读他生命的密码是残疾和爱情。”长篇小说《我的丁一之旅》无疑是深藏他生命密码的经典之作, 2011 年该作品获颁首届“萧红文学奖”。

铁生在爱情萌动的二十一岁,在鲜活的生命恣意奔放的年纪,就被无情地拦腰折断。可是他的爱情并没有折戟沉沙。爱情在他的心魄中燃烧着,像永不减灭的生命季风,呼啦啦地刮到了天和地,呼啦啦地刮入了每个人的心田。和他谈话,读他的作品,你也被点燃,也刮起了风。他带着我们冲破禁忌,探究爱和性的真意。铁生在这一存在上的叩问,是层层深入,没有任何回避和含糊,剥茧抽丝般地究其穷尽。铁生内心的勇敢、真诚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爱情不仅仅是爱与性,她根本是对生命的态度。你无可拒绝地跟着他一起去思考、去探究,你不妨得出自己的结论,可是你时时会有“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的感觉。因为铁生的视野是博大的,他的心魂高视在我们的头顶。爱情的亮色晕染了他的诗、散文和小说,留下了美,留下了真,留下了驱动生命的力。西方有一句通俗的话,“美,只为欣赏者的眼睛而存在”。铁生的爱之观,已经影响了众多的粉丝,他的爱之观,在生生不息绵延的生活长河中也将会晕染和改变众生的心灵。

早在八十年代,铁生就对我说,你家庭和个人经历的题材够得上托尔斯泰水平,遇到这样的题材的机遇是不多的。你现在搞其他的一切都没有意义,把这部长篇小说写出来就行了。半生苦难,惟它是结。

我俩的友谊在那时就变换了位置,他是师表,我是学生。余后的二十多年我是在国外度过的,待回来问师之时,他仙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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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 年柳青和史铁生的妹妹史岚在《史铁生说》新书首发式暨“史铁生及写作的当下意义”研讨会上。

就在他走前的七天,我们还有过一个好好谈谈的约定,其实这约定的全部答案都在他的作品中。

想念他的最好方式,就是读他的作品。每次阅读,都会有新的发现,新的体会。

我也知道,他在天堂,笑等着我的答卷。

转自《我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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