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弘谅:右派赵绵先生和吕彦杰先生

图:赵绵博士
右派赵绵先生和吕彦杰先生
--作者:梁弘谅
我打算单独写一写我父亲的朋友们,以此纪念那些苦难深重的中国的老知识分子们。
在计划经济时代辽宁省那时叫辽老大,锦西则是是中国当时的化工和炼油基地,其中锦西化工厂是所谓“新中国三大化工厂”之一,其兄弟单位锦西化工研究院是化工部直属研究院。锦西那时有全国各地分(发)配来很多大学生,这些人对锦西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那段时间锦西可以够得上藏龙卧虎。其中在医学界先父梁定中医生是首屈一指的第一人,其他的化工界,我知道的有锦西化工研究院的赵绵先生。赵绵先生是我父亲的好友,赵先生是留美的生化博士,我父亲1952年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医学院,父亲和赵绵先生他们的共同点是都有美国教育背景且精通英语,因此相互间很有共同语言。
上图:我父亲和赵绵伯伯
据化工研究院原副院长周世伟先生讲:“那个学校授予的学位,我记不清了。但是他告诉我说,他的博士伦文美国化学文摘(Chemical Abstract,缩写CA)上登过摘要。只要在CA十年索引里的Author Index里查找”Mian Zao”,就可以找到。在哪个学校读的博士也就知到了”。“赵绵在情报室,我们好几次一起在农场劳动,也是文化大革命中“渣滓队”里的难友,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周世伟先生还介绍说:自从他来锦西,就一定要大家称他为赵先生,不称先生就不高兴。可那时不时兴称“先生”,只时兴叫同志。据我知道是因为协和医院要把他调到内蒙去,他不愿意,大概是就此得罪了领导,说了一些领导不入耳的话,赶上那个时代,抓右派是有指标的,所以被打成右派了,“发配”到了锦西。
我父亲的说法是:解放前赵伯伯的岳父把他送到美国,解放后,冲破美帝的阻挠,回到祖国。(概在1956年过回国的,所以他跟不上国内的形势,很长时间不习惯被称为同志)。他本来在北京协和医院工作,57年因为报怨上级安排他去除草,说不如要他去做实验,就被打成右派,后被发配到锦西。后来在锦西受到残酷迫害,文革时有人用铁锹当头劈下,他用手一挡小臂被打断。我父亲对他充满了同情,我父亲本身就是个书呆子,他之所以没有被打成右派,我认为主要是两点,1是他是名医--“有用”,2是他政治上单纯,但我父亲还是被打成特务嫌疑和中右份子即内控右派,“中右份子”这个罪名到1983年才知道,在我父亲的眼中,赵伯伯比他还有书生气,所以他给我们讲的有关赵伯伯的事迹除了流露出深深的同情外,常常带有有调侃的意味。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父亲说过他的一件趣事,文革期间,有一次赵伯伯见到我父亲,他很高心地用英语说“Doctor Liang, Let’s speak English”。(梁大夫,要我们来讲英文)。我父亲则大惊失色,赶紧用中文回答,“你讲啥英文,我们讲英文给人汇报了,那还说得清吗?!”
父亲因此特为赵伯伯量身定做了一个东北幽默:困难时期赵伯伯下放农村,当时饥饿至极,有一次在羊粪里发现了一粒未消化完的玉米,就抠出来,吃掉了,然后说了句英文“very nice”(味道好极了),以此讽刺他的酷爱英语的书呆子气。赵伯伯后来去了中国科学院,据说他走后,研究院图书馆外文资料这块业务从此瘫痪。
文革后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当时大树特树锦西化工研究院的的一个姓聂的工会主席,聂先生在文革中,赵伯伯被抄家后,把扔得满地的赵伯伯的外文书给捡回来,并保管好。首先我对聂先生表示敬意。但当时吹得太厉害,搞得像“灾难后的表彰大会”,好像赵伯伯一直处于无微不至的关怀之中似的。灾难是谁制造的?是谁抄的家也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共产党里也有好人啊!”。我父亲对那种过头的宣传非常反感,很愤愤不平地说“我困难时期,给过他吃的,救过他的命!”。
(* 聂荣本(1933- ),内蒙古通辽人。1950年进辽宁锦西化工厂做工。196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后任锦西化工研究院试验车间工会主席、院工会主席。长期从事工会工作,勤勤恳恳,愿为职工办事。舍己为人,为职工排忧解难被誉为“职工的贴心人”。1984年被全国总工会授以优秀工会工作者与。1986年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干部)
文人间送书,多是自己的著作,一般写上“XX兄雅正”。赵伯伯离开锦西是送了一本书给我父亲,上面写着“定中兄惠存”及他的签名。这是一本什么书呢?是一本《家常菜谱》--也是一种东北幽默。
冯小刚导演说“中国现在没有大师,谁都别装”。我觉得形成大师至少要有2个必要条件,首要一点是衣食无忧,其次是自由发展,所以大师一般在生活上都比较弱智,因为那种世俗的东西他了解到的少,所以他们才能专注于自己感兴趣的学问。而现在的所谓大师都是人精,很会生活,会来事,现在的的大师有几个会安心做学问?
像赵伯伯这样的人他能当上副教授吗?能当上教授吗?能当上院士吗?
赵伯伯教子甚严,早在文革中就逼他的子女学英语,后来中国已开放,他的子女们都凭借优秀的英语技能找到了很好的工作,我记得他的儿子好像是在中国迅达电梯从事涉外工作,瑞士迅达电梯公司是中国最早的几家外国公司于1980年进入中国。
90年代以后,我们就没有了赵伯伯的消息,我希望他的子女能有人移民美国,赵伯伯能够在美国度过幸福的晚年。
上图:赵绵博士,吕彦杰先生,梁定中博士
右派吕彦杰先生
我对吕先生了解不多,但我父亲和我说过一件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大饥荒时期,吕先生在他家(好像是地窖里)藏了几箱炼乳,应该是很有远见的,那时靠“偷”吃炼乳才把命保住。 
右图:周世伟(1982-1983年间) 在青岛我家楼下
原锦西化工研究院副院长周世伟先生有关吕彦杰先生的描述:
“关于我自己的经历,的确在写回忆录,当然只是给自己的后代们看看而已。一代人的经历写下来总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我们这一代经历的是历史大变迁的时代有抗日战争中的逃亡流浪,有国共政权更迭,有50年代充满理想的浪漫,又有共产党搞的各种运动,更有荒唐至极的文化大革命,又经过“改革开放”和中国经济的高速发展。不论哪一代人,都有起伏跌宕、值得回味的经历。
我算是万幸,反右运动中没有被打成右派,如果戴上那顶帽子,可就万劫不复了。回忆起来真可谓“如履薄冰”。
吕彦杰可就惨了,他是1956年从台湾回来的,台湾有个碱业公司,大家都叫“台碱”。他是的爱人是学钢琴的,在北京工作,为了爱情,他趁到香港的机会,放弃了在台湾比较优厚的生活,回到大陆。化工部见他是搞氯碱的,就把他分配到锦西来了,爱人没来,一直分居。57年反右就被戴上右派帽子,和当时厂里一批右派被遣送到不知什么地方(凌源?)的农场劳动。三年困难时期,全国都饿肚子,他那里就更不用说了,和他同去的一位叫赵善钧的工程师(那年头没有几个人能得到这个职称的)竟然活活饿死在哪里,听说吕彦杰是爬着回来的,总算捡回一条命。这样对待一位由台湾回大陆贡献自己力量的知识分子,实在太不公正了。大约到了70年代后期才调到北京化工部情报研究所,才能得以和爱人团聚,可是最好的青壮年时期已经过去了。我到北京出差总要去看他,见过多次面,90年代以后也没有联系过了。
反右运动是共产党向左转的开始,文化大革命走到了左的极端。如果你要写几位“大知识分子”,我建议你尽可能多地搜集些资料,多访问一些人。因为涉及这些人和事都应该有一个准确的表述,道听途说不够严肃。”
补充:
2012年3月,我有一个儿时伙伴小黎和我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个叫冯啸(音)的上海人,当年是跟赵伯伯学,是把羊粪用水来淘过,把里面的未消化的玉米淘出来用水煮或烤熟来吃救了自己一命。
当时的说法是“社会主义羊可以吃玉米,资产阶级的右派不能吃玉米”。
困难时期他找我父亲看病,当时我父亲不在家,他在楼下遇到黎叔就到他家小坐,我父亲回来后带了一捧米,黎叔来自浙江,家有火腿,用米和火腿煮了点粥给他吃了一餐。后来黎叔问我父亲冯得是什么么病,我父亲小声告诉他说是营养不良,不敢说是饿的。
感谢作者来稿。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请与作者联系。
文责由作者自负。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