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外教温德先生

1989-06-04 作者: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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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外教温德先生

--作者:厂口木易

在中国,罗伯特·温德( Robert Winter )是一个谜一般的人物。几乎不被大众知晓,却曾与吴宓、叶公超、陈福田共事。与闻一多、费正清、李约瑟引为挚友,一代学人季羡林、李赋宁、杨绛、何兆武皆曾亲炙其学。其学生也包括王佐良、许国璋、周珊凤等中国外文学界的中流砥柱。可惜的是,温德多讲授,少撰著,如今未见有著述流传,不能与读者隔空对话。除伯特·斯特恩( Bert Stern )所撰《温德先生》传记外,温德的生平事迹,不乏人叙述,如杨绛、张中行、陶洁、郭冠球、赵鑫珊等先生的回忆文章。

以张中行先生《老温德》一文的说法,“温德”这个中文名字是吴宓参照“ Winter ”译音拟的,推想取义是有温良恭俭让之德,其交情可见一斑。

温德生于美国印地安纳州克劳福兹维尔的一个农场小镇,在沃巴什学院( Wabash College )获学士学位,曾留学法国、意大利,后任教于芝加哥大学、西北大学。

到中国去--与清华结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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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一多与温德

1922 年,罗伯特 · 温德三十五岁,奔四路上恰遇闻一多。同在芝加哥大学读书,他深深地为这位比他小 11 岁的中国青年之才学所折服。闻一多交友谨慎,“我所结交的都是有学问有道德的人”,其中就有这个“知道中国东西”的温德。温德好几次请闻一多吃饭,谈中西诗歌、聊绘画。他还主动翻译了闻一多在芝加哥期间写的诗,并邀请他一起翻译中国古典诗歌。二人相交甚欢,为此闻一多亦曾致信梁秋实时提到:他是一个有趣极了的美国人,对中国极友善的美国人之一,“(每次他来找我,我们) 都谈到夜里一两点,直到我对他说再见,去另一个房间拿外套。在那儿,我们又开始另一场谈话。当我们一起往门边走,我们继续谈。我们开门,我们接着谈。我走到台阶,我们还在谈。最后,我不得不说,‘我要上床睡觉。’我们终于找到时机互道 ‘晚安 ’然后分手”。

在这段友谊里,最让温德震动的是这位东方青年的人文主义理想,民主是温德和他常常聊到的话题。闻一多盼望中国早日自立、取得平等地位。这和温德支持种族平等、民族平等的理念惺惺相惜 。在大学任教期间,温德曾经被系领导要求压低犹太学生和黑人的分数。因此,他对眼前这位东方学生尤为同情。

当他向闻一多描述了梦想中的世界,闻一多告诉他:“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你应该去中国。”随即他马上坐船去了中国,手里拿着去往日本和中国的通行证,胸中怀着沟通东西文化的志向,预计逗留 12 个月。

温德赴中国后不久,先是由吴宓介绍入东南大学,继由闻一多与张景钺联名向清华曹校长推荐。闻一多又敦请梁实秋“为他 push 一下”,因为闻先生确信“我从来没有看见这样一个美国人”,他要是能到清华上课,“那就为清华造福不浅了”。以后果然温德便在清华外语系讲授英文、法文和西方文学,抗战西迁又在西南联大,乃至院系调整到了北大西语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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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宓

1925 年,温德随彼时中国最声名狼藉的吴宓到清华任教,俩人一起设计的英文系培养方案,奠定了清华外文课程体系的基础。或许,《吴宓日记》(后简称《日记》)可以为温德提供又一个侧影。翻检三联版《日记》,提及温德的共达 283 篇,所叙事巨细皆有,共处的交游网络涉及陈寅恪、李济、温源宁、翟孟生( Jameson )夫妇、吴可读( Pollard-Urquhart )、王文显、楼光来、徐志摩、叶崇智、钱端升、瑞恰慈( Richards )、杨宗翰、魏智( H.Vetch )等人,从侧面载录了彼时中外学人的交往、情分可达致何等程度。

在《日记》中,两人一次又一次散步、谈叙,一同进餐、弈棋、赏花、观戏,互相“夜访”,“就寝时始归”。甚至,吴宓多次夜宿温德宅中,“联床共语、并及种种”,至于叙话内容,《日记》称“所谈益我实多”。此外,两人一起经历了不少事,分享、分担了彼此人生的起伏。

20 年代的清华也是个翻腾着矛盾的大锅炉。这所以庚子赔款建立的学校,反西情绪正高涨。反对宗教的大氛围下,却有不少学生加入基督教青年会( YMCA )。温德激情澎湃、旁征博引的教学,深受学生的欢迎。他把莎士比亚、但丁、纪德、波德莱尔、普鲁斯特演绎的广阔人文世界介绍给学生,许多门生日后成为了西方大家的中文译者和研究巨匠。当年温德的高级法语课上,五名学生四名成为了教授——盛澄华将纪德介绍给中文世界,李健吾以翻译莫里哀成名。此外,钱钟书在清华念本科时曾选修过两年温德的课,杨绛在清华研究院外文系也曾随温德学习法语。

1937 年,北平沦陷,中国知识分子用理性改造社会的梦想被时代的暴虐狠狠掐灭。大多数清华教员退居昆明,清华南迁,校园却仍在北平,大楼、设备和图书等校产都无法靠人力带走。清华的知识与精神,跟随着清华人一路从长沙落脚于昆明,弦歌不绝,薪火相继。至于物资,白修德、贾安娜的《惊雷中国》中写,“骡马驮运米和面饼,再跟着几辆扑哧扑哧的卡车,在崎岖不成形的路上爬行”。而温德却选择在清华如守墓者一般,守了整整三年与废墟无差的空荡校园——日军曾四次“拜访”北平这一小小孤岛,可却次次无果,均被温德一人之躯死死地拦下。

黑暗中的红烛--西南联大的岁月

珍珠港事变后,美国对日本宣战,温德在滇缅公路上颠簸了 14 天,历经千辛万苦,带着成箱的课本来到昆明。却发现好友吴可读在不久前因腿伤感染去世,哪知自己日后就要孑然一身捱过六年。他开始负责昆明正字学会的英语项目。因为物资紧缺,昆明的物价已经超过了纽约。温德坚持不给中方雇员降薪,却自己主动减薪 20% 差旅费减无可减--“我们的教师不得不早上六点坐火车,步行或坐毛驴八公里,到乡下被疏散的学校授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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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赋宁与温德

李赋宁亦曾在文章中提及温德在西南联大教书之事,称:“温德先生的‘莎士比亚’课教得极为生动。他能表演剧中的每一个重要角色。他讲《李尔王》和《麦克白》,其效果简直等于在上演莎翁的悲剧。他表演 Macbeth Lady Macbeth 的对话,用两种不同的声音来产生徐局的效果。我听过 Empson, 耶鲁的 Mack 教授和 Prouty 教授的‘莎士比亚课,各人有自己的教法。但是温德先生的“莎士比亚”课最为生动、感人。“

温德先生正义感很强。昆明学生反对国民党独裁,反内战,反饥饿。关麟征杀害了四名学生,令其极为愤怒,特请 Rose 熊女士(熊希龄之女)为他做翻译,前往关麟征司令部去说理。因为他是美国人,关接见了他。对他十分客气,温德先生痛恨国民党专制、独裁,压迫人民,迫害进步学生 。他努力保护他们,使他们平安到解放区去。他和闻一多、张奚若等进步教授有深厚的友谊。

没有料到的是,此时洛克菲勒基金会决定对昆明正字学会停止资助,温德的生计难以维持,只能极不情愿地回到美国。他向基金会转达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困境,很快又以半官方文化特使的身份回到了昆明。

1945 8 13 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昆明几乎没有任何人庆祝。何时能北归?深陷绝境的西南联大师生没有答案。了解局势的人很清楚:一场战争的结束,意味着另一场战争的开始。昆明易主后,知识分子的言论自由更岌岌可危。

暗淡的余光--在北大最后的日子

“三反”、反右和文革期间,温德受到的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不仅让他身体垮了,也消磨了他对生活饱满的热情。 1952 年,经过高校院系调整,温德由清华转入北大西语系。但 1954 年他被剥夺了教学资格,只能批改试卷,和北大的关系若即若离。

他曾在日记里记录了红卫兵抄家的情况:“(红卫兵)破门而入,抓住头发把我拖来拖去,脚踩在我身上,扬言胆敢反抗就杀了我。” 他们没收了温德钟爱的唱片机和收藏多年的古典音乐唱片。

1969 1 8 日- 4 12 日,温德被关在学校的一个小房间,每天连续 13 个小时,反省“历史问题”。唯一能让他片刻拾起师者尊严的事,是交待自己过往学生的成就。经过了轮番审查,温德心灰意冷地独居一隅,编写英语习题,很少和人来往。直到拨乱反正,周培源任北大校长,温德先生才得安稳生活。

那段苦不堪言的岁月,让这个放弃了家乡的安逸生活,来到中国追求美和真谛的美国人看不到希望。

身史和心史,有没有一致的可能?大概没有。可以推想,以荣辱、苦乐的大项目为限,比如身史多荣,心史就未必是这样;身史多乐,心史就未必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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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温德

1978 年,温德先生迁居北大朗润园一隅,在荷塘旁边。他开始生活起来,不时叫上三五好友来自家一同欣赏音乐--都是些难得的唱片和乐谱。他终身独身,古稀之时与花为伴,就连花土也要精心挑选。

1982 年,他摔断了坐骨,生活所带给的这位冒险家的一切,便是冒险家的自毁。自此之后温德长期住院,也无法再走“钢丝线”,他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好人,不知道所谓的朋友究竟如何看待他。外界对他的肯定和赞誉在他日渐迷离的双眼里,也化为虚妄。战争的硝烟战火未曾让这位理想主义冒险家泄气过,人性的冷漠和对文化的蔑视对他而言却是致命一击。

1987 年,在过完百岁生日后,温德在北大朗润园去世,把骨灰撒在了北大。

这个经历五个朝代沉浮灿烂的城市,当今依旧斑驳陆离。温德在此生活百年,在路上,生活在自己的乌托邦之中。他是历史的浪子,他不回头,他见证了中国六十年变迁。京城的大风里掺和着他的过往尘烟,一股脑儿地四散到各处,他离开了,他也从未离开。

张中行曾在回忆温德一文《老温德》时曾写:“还是安于一知半解吧。他走了,虽然差一点点未满百岁,终归是得了希有的高寿,以及许多人的尊敬和怀念。他多年独身,但他曾经浪漫,希望这浪漫不只给他留下苦,还给他留下甜蜜的记忆。至多四五年吧,他常住的小院成会为一片废墟。人世就是这样易变,从小院门外过的年轻人不少,还有谁记得在里面住几十年的这位孤独的人吗?”

三十多年后,作者斯特恩教授带着温德先生又回到公众面前,这次他不再单是谁的故友,又或是谁的教授,而是与世界为伴,与未完成的人文理想继续前行。

转自《北大博雅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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