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宁:春天在远方
春天在远方
——作者:沈宁
因为写另外一篇文章,我翻出很多老照片,看到其中两张,引起一段旧事的回忆。
那是1975年,中国还在浩劫之中沉沦。父亲被关在河南干校劳改,终年不得回家。我到陕北插队之后,因为样板戏演出需要,被收入地方剧团拉小提琴。弟弟在内蒙草原放牧七年,不知何时再能回京。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妹妹也未能留城,被发配穷乡僻壤插队。一家人四分五裂,只有残疾的母亲,独自一人,继续住在北京东单马家庙破旧的小木楼里,作为我们相互通讯的集散地,苦苦地维系着我们这个家的生存。
严冬季节,总是母亲身体最不好的时候,我照例请了假回家照料。那天上午,母亲又是浑身疼痛,卧床不起。我在黑暗的小阁楼走道里烧水熬药,忽然听到楼梯上有人走上来的声音,犹犹豫豫,一步一停,显然是位陌生人。
我走出去,来人已经站在门外。是一位中年妇女,个子不高,蒙块花头巾,戴副大眼镜,嘴上涂了口红,都是当时国内见不到的。她身上半长不长的外衣,小巧玲珑的淡黄色皮鞋,也都是当时中国买不到的。她是从海外来的,一眼之下,我判断出她的身份。
“对不起,打扰了,能不能请问一下﹖”她说话很温和,很有礼貌,更证实了我的猜测。中国人已经多年不用“对不起”和“请”这类字眼了。她继续问:“有一位陶琴熏女士,住在这里吗?”
没等我开口,隔着屋门,母亲忽然大叫起来:“是仰兰吗?”她居然还记得大学同学的声音。或许她每个不眠的夜晚,就在重温青年时期朋友们的音容笑貌吧。人在极度的孤独和寂寞之中,回忆就成为生命存在的惟一形态。
马阿姨随我走进门,问我:“你晓得我是谁吗?”
我说:“我晓得,姆妈常常叨念您。”
马阿姨是马寅初先生的女公子,抗战时期跟父亲母亲在重庆中央大学英文系同班。我保存的这张老照片(图1),是他们1945年6月4日在沙坪坝拍摄的。照片左起,第一排:黄孟姞、王德华、刘致学、蒋和、吴慧;第二排:马仰兰、陶琴熏、丰华瞻、刘景芳、丰陈宝、熊盛淑;第三排:祁延朗、沈苏儒、朱立民、耿连瑞、王××(外系同学)。
图1:1945年,作者父母的大学毕业照。
听父亲母亲说,那个时候,重庆中央大学外文系的班里,有许多政要名流的子弟。比如蒋和阿姨的父亲,是著名军事家蒋百里将军,她的姐夫是钱学森。马仰兰阿姨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马寅初教授。丰华瞻叔叔和丰陈宝阿姨兄妹,则是丰子恺先生的男女公子。而我的父亲沈苏儒,是浙江嘉兴沈家后辈、沈钧儒先生的堂弟。我的母亲陶琴熏,是当时委员长侍从室陶希圣先生的长女。另外班上还有考试院长官的小姐、山东警察局局长的千金等。此外,荣毅仁先生的妹妹荣墨珍阿姨,那天拍照时缺席。
大学毕业后,母亲经外公介绍,到重庆农业银行工作。父亲经沈钧儒先生介绍,到美国新闻处工作。同时马仰兰阿姨也进入美新处,与父亲成了同事。日本投降后,父亲被派往上海,母亲也调到上海战后救济总署任职。不久马仰兰也转回上海,到救总工作,又与母亲成了同事。所以父亲母亲和马阿姨在同学情份之上,又加一层同事关系,成为密友,格外亲近。
我领着马阿姨走进屋门,母亲已经挣扎着从床上起来,拐杖落在地上。她顾不得拐杖,独自站着,迎接她的朋友。
马阿姨疾步上前,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身体都在剧烈抖动。透过马阿姨的肩头,我看见母亲早已干涩的眼睛,再次流出不断线的泪,冲刷她布满皱纹而浮肿的脸。
好多年了,中国人只能在恐惧和孤独中煎熬,已经渐渐忘却亲情和友爱为何物,更不知到哪里去寻找光明和温暖。然而此刻,我忽然发觉,这个世界仍旧存在着美丽的春天,只不过,春天不在这里,而在远方。母亲毕竟还是幸运的,那远方的春天竟跨越太平洋,降临到她的身边。
母亲说:“你回来了,又见面了,真想你啊!”
马阿姨说:“又见面了,二十七年了,我天天都在想你啊。”
母亲说:“很少有朋友来看我,很多年了,很少有朋友来看我。”
马阿姨说:“我答应过你,我一定回来看你,可惜来得太晚了。”
母亲说:“是,你答应过我,十六铺码头船边上,你说的,我记得。再晚,我也等着。”
几句简短的对话,无数历史的瞬间好像重新显现,明亮而热烈。而其中每一个细节的折皱里,都浸润着太多的欢笑和血泪,我心里难过得要命。
抗战胜利后,父亲母亲回到上海,住在虹口狄思威路(现溧阳路)1084弄4号。马阿姨到上海,实际只是路过而已。她已经申请赴美留学,只是等待签证,所以她并没有在上海久居的打算,于是就借住在母亲的家里。那段时间,她们一起居住,一起上班,同出同入,形同姊妹。最后马阿姨出发远行,也是父亲和母亲送她到十六铺码头,看着她上船。
图2:作者母亲与马仰兰合影。后排中为作者父亲。
图2就是在狄思威路母亲宅前拍摄的,个个都是喜气洋洋。前排左是马仰兰阿姨,中为母亲,右为黄孟姞阿姨;二排左为叔叔沈其儒,右为另一中央大学的同学,两人都曾从军;后排左为我的祖父,中为父亲,右是某来客。
马阿姨从自己的口袋里取出一块手绢,轻轻替母亲擦去脸上的泪水,然后又轻轻擦去自己脸上的眼泪。
母亲说:“你万里迢迢来看我,我站不起来,不能招待你。”
马阿姨说:“我们还讲客气吗?当年在上海,让我住在你家,待我那么好,送我到码头,我会记得一辈子。”
听了这话,母亲放声痛哭起来,说:“有人记着,你记着。”
母亲一生,经受多少苦难,付出多少心血,蒙受多少冤屈,承担多少离别,她都无怨言。她只希望得到别人一点理解,一点尊重,一点记忆。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母亲停住哭泣,擦干眼泪。两个人笑脸相对,促膝而坐。我沏了茉莉花茶端上,摆在小桌上。母亲忽然又站起来,提议煎两个鸡蛋,请马阿姨吃。母亲说:“你去美国那天早饭,我也是煎了两个鸡蛋。”
马阿姨跟随在母亲后面打着转,说:“是,有一个还焦了。”
母亲不要我帮忙,亲自走到炉边,动手忙碌,说:“都是你催,怕误船,火大了,煎焦一个。”
两个人都笑起来。她们居然对近三十年前的事情记得那么清楚,连细节都记得。听她们两人亲切的笑声和话语,我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老天爷真是不公平,为什么偏偏要把本来可以很幸福美满的人生破坏掉?我悄悄离开母亲的屋子,给她们留下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她们在母亲屋里坐了一下午,没有叫过我一次。添茶水,拿小吃,翻照片,收碗筷,肯定都是母亲指挥马阿姨动手。我在屋外,坐着发呆,羡慕母亲一辈人的真诚友情,也为自己这辈人的孤独和薄情而悲哀。
天暗淡下来,我送马阿姨回家。马寅初先生家住东总布胡同,从我家走去,过一条大街就到了。暮色中,我们走出院门,马阿姨把手插在我臂弯里挽着,边走边说:“你母亲是个非常开朗的人,年轻时会唱昆曲,很活泼的。上船去美国的时候,我们约好,她到美国去找我,或者我回中国来看她,没想一别就是三十年。”
我问马阿姨,她怎么找到我们的。
马阿姨说,1972年中美恢复交往之后,她终于得到机会,能够回国探望父亲。第一次回来的时候,她就曾努力寻找我父亲和母亲,可是没能找到。现在第二次回国,她下定决心,非找到不可。她从外交部问到外文局,找到我们家在西城的老地址,不断地打听,才终于找到。马阿姨说:“你母亲不能去美国找我,我既然回来,就一定要来看她的,我答应过她的。”
我喉咙哽咽,只说得出一声:“谢谢马阿姨。”
马阿姨问:“母亲常跟你们说她的往事吗?她有很多故事可以讲给你们听。”
我说:“我们这样家庭的人,都怕接触过去,对比总是太痛苦了。”
马阿姨说:“你们应该记住母亲的一生,她是很伟大的女性。真可惜,她当年多么有才华,她立志要做冰心一样的人。可是现在,恐怕没有多少人能够理解她的欢乐,她的痛苦。”
做冰心一样的人?可冰心自己又怎么样了?我没有说更多的话,默默地陪伴马阿姨,走到马老先生家门口,在苍茫中告别。我说:“谢谢你,马阿姨,三十年了,今天大概是姆妈最快乐的一天。”
马阿姨说:“宁宁,请你替我好好照顾母亲。会有一天,她能够到美国来。我们再聚会。”
我沉默着点点头,跟马阿姨道了别,独自一人走回家去。春天来了,春天又走了,春天仍然在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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