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声:小舅

1989-06-04 作者: 洪声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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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洪声

前几天下午,和武汉的小姨通电话时得知,小舅近写了一篇忆旧之文。闻此,我立刻告诉小姨,我很想尽快读到。知我心切,当天晩上,小姨即用电邮转来。打开一看,我有些惊讶,是一篇几十页的长文:《远去的足音》。

小舅周文时,是我母亲的三弟,也是我母亲最小的弟弟,我对他印象很深。在我少小时的七十年代,他们一家人从新疆石河子来到长沙,在我们家住过一月。以前曾听母亲说起过小舅的一些事情,但未知其详。应该说,直到今天的此刻,当详尽地读到这篇追忆往事的文字,我才对小舅的身世和遭际,有了深切的了解。

还应该说,这次读到小舅这篇长文,于我而言,有重温往昔之感。小时候,我曾多次读到小舅从新疆寄我母亲的家书,他飘逸的笔迹至今未忘。那些家书,写的多为家常之事,但透过其中的点滴,却能感受到那个年代的贫困、艰难以及相濡以沫的人情。特别是小舅信中的文字之美,曾如一束火光,照亮我年少的心灵。

令我意外的是,小舅这篇长文,竟有过半的篇幅,是一首首长短不一的诗。我以前从未读到过他写的诗。他说他之所以写诗,纯然出于少年时代对诗歌的热爱;他说他虽没有诗才,也写不了时下诗人们所写的那些诗,但只要能“叙述真实,感情真挚”,只要能写出“触及心中最柔软处的真话”,于他而言,就足够了。

写此文时,小舅已六十五岁。回首前尘,他竟有宿命感。他想起年轻时在归元寺门前遇过的一位盲人,他至今也不愿泄露,当年那位盲人曾传给他怎样的“天机”。他只是觉得,一生皆命。言及此,他不无悲凉地想到两个不等式:“我不想做却又不得不做的,远远大于想做的;我想做而未能做的,远远大于已做的。”

“人生本没有任何意义,全仰赖于你最初的设定。”这是小舅在文中曾提及的一个“智者”之言。但尖锐的质疑却接踵而至:“谁被赋予最初设定的权利?又是谁折腾了我们的一生?”一想到这,岁暮的他,不禁喟然长叹:“命运为卑微的众生安排的,是一条条隨时可能倾覆的独木桥,别无选择就是唯一的选择……”

小舅原为华师一附中65届高三2班学生,出身书香。幼承庭训,从小便用功读书,以其聪颖和勤勉,文理各科成绩均名列前茅,数学竞赛屡获前三名。而就是这样一个当时完全有实力问鼎大学名校的高中“尖子生”,1965年,却因他的家庭出身,在高考落榜。他说,从此开始,那个武汉的夏天,成了他“永远的痛”。

那个年代,所有参加高考的考生,考前都必须在个人的履历表填上“家庭出身”一栏。因外公民国时期在湖北四任县长的经历,小舅被划入了“政治贱民”的另册,也因此而被剥夺了上大学的权利。不用说,这对一个满怀憧憬的少年学子,是何等的残酷。时光逝去近五十年,小舅对那个遥远的夏天,犹有椎心的记忆。

那年夏天好长,

不耐闷热的鸣叫声,

从早到晚,

好像知了已然受伤。

那年夏天好长,

通往校园的马路上,

洒水车向四周,

喷洒出辛酸的泪水,

一位少年的血和泪,

向心的深处汩汩流淌……

那年夏天好长,

头顶的法国梧桐,

心形的树叶在自由生长,

而少年的心中,

最初的翻江倒海早已过去,

他的心已被掏空,

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那年夏天好长,

求学报国的路上,

橫着一堵冰冷僵硬的高墻,

少年无法逾越,

他已没有希望。

那年夏天好长,

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

无助的少年在心爱的校园里,

作最后的流浪……

那年夏天好长,

高贵的露水,

无意间将卑微的野草吻出轻伤。

一位心仪的女孩,

白衣白裙,

像一朵骄傲的白云,

俏丽的马尾辫在空中划出优雅的曲线,

不经意地,

有节奏地左右摇摆,

敲打得少年的心猛然抽紧,

喊疼!喊痛!呼喊上苍!

大学之梦已破,自知前程无望的小舅,被“边疆处处赛江南”的歌声诱惑,遂报名去新疆建设兵团当军垦战士。临行前的一夜,外公拉着他的手,“欲言又止的眼神,最终爆发为老泪纵横……”当他提着自钉的旧木箱,与一群穿着崭新军装的同伴踏上西去的列车,他怎么也无法想到,一场更可怕的灾难,在等待着他。

这是小舅第一次如此漫长的远行。不用说沿途美不胜收的自然风光了,他还第一次目睹到“一九六五年的共和国”的另一种风景:“列车停靠在任何一个小车站,都会吸引来一群蓬头垢面、衣不遮体的孩子。菜色的面颊,畏葸而饱含期待的眼神……”他心里不禁惊愕地想:“为什么人民还沦入如此形销骨立的贫穷?”

入疆抵石河子垦区后,小舅又因家庭出身原因,被分配至当时条件最为艰苦的二分场从事拓荒。每天将近12个小时的超负荷劳动,晩上还要参加没完没了的政治学习,疲惫至极。而且,“无处不在的成份歧视,更是让人沉默苦闷。”一年之后,他又被调至莫索湾农机厂当锻工,天天在空气锤旁打铁,一干就是十二年。

当了名符其实的工人,按当时的政治分类,小舅总算跻入了“领导阶级”。但他很快发现,他其实不能“领导”任何人,甚至他自己。而且,他还发现,即使在那个高喊“斗私”的年代,他和所有的工友一样,也有诸多的私心,並且拒绝”高尚”,也会在“加热工件的间隙,趁热打铁,为自己打一把火钳、菜刀……”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小舅还真实地描绘了那个年代无法灭掉的“私欲”:“我学会了生存所必须的十八般武艺,比如挖一方深坑,搭一个菜窖;打一堆土块,盖一栋厨房;建一座禽舍,养鸡兔于五平‘豪宅’;围一圈蓠芭,种蔬菜于半亩瘠埌;我甚至胆大包天,偷伐林木,自己动手,打出一套像样的桌柜和木箱……”

1966年,政治风暴骤起,即使是遥远的莫索湾也无能幸免。小舅很快感到了突变:“现实生活中充满了谎言、争斗、暴力、歧视、眼泪、甚至鲜血……”尤其对他这样一个有“出身问题”的人,周围的环境,正变得日益险恶。

那是一个“挑起群众斗群众”的年代。21岁的小舅,因为还残存着年轻人的一点点“血气方刚”和“正义冲动”,居然不顾自己被打入另册的“狗崽子”身份,参加了一派屡处弱势的“群众组织”。岂料,就因他这一点点“正义”和“血气”,另一派有着强大政治背景的“群众组织”,对他突然实施了“群众专政”。

二十多人强按着小舅的头和手,逼他擦去他写下的“反革命标语”。因为他拒绝就范,一个虎背熊腰、受过拳击训练的暴徒,按照事先的策划,趁他不备,很专业地一拳打在他心窝之下的腹部,他顿时呼吸困难,痛得在地上四处打滾;另一个穷凶极恶的“革命者”,此时乘虚而入,用脚去踢他痛得几近痉挛的身体……

而当小舅丧失反抗力之后,“一群暴徒犹如非洲草原上的野狗闻到血腥一样”,一拥而上,将他从地上拖起,按着他的头和手,再次实施“革命专政”,直至他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待他踉跄着走进寝室,另一位遭受同样摧残的老乡刘寿征已先回一步,“两人对视,均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人鬼莫辨,不禁抱头痛哭!”

有一次吃午饭时,在食堂后的空地上,一伙“革命派”按照事先的策划,突然将拿着饭碗的一群“持不同政见者”团团围住,展开暴力攻击。本以为侥幸躲过“包围圈”的小舅没有想到,一名暴徒悄悄从他身后绕过来,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抡着大木棒猛敲在他的右腿骨上。他小腿部一阵剧疼,半瘫着蹲了下来……

22岁时,因“五一六现行反革命分子”这一虚构的罪名,小舅再遭无妄之灾。他被“革命派”投进私设的公堂,那些“革命的狱卒们”,变着花样,对他实施肉体上的折磨。

他拒不认罪,他们便用一根留有茬头的状似狼牙棒的杨树枝,“足有擀面杖那么粗”,在他“仅留内裤的血肉之躯上反复较劲”,顿时,他全身布满了深深的血红色的鞭痕……”

他仍不认罪,他们便用一个用角铁焊成的方凳倒置于地,他被脱去长裤,双腿被架起跪到四个凳脚上,顿时,角铁茬口嵌进皮肉里,顶在腿骨上,钻心般的疼痛让他冷汗直冒,“耳边却响着野兽般的嚎叫,冷不防就会一耳光抽过来”,他嘴角流血,连人带凳子一起摔在地上,此时,“革命”的狱卒们竟用脚去踢他……

羞辱、折磨、暴力,此时都全在“革命”的名义下进行。小舅永远也无法忘记,当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驱从牢房里走出时,“夜已深沉,从牢房射出的惨淡灯光照射到厂部门前的葡萄架上,一串串葡萄悬坠在空中,仿佛是一串串硕大的悲愤、忧伤的泪珠……”在那首题为《葡萄泪》的诗中,小舅写出了他那时的心情。

黑夜吞噬周围的一切,

天地好黑啊,

紫黑的葡萄泪!

树影恣肆凶恶的嘴脸,

鬼魅横行啊,

惊恐的葡萄泪!

灯光刺痛遍体的鳞伤,

心儿更痛啊,

瑟瑟的葡萄泪!

道路横亘塌陷的深坑,

无路可走啊,

绝望的葡萄泪!

冷风吹僵思绪的自由,

活得像截木头啊,

冰凉的葡萄泪!

跌水咆哮震破脆弱的耳膜,

干脆眼也瞎了吧,

泣血的葡萄泪!

老天开眼可怜可怜苍生吧,

日子实在沒法过啊,

纷纷坠落的葡萄泪!

读到此处,不禁想起孩提时长沙那个闷热的夏夜。那晚,我在宿舍后面游荡,忽然,听到一个男人的哀号,寻声望去,叫声是从宿舍后那座设计院的高楼传来。一间办公室里,苍白的日光灯下,那个男人被仰放在办公桌上,有两个大汉,不停地用皮鞭抽他……那时我何能想到,远在新疆的小舅,也承受着同样的暴力。

那是怎样的一个年代呵。就因为一位“伟大领袖”对“与人奋斗”有着近乎变态的乐趣,中国大地无以数计的生命,如小舅一样,成为了暴力运动的牺牲品。小舅还侥幸活下来了,更残酷的是,还有多少如他一样年轻、单纯、旺盛的生命,都在“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中,如蝼蚁一般,卑微地、毫无尊严地死去……

1968年,外公病危,小舅接武汉家人电报后,即向车间请假回汉。结果,一位身为转业军人的指导员很快以“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子女运动中间必须遵循回避政策”为由予以拒绝。就这样,小舅想尽最后一点孝道的机会被剥夺了。两个月后,家人来电告外公病逝,小舅最终未能见到外公最后一面。

1972年,小舅成家,第二年,大儿子出世。这孩子可谓生不逢时,正好碰上饥馑的年月。兵团提出“宁要社会主义的革命化,不要资本主义的机械化”,农场遂闲置着康拜因等大型农业机械不用,却要农工们拿着镰刀去地里收割。由于收割不及时,麦子都烂在田地里。这场人为的歉收,致使当地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接连几个月,除了低于定量的粗粮外,油和细粮均无供应,至于肉、蛋、奶等,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1973年春节前夕,厂里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表面已经发绿的死马肉,每人还只供应了200克。全厂人吃了后,不少人拉肚子,甚至有人中毒住院。在此严峻状况的逼迫下,小舅决定铤而走险,开展“生产自救”。

小舅开始“损公肥私”。他带着从石河子总场调入莫索湾修理厂时留下的一把“金牛”牌铁锹,骑着自行车往返近50公里,就为了从老乡所在公社的社员手中换回一公斤胡麻油。每次做饭时,都是打上一锅菜汤,然后再滴几滴油,清汤寡水,光可照人,不折不扣的“神仙汤”。而这瓶小小的胡麻油,足足吃了三个月!

他又将偷猎的目标对准了148团三分场的一块苜蓿地。天快黑,正当他和另一位师傅麻利地将偷割下的苜蓿装满各自的尿素袋时,从条田的另一头传来了喝斥声,只见两位守田人各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向他们追来。他俩迅速扛起苜蓿袋就向条田这一头的沙包夺路而逃。眼看越追越近,他俩只好甩掉袋子,没命地狂奔……

但他俩怎么跑得过四条腿的马,当跑到最近的一个沙包时,骑马者终于追上。他俩再也跑不动一步,倒在了沙包上,气喘吁吁,面如死灰。其实当时兵团的饥荒,谁不心知肚明?这些“损公肥私”的事实在太多了,大家早已见怪不怪。两位守田人见他们已放弃了“偷割”到手的苜蓿,也就警告了几句,便放行了……

“生产自救”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事,令小舅终身难忘。

一天夜班后,小舅和几位工友一起去“光顾”两公里外莫索湾管理处医院后面的一块苜蓿地。当他往袋子里装进了大半袋苜蓿时,地的另一头又响起了喝斥声,同时,几道刺目的手电筒光向他们这边扫射过来。不容多想,大家迅速背起袋子一哄而散。也就在此时,背着一袋子苜蓿的小舅,朝着回厂的方向狂奔而去……

为逃避可能再次降临的“追捕”,小舅在全速冲刺。夜色漆黑,小舅跑呀,跑呀,不知跑了多久,却总也见不到回厂的那条熟悉的小路。因为紧张慌乱,他途中甚至踏进了刚浇完水的一块条田,双腿顿时深陷泥水之中,弄得一脚的烂泥,狼狈不堪。但即便如此,他也怎么捨不得扔掉到手的“战利品”,继续负重前行。

月色凄清,小舅的影子如幽魂在荒野中慢慢移动。当走近一片阴森森的坟地时,冷风嗖嗖,令他汗毛倒竖。突然,一只和小猪差不多大小、毛刺张扬的傢伙,在月光下向他缓缓爬来。陡然一见,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再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在荒漠上觅食的刺猬!

翻过了一座又一座沙包,奇怪,小舅却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当再爬上一座特别高的沙包时,他突然闪现一个念头。他把装着苜蓿的尿素袋往沙地上一甩,便在沙包顶上坐了下来。

直到这时,小舅才猛然惊觉,他今夜遇到了俗称的“鬼打墙”。他以前听老军垦曾说过,在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上屯垦戍边的初期,不止一次地出现过这样的怪事:有人进沙漠深处拉梭梭柴,结果因为迷路,或渴死在沙包里,或成为野狼的腹中之物。等到人们发现时,迷路者已成一堆白骨!

一想到这,小舅不寒而慄。年轻的他,成家还只一年多,儿子刚出生不久,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她们而去,于心何甘?强烈的求生欲令他冷静下来。他想,他一直在往“回家之路”走,却越走离家越远;如果此时“迷途知返”,反其道而行之,说不定还会找到一条生路。当他想明白这点后,便立即背起袋子返身走去。

他在荒漠上踽踽独行,月光照着他孤单的影子,他不敢肯定他能不能活着回去。我相信那只是中国七十年代一个极普通的夜晚:高音喇叭照例在播放着“最高指示”,孔夫子和资本主义继续被批判,“伟大领袖”又在思考消灭“阶级敌人”的革命谋略……不知为什么,读到这里,耳边忽然会涌出莫里康忧伤的旋律……

不知翻过了多少座沙包,寻觅归途的小舅,突然在两座沙包之间的谷地,发现两条清晣的大车辙印,他顿时感到一阵绝处逢生的狂喜。终于,沿着这两条车辙印,他找到了林带,找到了人烟,找到了老乡。最终,他扛着苜蓿回到了厂区。他如释重负,甚至窃喜:家里那群骨瘦如柴的鸡呵,你们又可以饱餐一个星期了!

1972年夏天,在三十多位武汉知青朋友的张罗下,小舅和舅妈举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婚礼。知青们都各自使出浑身解数弄来许多“来路不正”的土特产:葵花子、花生、瓜果、蔬菜,甚至还有当时极为希罕的糖果、猪肉和鸡……知青自有知青的逻辑:“国家”就是知青的“家”,缺点什么,就从“家”里拿点过来……

男知青搬来几张破桌子,在一座破窑洞旁的空地上摆齐,上面再遮上几块旧床单,一张婚宴的大餐桌就布置好了。趁男知青神侃的功夫,一帮女知青七手八脚,已将一桌堪称丰盛的菜肴端上了桌。三十多位知青围桌而坐,举杯为小舅和舅妈祝福。很快,一根藤上的“苦瓜”们,传杯把盏,笑语喧哗,迎来一阵狂欢……

酒酣耳热之际,一位男知青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要是再有一碗蔡林记的热干面就好了!”一句话,一下子勾起了在场所有知青的遐想:“哎,酥饺也不错!”“哪有炸面窝好吃唦!”“随你们么样说,都冇得四季美的汤包、小桃园的煨汤好吃!”大家七嘴八舌,眉飞色舞,陷入了对故乡美食的精神会餐之中……

餐毕,有几分醉意的知青又开始了“演唱会”。一位知青站起来,唱起了在知青中悄悄流传的“地下歌曲”《望江城》:“啊……我站在长江大桥上望一望,满眼是我看不厌的万家灯火,满眼是我熟悉的一扇扇门窗……”自编的思乡曲在慢慢流淌着,一群武汉知青已沦陷于乡愁和梦幻之中,难以自拔,泪流满面……

不用说,包括小舅和他的知青老乡在内,那是一个令中国人普遍深感艰难、挣扎、无望的年代。虽然他们从小就被告知要高声歌颂那位被奉若神明的“大救星”,但他们渐渐疑惑地发现,即使是最低限度的温饱,那位“大救星”也无法给他们提供任何保障。卑微的他们,就如同失水的一群鱼,相呴以湿,相濡以沫……

1976年夏,小舅请探亲假,带一家人从石河子来到长沙,住我们家。我是第一次看到他。那时我们家也很艰窘,但比起他们来,情况还是稍好。看得出来,长期缺少油水的他们,急需“恶补”。我们家倾其所有,想尽一切办法去发掘“美食”。他们胃口极好,在我记忆中,一个多月,没有哪一餐,桌上不是一扫而光。

小舅在我们家的一个多月,我领略到他的魅力。我没有想到,他能做一手漂亮的木工活。锯子、刨子、锤子,在他手上挥洒自如。短短十几天,他就给我们家打出了书架和衣柜,并刷上了闪亮的油漆。那年头有这样一门手艺,何愁生计。那书架我喜欢极了,它后来伴我度过了高考,我第一批藏书,就从它那里开始……

我后来才发现,不仅手巧,小舅还有一副动听的歌喉。他干木工活时,有时会在敲敲打打的间隙,忽然唱起歌来。“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低沉的歌声刚起,你便感到他嗓音的浑厚和磁性。那时,我透过房门静静地看着在走廊上汗流浃背的他,随着歌声起伏,会蓦然觉得感动。我何能想到,他内心有多少忧伤……

小舅此行还有一个重要使命,就是在返疆之前,尽可能采购更多的食物。因为物资的极度匮乏,他们那一点可怜的收入,竟成了一笔“存款”。我们家四处求人弄来了一些肉食指标,经常天还未亮就赶到肉店排队买肉,买回后再将其腌制、风干。于是家门口出现了一道罕有的风景,一道道铁丝,挂满了“风吹肉”……

临到返疆的前一天凌晨,我和小舅一家又摸黑赶到了袁家岭的肉店,准备最后一次采购。店门刚一打开,抢购的人一窝蜂,都快挤破了头。小舅不愧是多年的铁匠,仗着身强力壮,很快就突围到人群的前列,攻克了目标。那是我第一次和小舅并肩作战,我再次领略到他的魅力。年少的我,又更增添了一份对他的敬意。

回过头来想,小舅还算万幸,还能携家带口与亲人团聚。他幸亏干的是体力劳动,相对远离政治。而他的哥哥,也就是我的大舅,此时却远在新疆尉犁服刑。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的大舅,书生气十足,自恃才高,60年代末三度给毛写十余万字长信,以善意提醒“伟大领袖”著作中存在的错误,差一点被判处死刑……

小舅一家要返疆了,我有些不舍。那时我即将要进入高中,刚好处在男孩由蒙昧到觉醒的转折点,应该说,一个多月的共处,他给我的影响是深刻的。他的生存能力,他的豪爽,他浑厚的歌声,以及他强健的体魄,都无形地感染着我。我坚持要随母亲送他们到火车站。当北上的列车渐渐远去,那时真有难言的惆怅……

小舅一家返疆后不久,就来了一封信。那时,父母允许我享有一项特权,凡我收到的家信,我可以第一时间拆开并阅读,故每天的下午,我都会盼着邮差的到来。看到信封上他飘逸的字迹,我隐隐有些激动。打开一看,有好几页。那是一封情深意长的道谢信,我第一次发现,抡了十多年铁锤的他,文笔竟如此之美……

也就在那一年,那个“中国人民心中最红的红太阳”,终于熄灭了。直到这时,如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小舅的命运,才迎来了转机。1978年,他从锻工车间调入修理厂子弟学校任教;1984年,他从新疆调至湖北监利县第一中学;两年半之后,又从监利调至武汉市第64中学,任物理教师。将近22年,他终于回到了故土。

回到故土湖北,小舅已近40岁。无疑,他最好的年华,都已蹉跎于荒漠戈壁。当年坠落的大学之梦,已成为他永久的隐痛。聊可自慰的是,身为物理教师,他还能为自己的学子尽一份薄力。1987年高考,他大部分的学生都考入大学,有的甚至考上了北大清华。2006年,年届花甲的他退休,告别了近三十年的中学讲台。

母亲常说,小舅当年如果不是因为政治原因导致高考落榜,以他的禀赋,可能会有截然不同的前程。但我在想,命运无常,这假设或难成立。事实上,自毛49年大权独揽后,几乎所有中国人,都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即使小舅能考上大学,也未必不会遭遇别的劫难。整个民族的命运竟由毛一人主宰,真是莫大的悲哀。


感谢作者来稿。版权归作者所有。

文责由作者自负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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