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我所见证的校园霸凌,以及我的忧虑

1989-06-04 作者: 熊培云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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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见证的校园霸凌,以及我的忧虑


--作者:熊培云

早起有读者给我发来网传热文《每对母子都是生死之交,我要陪他向校园霸凌说 NO 》。我喜欢“每对母子都是生死之交”这个说法,它让我感动。至于校园霸凌或者校园暴力,我是一点也不陌生。不同的是,我那时候已经读到高中,一切问题只能靠自己解决。


我所在的中学叫云山中学,如果没有记错,这个学校还有一个名字,叫“云山机夹刀具厂子弟中学”。也就是说,这所中学一度是镇上一个“冷兵器子弟中学”。当然,这里海纳百川,有来自外地的学生,也有来自附近十公里以外的乡下学生,比如我。


按以前的来说,当时镇上鱼龙混杂是有阶级矛盾的。乡下的孩子属集体单位,父母都是农民,不仅贫穷,而且无权无势。而镇上的子弟属全民单位,他们终日悠哉游哉,不上大学也会有工作,而且有的父母甚至还在镇里掌了权。


于是就有了这样的局面:一些无赖子弟经常欺负我们这些乡下孩子,而且我们大多也只能忍气吞声。因为欺负我们的人就住在镇上,他们随时可以呼朋唤友,成群结队,这镇子简直就是他们的兵营。而且这些人有兵器啊,他们不仅有从刀具厂磨好的匕首,甚至还有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三八刺刀。虽然不敢像日本鬼子一样明目张胆,但是私下拿出来时这些凶器也是寒光闪闪,令人心生畏惧。不光是在校园里打架斗殴、敲诈勒索,有时他们还会醉醺醺地守在半路上,袭击走读的学生。


农家子弟只想安静地读书,以改变家族的命运,遇到了事情通常都会选择忍气吞声。那时候我是十足的安分守己,也受到了校园霸凌的干扰。记得有一次被两个高年级的人敲诈饭票,事后越想越羞耻。晚上和一个兄弟去汪中求老师家里玩。我说我们想找个机会把那个学生打惨了,“再远走高飞”。汪老师说,你们别陷在这些打架斗殴的事情里了。现在你看是天大的事,将来回过头看都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接触到类似“自由在高处”的话了。虽然当时没有完全理解,但是我记住了。汪中求老师后来写了本畅销书《细节决定成败》。因为年少时的这些经历,我更愿意相信方向决定成败。倘使我当年迷失了人生的方向而选择斗殴,就算细节管控得再好,我想我这一生也是会一败涂地的。


虽然我和宿舍几位乡下同学所受骚扰不多,但大家还是觉得有必要抱团取暖,以防外侮,再加上受了三国、水浒的影响,我们就拜了兄弟。记得结拜的那天,我们在老七乡下的家里喝了血酒。在那里,我抽了这辈子第一根烟。那一夜的烟和酒,把我弄得轻飘飘的,有一种“四壁之内皆兄弟”的豪迈。最有意思的是我这位性情豪爽的老七,他喝醉了以后一边吐一边对他的母亲讲 英文“ I m deeply sorry ”,引得我们笑个不停。


自那以后,我们过了好一段互帮互助,自由自在的日子。就算遇到不开心的事情,对心理也不会有过多负面的影响。我们不去招惹镇上的人,但一般人也不招惹我们。当然学业也因此荒废不少。只是由于我们以前的功底都还不错,除了一个杳无音信,最后大家也都考上了大学,而且至今仍保持着非常好的情义。


我读到过一则资料,说的是加拿大对校园霸凌现象很重视,学校有老师专门负责解决此事。有加拿大专家还为此提出几点忠告,包括绝对不能以暴制暴;绝对不能用爱和保护把孩子孤立;培养孩子赢得人心的能力,比如建立朋友圈等等。


以我个人的成长经验,第二条对我没有实际参考价值,因为父母也无法为我建立起某种保护,他们甚至完全不知道我在校园遭遇了什么。第一条和第三条倒是很符合我当时的情况。我们结拜兄弟本质上不是为了打架,而是出于对友情的渴望,对共同命运的相互理解和同情。正是这个朋友圈,在很大程度上抵销外部世界施加给我们的负面影响。


当然,人一旦进入群体,也很容易做坏事。因为年少轻狂,我们那时候也差点出了事情。幸好我们没有走得太远。除了得到老师们的爱护,还有几个原因:


一是我们都是农家子弟,心里担负了改变家族命运的责任。

二是人以群分,我们成绩都比较好,对自己的未来有所期望,不愿同无赖学生和社会流氓争一日长短。

三是我们精神上都比较独立,没有一个可以吞噬我们自身的群体理想。这点尤其重要。我们几个同学在一起虽然也做了点离经叛道的事情,但远未伤天害理。


我有个要好的兄弟,平时住在镇上亲戚家里,也喜欢和镇上同龄的亲戚一起外出打架。他一度让我忧心忡忡,为此我还特别给他写了一封长信,勉励他浪子回头。那是我读高二的时候。我和这位同学是一生的朋友,从初二至今没有吵过一次架。有一年冬天,怕我在北方冷,他还给我寄过一件棉衣。


我读中学的时候中国社会还十分封闭。许多人像是生活在电影《斗鱼》小镇里的青年,在狭窄的空间里生存,在好勇斗狠中放逐人生的意义。一旦社会开放了,大家各奔前程,不管曾经如何成群结队、以强凌弱,最后拼的其实还是各自的人生。


正如汪中求老师所说的,待境过时迁,当年的风浪与是非回头想想都是一些小事。


但我还是想强调,我和我的几位同学是幸运的。如今我看起来温文尔雅,其实我内心也有些匪气。只是这些年来因为理性与心灵的成长完全被压制或者枯萎了。记得我在报社工作的时候,有同事还说我像《大宅门》里的白景琦。人生的命运谁知道呢?如果我在中学经历了有的校园暴力视频里的残酷,被无休止地殴打和侮辱,以我年少时的心智,真不知道能否从容应对。


所以我总说,因为人生的种种后怕,我在他人的悲剧中看到自己未知的命运。如果内心不够强大,我的命运就是我的周遭。我当年没有因为别人的错误毁掉自己,只是侥幸逃过一劫而已。我们能一次次逃脱命运的陷阱,也许只是因为别人的错误还不够大?一想到这一点,我对人性又有了新的忧虑与畏惧。

转自《思想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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