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景明:妈语录

1989-06-04 作者: 熊景明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妈语录

--作者:熊景明

母亲出生于1914年,1973年去世。我在《母亲与我》一文中(《家在云之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记述了她殊不容易的生涯。母亲42岁之后,因心脏病卧床18年。终其一生,她始终是家庭,乃至家族中的核心人物,以爱的关照、言行,影响子女和亲友。至今,朋友常笑我动辄就“我妈说的……”。妈语录不见得能够指导我的行为举止,却不时会在头脑中冒出来。大冷天去游泳,好像听到我妈说“这个死丫头,作死不挑日子”,然后笑起来,我行我素。

这里引用的母亲“语录”,当然不是母亲的原创,从她口中说出,往往加上“你外婆说”。也许,我的外婆、她的母亲将这些行为规范和俗语告诉她时,也是一句“你外婆说”。在讲阶级斗争、培养“革命警惕性”、提倡“恨”的社会中长大的一代,大多数人依然按传统的方式行事待人,多亏在背诵毛语录之前,妈语录已经融入我们的思维。

这些语录大都押韵,朗朗上口,但大多数得用方言来念才有味道。女儿在香港长大,不会讲昆明话。我用别别扭扭的广东话念出的妈语录,已经失却韵味,也就失掉其影响力;况且,总自觉地避免做个唠唠叨叨的母亲,妈语录的传递,在我这里便断了。

几年前,一位朋友听到我引用一句妈语录“天不容跳蚤长大”,哈哈大笑,然后正儿八经地劝我好好整理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断断续续,至今记下200多条,其中许多是天南海北华人都熟知的俗语,加上一点说明或联想,立此存照,但愿能勾起他人对各自妈语录的回忆。

一句好话暖三冬

不吝惜对别人真心赞赏,本是绝对灵验的做人秘诀。不过这和人的个性有关,有人天生说不出夸人的话。上世纪80年代初,我在香港中文大学的一位上司,曾在美国念书工作十多年。他待人接物的方式兼有东西方的特色:秉承西方学风,研讨会上批评起人来,不留情面;持东方人含蓄的君子风度,对自己佩服的人,不轻易赞扬。我在他手下工作五年,心里明白他对我的评价十分正面,却不记得听到他的正式表扬。一次,他在我起草的一份议案上批示“很好”,我几乎想将它保存起来做纪念品。后来,我准备离职去申请另一个职位,虽然失去该名下属非他所愿,他却写了一封赞赏有加、令我面红的推荐信,既符合西方的专业精神,又具东方的君子之风。有一阵,联合书院餐厅卖早餐的师傅见面就用生硬的普通话对我说:熊小姐,你今天很漂亮!我也高高兴兴地回答:谢谢!过了好些天,终于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你天天都这么说?答道:我只会这一句国语。

吃得亏,在一堆

而今回顾母亲的为人处世之道,就想起她常挂在嘴边的话:“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与人为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过,这些言简意赅的格言,并非从孩提时代就明白。小时候我又笨,又比同班同学小一两岁,一道玩耍,受委屈是难免的,于是就在心里叨念这句妈语录,自我调整一番。

大伙吃,大伙香,独吃独生疮

物质匮乏的当年,小孩通常口袋里没有半分钱,幸运地得到一点糖果,母亲会残酷地要求我们与人分享。这与孩童时代的友谊誓言吻合。两个玩伴一时开心,就会轻易发出终生不渝的誓言,相互钩住小拇指道:“金钩钩,银钩钩,你的东西分我吃,我的东西分你吃,从小挨(好)到老,不挨就是短命佬。”这与人的自私习性违背的约定不容易遵守。

得饶人处且饶人;冤家宜解不宜结;莫记隔夜仇

记忆中,没听母亲说过“和气生财”或“家和万事兴”之类的陈词滥调。然而,母亲也好,时代的风气也罢,“和为贵”是大众认可的与人交往的核心。有趣的是,当整个社会提倡“斗为先”时,父母并不在我们的面前表示异议。从懂事起,就满耳的斗这斗那,斗地主,斗资本家,斗反革命分子,斗右派分子,斗右倾机会主义者,斗四不清干部。“文革”开始,斗完走资派后,造反派互相斗,然后每个人开始自己斗自己,叫“斗私批修”。不止要斗,还得“狠狠地斗”。你若不信,请翻开“文革”十年间的大字报,满纸“狠批”“狠斗”“狠抓”“狠狠打击”。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这种服务精神,曾经淋漓尽致地体现在母亲和她同时代许多妇女身上,虽然她们不一定读过曾子的“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回到母亲去世30多年后的昆明,周围的朋友和邻居中,依然很多助人为乐甚至可以说助人为生者,女性居多。她们无私地帮助的对象,通常是自己的熟人和朋友。不过,投缘的话,和一位云南人交朋友,可在半小时之内。有个北京人告诉我,他到云南来过一次,现在他的朋友中有一堆云南人。相识的云南人,会主动将自己所有的朋友介绍给你,因为认识了一位值得交往的人,就有义务在朋友圈中分享这份“乐莫乐兮新相知”的乐趣。

你敬我三分,我敬你一尺

上大学时,听到一位同学的母亲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可是我从来没听过的。到香港后,最深地感触到人与人之间的防范心理,所谓“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相处很好的同事,也不会轻易约到家中做客。反之,在单位邂逅的西方人,大部分都和昆明人差不多,相处不过半天,就成为直呼其名的朋友了,闲聊间,甚至会坦然地告诉你有过几次离异。与云南人不同的是,无论彼此多融洽,人一走,茶就凉,不会彼此认了朋友就期待“从小挨到老”。

将心比心,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这类中国人的妈语录,在毛泽东时代是缺乏阶级斗争观念的“四旧”。60年代盛行的雷锋语录中,流传最广的有两组,即“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对同志像春天般温暖,对敌人像冬天般严酷无情”。和平时代,敌人在哪里?“就在我们身边。”斯大林身边有赫鲁晓夫,毛主席身边更是许多以朋友面目出现、打算“篡党夺权”的“敌人”,例如刘少奇。无数没有改造好的“四类分子”“五类分子”,以及他们那些“没有教育好的子女”,都是得区别对待的准敌人。“文革”中以派系为先,“亲不亲,线上分”,两派争斗,都说自己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一边。裁判是没有的,就看各派拥护的党政军领导人物是否受到中南海最高领导的青睐,而得宠与失宠是顷刻之间的事,就像改朝换代在快速摄影机下变幻。

亲兄弟,明算账

财钱分明乃交友之道,同时也有一条奇怪的、约定俗成的规矩:为人服务,送人东西,请人吃饭,都不在财钱的范围,无须计较,也无所谓礼尚往来。一旦有急需,向人借贷,要知道“好借好还,再借不难”。90年代下乡扶贫,做小额信贷项目时,想到这条妈语录,建议他们写在村里的土墙上。后来听说还款率不到30%,如果知道借款人的无奈,则会理解标语口号为何不起作用。

宁为烈汉牵马,不替瘟奴公当军师

“瘟奴公”在云南话中,指优柔寡断且不明是非之人。等到我自己活到有人让我替他出主意的时候,常常在事后才想起这条明智的语录,后悔来不及了。自己在内,大部分人心中都有一个死结,任何“军师”也解不开。例如我许多旧时同学、朋友现在都全职照料孙辈。当她们向你诉苦时,你充满同情,劝她说养育小孩是父母而不是祖父母的职责。谈话兜来转去,都是白费口舌,不由人想到这句妈语录。

跟好人,学好人,跟了师娘(巫婆)跳假神

这原本严肃的教诲,印象中,是母亲时常对我的嘲笑。我自己常常扮演“师娘”的角色,出鬼点子,带着一群小朋友疯。活到如今,仍不时显出“师娘”本色。那时小学课本中,有一课讲巫婆想加害于人,最后害了自己。对今天的小朋友讲巫婆,他们的联想也许不再是尖嘴尖脸,裹小脚师娘,而是《绿野仙踪》或《哈利·波特》里的巫婆了。她们不会跳神,这条俗语也失去了生命力。

人比人,气死人,马比骡子驮不成

相当于“莫以己之长,比人之短”。《居里夫人传》中,说到她四岁时,姐姐背不出功课,她站在一旁,流利地背了出来,父母无言地看着她,眼中带着责备,她哭起来说“我不是故意的”。你可以想像,今天大陆的父母,看到儿女比人强,将作何反应。一个亲戚念小学的女儿年年考第一,有次考了第二,回来哭得很伤心。我劝她说:你也替别的小朋友想想,不要总霸住这份荣誉,还有那些考倒数几名的同学,难道得去跳河吗?她一边哭,一边道:“就是不!就是不!”--什么意思?

欺人莫欺头,做贼莫上楼

这本是男孩子打闹时提醒他们,身上挨一拳没什么,头不可随便碰。拳击运动,无论哪一种类型,打对方头部都犯规。惟独“文革”的批斗会,首先要挨斗的人“低下狗头”,不依,狠狠按下后脑勺。哪里来这么大的仇气?大概看过五六十年代斗地主的电影吧。

使憨狗咬石狮子

这是我们经常不自觉的行为,尤其当这头石狮子藏于云里雾中。有人指责一位著名的台湾作家,说她在香港演讲时,回避批评大陆政府。她回答说:我自己受到法律保护,不会因言获罪,但我没有资格去鼓励大陆的朋友。自然,这个世界的可爱,在于有许多“憨狗”,在良知的驱使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但我们坐在安全处的人,鼓励别人去冲锋陷阵时,得三思。

身正不怕影子斜

70年代末到香港,听到些闻所未闻的“常识”,例如同性恋,例如青春期反叛。如今,这些行为在内地已司空见惯了。与此同时,许多妈语录似乎有违事实,例如上述这一条,以及相关的一条,“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试想,从小被告知这些为人处世道理的孩子,到自己会看报纸时,明白在真实和传媒报道,即“影子”之间,后者起的作用可能更大。大陆贪官被告发的比率据说不到十分之一,而其中受到惩罚的比率更低。你让他怎能没有受父母蒙骗的感觉?幸而,对大多数来说,一旦成熟之后,与生俱来的是非观抬头,等他们做了父母,又用自己的妈语录教导儿女。

心有天高,命如纸薄

我在1961年高中毕业考大学,受到相当不公平的对待。母亲为我落泪,一面重重复复地说:“妹妹,怨命呵。”她看到女儿的付出,为她优异的学业成绩骄傲,此时,不是没有抱怨。所谓“命中有的自会有,命中无的莫强求”,并非她真心的信念,却可以用来宽慰受委屈的心。

成龙的上天,成蛇的钻地

有趣的是,同一句话,父母分别赋予不同的含义。在父亲口中,是告劝我们,成龙还是成蛇,会有不同的结局,类似种瓜得瓜,只有通过努力才能成才;母亲说起来,则表示人各有志,就好像“有人弃官归故里,有人半夜赶科场”。

阎王叫你三更死,两更小鬼来敲门

这类的说法极多,总而言之,阎王老爹掌着生死簿,人的命数早在你出生之时就定下了。老人到身体虚弱得茶饭不思时,会说“我的衣禄满了”,我也不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一直理解为每个人一生该吃多少均有定数,完成定额,时辰到也。这些新时代视为迷信的观念,到“后新时代”,又被基因学、生命科学证明其合理性。

油干灯草尽

久病的三姨妈给母亲的信上说,她已是风前烛、瓦上霜。母亲读罢,饮泣不止。生命之火都有燃尽的一天。

早死早投生

如此对生死的坦然态度,令人想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之说。有位历史学家撰文,写某历史人物一生多次化险为夷,论证他置生死于度外的生命观,却没有触及根本:他个人之命还是民众的生命。此人论及生死,气度恢宏;行事为人,视人命如草芥。他漠视他人的生命,对本人生命终结的惧怕,越到晚年越烈。谢天谢地,投生之说不可信,天佑中华。

人有小攥攥,天有大算盘

这和“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差不多,升斗小民当然没有曹雪芹那么儒雅。

云南人知足常乐的性格也许受到少数民族的影响。懒散是常态,形容进取心重的人用贬义词,“穷攥饿算”。这也有因为穷了饿了,才需要钻营的意思。当然,要逍遥得起来,先得衣食足。云南许多地方,植物茂盛,雨水充足,老百姓说,插根扁担到地里都会发芽。去到山区扶贫,看到当地人的生活与原始人差不多,等到多些了解,你就满心疑惑……人类的现代化出了错吗?

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

自小听惯了这一排解忧虑的遁词,让人宽心,更多为了壮胆。许多天性乐观,随遇而安的亲友,就以这样的心态应付世事的艰难。我的大姨妈是其中一位。“文革”时她在云南双柏县教书,被学生斗,每天要跪在碎瓦渣上几个小时。事后讲起自己的遭遇,一面笑,一面说她是“气管冲食管”,一生气,胃口就特别好。跪完后,回去悄悄打两个鸡蛋在搪瓷口杯里,拿到锅炉房,冲开水烫熟,回宿舍慢慢吃。她深信“文革”会过去,天也塌不下来。何况,她不是顶天的高个子。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许多事情得拖就拖,而最终总是要做的,例如交作业,健康检查,或者实践一桩令人后悔的承诺。这句话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即命中注定的关卡。例如跌一跤,骨折了,或者得了什么不轻的病,这时内心的挫伤往往比病痛本身危害更大。有人说,癌症患者三分之一是被吓死的,三分之一是被医死的,被癌细胞夺命者不到三分之一。如果相信命中“关卡”之说,坦然以对,就避免了第一种死法。

天不容跳蚤长大

这句母亲用来嘲笑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小小挫败的话,日后就成我自嘲的常用语。万事齐备,东风不起;或者一心一意策划的事(主要和玩乐有关),事与愿违,例如约了一班朋友去行山,到时候下起大雨。遇到小小的倒霉,以跳蚤自居,将自己惹笑完事。

1974年,与两位朋友骑自行车到澄江绿冲,需要步行翻越尖山。心生一计,去与驻地海军士兵攀谈,进而为他们表演民歌。果然奏效。我们应邀坐上他们的摩托艇,向绿冲进发。水花打湿衣服,我们在破浪飞驰的快意中禁不住大叫、大笑。不几时,小艇出了故障,摩托声歇,只得调转回头。用这句妈语录来形容此时遭遇,再恰当不过了。

到内地参加亚洲银行或世界银行的技术援助项目,可以报销商务舱机票,但我觉得没必要费那个钱,从来都只乘经济舱。2000年从香港去昆明,突然想到自己从没坐过商务舱,决定开一次洋荤。到香港候机厅,意外碰见一位好朋友,她遇到桩伤心事。上了飞机,我对她的邻座说,“可以和你换个位子吗?在前面商务舱。”此刻,不由想到这条妈语录。

刁钻人专遇古怪事

命运和性格有所关联,人越是挑剔、苛刻就越不如意。也有无法解释的现象,例如一位对人对己都严格要求的朋友,常常遇到古怪事:新买的电脑出故障,乘电梯被困,赶火车扭了脚。听她抱怨,不得不同情她,同时也会想起这句妈语录,当然不敢说出来。这和“疼处专碰着”“越穷越见鬼,越冷越刮风”一样,经常得到验证。


转自财新《新世纪》,版权归作者所有。
文责由作者自负。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二维码分享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