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景明:诗与歌的人生

1989-06-04 作者: 熊景明 原文 #民间书架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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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歌的人生

--作者:熊景明

《巨流河》 2009 年在台湾出版,被称为 1949 年迁台一甲子最重要、最温暖的时代纪实。作者齐邦媛 1924 年在东北辽宁铁岭出生, 47 年到台大工作,后成为国际知名的英国文学教授,晚年致力于台湾文学的翻译、推荐。齐教授一生与中、英文学打交道,到八十一岁,用了四年的时间,用散文诗般的文笔,记录下自己与父母及同时代人非凡的经历。书的开篇,作者道:“二十世纪,是埋藏了巨大悲伤的世纪”,她将埋藏内心的巨大哀痛用 600 页优雅的文字细细道来。

作者的家族从关内移民东北,父亲齐世英曾留学德国,一生怀抱维新图强的爱国理想。 1934 年,他在南京创立《国立中山中学》,招收了大约 2 千多名流亡学生。 悲壮激昂的校歌,唱出抗战的时代之音: “白山高兮黑水长, 江山兮信美,仇痛兮难忘,有子弟兮琐尾流离,以三民主义为归向,以任其难兮以为其邦,校以做家,桃李阴长,爽阴与太液秦淮相望。学与知耻兮乃知方,唯楚有士,随三户兮秦以亡,我来自北方兮,回北方”。

随家人从东北到南京、到四川,一路逃亡的赢弱女孩,在战火蹂躏中长大,活在一群坚忍不拔的抗日志士之中,时代的悲歌与人性的璀璨交织,读来令人回肠荡气。“我有幸(或不幸)生在革命家庭,童年起耳闻、目见、身历种种历史上悲壮场景,许多画面烙印心中,后半世所有的平静及幸福的经验,都无法将它们自心中抹去,这当中,最深刻,持久的是自十三岁到二十岁,在我全部成长的岁月里,日本人的穷追猛炸。每一天太阳照样升起,但阳光下,存活是多么奢侈的事。”

几百名逃离东北的中学生,在湘乡一所祠堂中临时安顿下来,元宵节傍晚,众人围坐火边,想到哪一天才能回到家乡。“一时之间,哭声弥漫河畔,一些较小的女生索性放声嚎啕”。在这样的哭声中,国文老师带着大家唱:“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战争年代的诗与歌,伴随苦难和激愤,后人吟唱时,不复体会慷慨悲歌之情,“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是我们从小熟悉的一首歌,它第一次让我如此感动。

作者的少年在抗战时中国的临时之都重庆度过。 1941 8 7 日,日机开始对重庆疯狂地日夜轰炸,“重庆市内饮水与灯光皆断,人民断炊,无家可眠”,连续八个月的凌虐,“死亡可以日夜从天而降,但幸存者的生命力却愈磨愈强”,重庆城内没有一条完整的街,而百姓一样斗志高昂。 1942 年三月,全城二十多个合唱团组成千人大合唱,在市中心被炸毁的废墟上,为市民鼓气:“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在缺吃少穿,艰难困顿的战争年代,作者从小学念到大学,却在当时弦歌不辍的政策下,得到良好的教育。 1943 年,这位受时代文艺熏陶的高中的女学生写下班歌:“梅林朝曦,西池暮蔼,数载无忧时光在南开,而今一九四三春风远,别母校何日重归来”。大学时期,她就成了朱光潜的门徒,所受到的不只言传。英诗从此走进她的生命,不曾离开。到晚年,病痛折磨,诗歌是她的止痛良药。 秦邦媛重归故里,是六十年之后。再见大学时代的同学,已在分别后半个世纪。此时,这位重病中的女友“断断续续在喘息之间说了些别后五十年见事”,她非常之羡慕作者能在台湾继续读书,教书。个中的心酸,大约只有 60 年代前出生的大陆人,才能深切体会。

全书最动人的情节,莫过于少女邦媛与空军英雄的爱情。父亲被日本人杀害的男孩,在齐家关照下长大。他和邦媛之间,没有男欢女爱,没有山盟海誓, 只是为国捐躯的青年走进天国大门前,对人间眷恋的回眸;是仰望天空的少女一生无言的倾慕与心痛。同样,作者无尽的哀绪在诗中找到寄托:“四个月内,罗斯福逝世,陈纳德解职,张大飞战死。这一场战争带着无数人的遗憾落幕”,“啊,船长,我的船长”。胜利已经赢得, 我的船长却在甲板上躺下。这段勘称奇特的遭遇,和她日后的的种种独特际遇、她的禀赋,不由令人想到,她被上天选派来记录这段历史。

书的描述跨越 80 年,从东北农村到南京,到重庆,再到台湾。从个人和家族的历史中,看到时代变迁。作者的母亲十四岁定亲,十九岁过门,婚后一个月丈夫离家,故这位农村少妇“十年间没有离开那座庄园有形和无形的门”。“在我记忆中,在家乡的母亲,不是垂手站在桌边伺侯祖父母吃饭,就是在牧草中哭着”。她的命运,不知是多少代中国妇女的命运。然而,转变就从这一代开始了。她在生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不只是贤妻良母,并以照料抗战中许多失去家园的年轻人为己任。到齐邦媛这一代,妇女低头做人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倒是两岸都相同之处。

在和平年代长大的读者,就算是经历了各种政治运动折腾的一代,都难以体会中华民族在抗战中同仇敌忾的民族精神:“中国不亡,有我!”。一个当时的小女孩的叙述,带来的震撼,超过至今读到的教科书,历史书和电影。《巨流河》对历史细节的实录,在感人的故事后面,有许多值得深深探究的题材。作者在叙述中不时轻轻点到发人深省的社会和政治层面的问题。例如同窗好友因为信奉某种主义而变得面目全非,再如抗战时的焦土政策是否不可非议。

书的下半部,时过境迁,描述的是和平环境中一位知识女性不容易,但卓有成就的学术生涯。 当年那个聪慧,瘦骨伶仃,我见欲怜的少女,渐渐负起重任。 无论做教师,负责政府的学术发展项目,都忠于职守,做得有声有色。即便写到她七、八十岁的日子,仍然让人看到那个纯真、坦诚的少女,而她对文学、对诗歌的热忱,令她所有的学习、工作都成为人生快乐的源泉。作者因偶然的机会, 1947 年,二十三时岁来到台湾,还有长长的一生将她对诗、对文学的知识和情感传给她的学生,并取得许许多多学术上的成就,她也为台湾文学走出台湾付出甚多。战争血腥而残酷,造成生离死别,培育出勇士,在人间打造出地狱,将人性的美与丑、善与恶发挥到极致。相形之下,和平年代多么平庸,多么琐碎,多么幸福!

作者的父亲也离开大陆,对‘失去’东北故乡的伤恸追随他的后半生。 这位人正直、磊落、傲骨凛凛,人称“铁汉”的国民党中央委员,因为反对增加军费, 1954 年被蒋介石开除国民党。齐先生活到 1987 年,终生未能回到他梦思魂绕的北方的故乡。

作者写道:“半世纪以来犹太人的悲痛成书近千,而中国人在八年抗战中的悲痛几乎无人详记。那时殉国的热血军民,在政权改变之后,都在“第二次死亡”时被淹没遗忘了。而我,在那场战争中长大成人,二十年来在国际文学交流之际热切地宣扬“我们的台湾文学”, 又何曾为自己生身的故乡和为她而战的人写过一篇血泪记录?”这里,容我推荐另一部以抗战为背景纪实作品, 2007 年广西师大出版, 范小梵的《风雨流亡路》。抗战开始时,十九岁的少妇答应远赴法国留学的新婚丈夫说,我会每天写日记,等你回来看。在战乱的年代,经过多少磨难和生死大关,她恪守承诺。到她到风烛残年,翻出丈夫、女儿都没兴趣阅读的几十本日记,写下这本回忆。中国人的历史何其漫长,而我们这一代对现代史的了解与记忆何

其含混而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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