爽:上船三则

1989-06-04 作者: 爽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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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船三则

--作者:爽

(一)

1960年代初有几年,印尼华人学生回国升学的每年数以万计,其他东南亚国家回国升学的的连这数字的零头都没有。

许多学生回国目的是很明确的,就是学成之后为祖国服务。我现在想讲的几个人,不是这个大多数中间的,她们是浑浑噩噩随大流走的善良女子,走的不是合适她们的路,我说她们是上错船的女子。

先说第一个。

我到广州后,入石牌华侨中等补习学校报到。那段时间广州补校忙得不可开交:一会儿黄埔港上岸了几千印尼学生;一会儿汕头那边又有船泊岸;一会儿湛江港又运来几卡车的人。广州补校成了收容所,这一年很少学生可以在此就学。明乎此,我们是暂居学生而已。

广州补校第一时间收了我的护照,安排我住临时宿舍,宿舍靠窗那头已有别人的衣物,我就占了靠门的床。

傍晚,一位廿岁出头的姐姐仔回来坐在窗那头,和我讲起印尼话来。我表示听不太懂她的话,她马上转台,说英文,我问她会中文吗会家乡方言吗?她说一个字都不识,一句话都不能讲。

那好,你回中国干吗呢?

我祖先不是中国人吗?我们一群大学生结伴申请回中国,他们早了一班船,现在已到了北京。我前几天到,要去北京和他们会合,这个学校不准,要我……

她指着窗外那一条大红标语:”服从分配,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她说我已经大致明白了这句话,前面半句要我听话,后面半句我不明白的是,我的朋友去北京而我不能去,是北京需要他们而不需要我吗?

我看着标语,心想:我也是头一天来到中国的学校呀!我也要面对同一个题目呀!

第二天她一早出去了,晚上回来笑意盈盈,说广州补校通知她,北京补校的同学为她争取了一个位,她可以上北京了。第三天我陪她去黄埔港认行李,只见码头上堆满了数以千计的大木箱和大藤篮,都是几百公斤一箱或一篮的。比起来,印尼学生好富,像我们乘飞机回国的只能带二十公斤物品而已,他们每人可以带回的物质,比我们多了几十倍呢。

我跟着她找行李,看见堆场中,有些还未认领的箱和篮已经破了,里面东西散落一地,衣服鞋袜炊具沐浴品罐头药品什么都有,看得出家长们的操心。那姐姐找到行李办了转运北京手续,回到宿舍人都轻松了,笑着告诉我第一晚入睡的”瘀事”。她面对宿舍床上的棉被,以为是用来做垫子的,打开躺在上面,半夜冷醒了,熬到天亮才问了人那是用来盖的。”北京会更冷,这回我学会盖棉被了”,她说。

她似乎还没来得及想,究竟她能上那个大学呢?

后来我听人说,北京补校把不懂中文的侨生们集中起来,组成”语文班”,文化程度由高小到大学肄业”,真能从语文班学到中文的没有几人。我朋友说其中有一位法国巴黎来的十三岁混血男孩,混了两年,他母亲来接回法国去了,不知与我同宿舍的大姐后来怎样了呢?

(二)

回国后,我得完成上中学的最后一年才可参加高考。那一年的同学,九成以上来自印尼各省市,我们学的各种科目,各地同学程度自然有参差,最难弄得清的那一科?政冶课是也。

这一科在海外是没有的,一般海外学生们最多看看报纸,翻翻杂志。你别去提那些地下组织的人,他们公开场合刻意不露身份的,所以大家对他们都是蒙查查的。

回到中国,政治课是必修的,我们的政治老师不知道我们政治盲的水平这样低!她随意写几个名词考大家:1.兴无灭资,2.三面红旗,3.除四害。全班没有一人答全对的。有个爱开玩笑的男同学站起来对政治老师说:我只听过古时的三害是蛟龙、猛虎和周处,不知道第四害。大家哄堂大笑之后,老师正色强调,政治课是严肃的,以后不可乱开政治名词的玩笑!吓得全堂鸦雀无声。

这可苦了我的邻座阿梅。她来自印尼首都的富商家庭,回到中国的她,中文程度尚好,数理化勉强跟得上,英文作文一般般,英文政治名词翻译她很少弄错的。我问她什么缘故,她说印尼文的政治名词几乎跟英文一样。她最怕的反而是政治课。

有一天政治老师讲”总路线”,全班起码有一半人以为讨论铁路路线;老师又讲”大跃进”、”人民公社”……唉!老师费尽心机,我们这帮”建国”十N年后才回国的小青年听得一楞一楞。比如:总路线为什么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呢?老师讲得精疲力竭。阿梅比我还懵!讲大跃进,放卫星;讲人民公社的政社合一……我听得金睛火眼,阿梅更在云里雾里。

老师没想到,普通中学里的学生最敷衍的一科,在我们这里成了高考最拦路的大石。她只好让我们自求多福了。

阿梅的父亲是客家人,祖父辈跟着下南洋的乡亲先到新加坡再到爪哇的巴达维亚(现印尼首都雅加达)落脚,创业后子女都接受荷兰教育,原因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荷兰殖民地,中文教育不发达,她家生意上又与欧洲联系较多。阿梅她们孙辈入中文学校,也是印尼1945年独立前后的事。父辈已习惯欧式生活,孙辈跟着父辈,课余打网球游泳滑水,她不知道这些是”资产阶级生活”。省体育学院发现高大健美的阿梅打得一手好网球,几次说服她去体院,但她不肯。她说在家时打网球只是运动,强身健体而已,兄弟姊妹打得都比她好;她不想落得一辈子以打网球为生,她想正正经经念书。

后来呢?我上了大学,阿梅屡考不成,几年后听说她去了某大学的预科班。

上错船又一例。

(三)

第三位要写的,也是印尼大姐,我们叫她妮亚姐。

妮亚姐个子不高,剪一头奥黛丽。赫本发型,我们那时都随香港杂志叫这种发型做(柯德莉)夏萍装。她比我迟两个月回到中国,一回来就参加了高考,之后全部高考先修班的兄姐去了建筑工地劳动,开学前才回校来。

她一回来,学校的几百双眼睛就注视着她一举一动。早晨到水源边洗漱,人们看着她努力地踏着一条看不见的线,亠只脚绕到另只脚前,款款地走向目的地;午饭到食堂,也是这么艰难地前行;晚饭时间充裕一点,她的步履才显得轻松一点儿。见她走路辛苦,全身参与,我们既替她担忧又觉得好笑。为什么她要在大众面前行 Catwalk 猫步呢?

与妮亚姐同宿舍的女孩终于忍不住问她,她的回答出乎意外!她说以前在家,出门上学必有汽车接送,走路的机会本来就不多;这次回国前,因为等船期,母亲送了她去模特儿训练班学仪态,免得她独个出门在外不懂礼仪。她以为这样学来的走路方式,才是得体的,才见得人,结果出尽了洋相!我们听了,再也不好意思讥笑她。想想看一个从小被家人百般呵护不食人间烟火锦衣玉食的女孩,随浪潮冲到了与她以前生活完全不同的地方,她要克服的困窘比我们难多了。随后,眼见妮亚姐一步一步地困难地改变着自己的形象。

开学后大部份的高考班学生分去读外语,听说妮亚姐读书很用功。与她先后回国的亲生姐姐却不能适应国内生活,被家人接走了。可是她没有跟着走,坚持把大学念完了。那年冬天我跟着她的朋友去她大学的宿舍,宿舍是双人房,一边摆着她的家具和摆设,床铺书桌书架衣橱完全是印尼柚木印尼制造的,另一边是她同房的简陋床桌。她拿出几本大相册,让我们看她印尼的老家,那真的不止一般的富裕。她告诉我们回国时父母已经把这些家具装箱运回,加上衣物用品,还超过了自带限额几百公斤。还好父母出高价买到别人的行李余额。

朋友问她毕业分配时学校怎样待她?她说:政工干部找她谈话,问她能不能到基层去?她答我有自知之明。像我这样的人,侨生里也找不到第二个,我不知道你说的基层是怎样的,也不知道能不能适应。我在中国只有一个人,你们替我出主意吧。

结果妮亚姐被分配去大学的外语系。因为她读书十分用功,本来就是外语系的高材生,所以教学工作胜任有余。但她的生活习惯让她与人很为隔阂,一直孤独自处。

文革后我自顾不暇,几乎忘了她的存在。

前几年偶然遇到高考先修班的校友,谈到妮亚姐,得悉她移居香港三十多年了。和其他印尼侨生一样,印尼政府初时不准他们回印尼,等到住满七年成为香港永久居民了,她才可用香港居民身份去印尼探亲。这时亲人老的老,不在的不在了,哥姐的孩子们都往欧美送,小辈把她当陌生人,她已不属这个家了。

妮亚姐一直独身,在香港做了几十年口语翻译。

2011年9月18-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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