爽:第一次下乡

1989-06-04 作者: 爽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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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下乡

--作者:爽

(一)下乡

大学快毕业了,回国五年多的我,没下过乡没进过厂。这得自于1960年”高教六十条”的政策,它强调大学生主要任务是学习。要他们到社会去?政策说那是毕业后一辈子的事了。

我们高年级的学长告诉我,一九五八年他们用了一年去大炼钢铁,没上过什么课;一九五九年他们去建水库,在山头挑泥砸石头又过了大半年;一九六零年”自然灾害”严重了,强劳力的活动减少了一些,上了几个月的课,可是冬天里学生又听命令上雪山抢收油茶树籽,又用去了半年……我们倒好,四年多没下乡下厂,上足课程……

是的,几年来我天天宿舍教室图书馆三角形走动,那是”自然灾害”期间,连体育课也劳逸结合,教起太极拳来。我因为在国外从小就跟随父亲打过杨式太极拳,体育老师还让我给同学做示范,回报是允许我跟着校游泳队去学游泳。对了,每年还有几天到学校农场去种红薯挑担子,活动筋骨的机会就这么多,比起农村来的同学,说起农村,我真是一摸黑;城镇么?我只到过校外几条街,中国的城市乡镇是什么管理形式的我也不知道。

这回要下乡,听说是批判修正主义回潮的有力措施,”高教六十条”是错的,大学这几年变修了,埋头读书不对啦,剩下的课程要砍掉啦,教育要改革啦,于是就要下乡啦。

小组讨论会中,组长问我有什么感想,我说从未见过中国的乡村和乡民,不知道怎么样和人相处。组长就拿我做典型,说你平日从宿舍到教室,见到人就点头招呼,什么早安你好早晨的叫,下乡要是也这样,见到地主富农你也主动招呼的话,岂不是敌我不分了?我问他怎么办?组员们就建议我下乡时见谁也不笑,也不打招呼,就从今天开始训练自己,不理不睬人。我又担心不会挑担子,农村同学鼓励我说,下了乡自然就学会的。接着一位农村女同学帮我裁剪了两件中式上衣,一长袖一短袖,替代我那些”洋”衣服,我匆匆忙忙手缝了几天,也完成了。

真正下乡那一天,我分到一条扁担,一头挑着棉被和几件日用衣物,一头是水桶,从火车站下车来就走向我们此行的目的地—锦田区。一路上山路蜿蜒,都是羊肠小径,我走到半途肩膀已胳得生疼,组员们很好心,把我的行李分担了,我柱着扁担跟随大队走。差不多到区政府时,我的脚早已提不起,一步一步地踢到小石头。一问,我们走了三十多华里。

晚上,女同学上区政府粮管所的阁楼打地铺,用稻草垫背。我半夜脚抽筋,早上起身腰也直不起来,连笑也不能笑,一笑腹肌就疼。我觉得,真正的锻炼开始了。

开了半天会,区领导介绍了本区阶级斗争现况。下乡大队的政治指导员是本系的秘书,队长是本级的入党对象,同学称之为”红姑”的女同学,他俩也分别说了些大道理和小纪律,交代我们下村要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一个月交卅斤粮票和九块钱给住户,不准吃房东家煮的肉食,老老实实向贫下中农学习,我本来也就是想下来见识的,倒也兴致勃勃,听说我下的生产队里没有地主富农,我不必担心错向阶级敌人打招呼了,心里释然下来。下午分组下生产队,先到大队看户口本,知道了我下的生产队是刘村一队,全村都姓刘,只有一户富裕中农寡妇,其余全是中农和贫下中农。我放下心来,那么我可以向全体村民学习了。

跟着村民走向刘村时,那人自我介绍是本村贫协代表,也就是我们三个女学生的房东,姑且叫他刘四哥吧。哪三个?队长红姑,组长华姐和我是也。其他的男组员也有七八个,都一一分到村民家去住下了。

晚饭开始在村民家吃了,刘二哥的母亲三婆招呼我们围着灶台的油灯吃饭,没有菜,沾油盐辣椒葱水就饭。我倒是很喜欢那饭的香气,刘四哥说,乡下就这样好,年年吃新米。明天我拿你们的粮票去粮管所买的米,就不可能是新米了。

我们跟刘四嫂住一房,稻草垫铺,她的十三岁大女儿金妹和我一铺,红姑和华姐一铺。刘四嫂还有两个儿子跟她睡,最小那个不到两岁,刚刚学走路。

第二天劳动就开始了,到牛棚去起牛粪。

(二)起牛粪

这回下乡看来不是教学计划内的。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毛派反扑”学校以学为主”的当权派占优时的举措。当时我们刚听过系主任说他1949年之前在北大读书的回忆报告,勉励学生要珍惜当前学习的好机会。系里的实权派党付书记便狠狠抛出一句:”怎么?让教授们拉学生后腿?把我们摆那儿去?”

其实系主任上台讲过去,不是他自愿的,是大学总部派到各系的政治任务。我看了几年,这系主任根本没实权,见到党付书记便低头疾走的样子很难看。上级党委叫他作报告,只好交个差,话都说得小心翼翼吞吞吐吐的,实权派还不满意。于是似乎就有了”教育革命”,砍掉课程,让学生下农村的举措。

说回起牛粪的事吧。

一大早准备停当,每个人去工具房拿一根扁担和一对畚箕,生产队长带着下乡的学生去牛栏了。牛栏里没有牛,都出外吃草去了,栏里面的地面是一层层的牛粪加稻草,踩进去深近膝盖。队长说要把牛粪起出来堆到空地上,来年春耕好做秧田的基肥。我们把畚箕排队,几个男同学用铁铲装满畚箕,我们就挑走。这样做效率不高,拿铲子的人发现用手卷带粪的稻草更顺手,大家不约而同自己动手装粪自己挑走了,队长很惊讶地看着我们,笑笑口去催社员出工,他们要去山坡铲草皮,再挑到大田里做肥料呢。忘了告诉大家,这次下乡是在冬闲季节去的,可见本来就没有订计划,只为不上课找借口。

年轻真好,挑了几天担子,我的肩膀反而不痛了,习惯了。几个牛栏的粪,我们一个多星期清理完毕,身上沾满粪水的衣服怎么办?女同学是放工后到一里路外的石子河滩去清洗的。冬季水浅,洗后衣服摆在石头上让山风吹吹,天黑前不管干湿也要带回村,男同学索性不清洗,天天穿臭哄哄的衣衭,直到牛栏清完那天才去大洗一回。

十多天了没机会洗个痛快澡,头发纠起来,头皮发痒!没见村民有人洗澡的,我们只好半夜到灶间去,把下午从河边提回的水,用我的提桶加热,几个女同学从头到脚清洗一遍。我的提桶是回国路程中经香港买的无缝铝合金桶,所以不怕火烧。其他同学的桶是白铁皮焊锡的,不能烧。自此之后,逢洗澡必借我的桶,桶底就被烧得黝黑,再也刷不回原色了。

经过手卷牛粪一役,村民们对我们学生印象比较好了,后来队长派我们和村民一起劳动,慢慢地熟络起来。

晚饭后我们又有一重任务,是召集村民开会,宣传上面下达的各种指示。这样的任务主要由队长红姑去做,我们只是参加开会。以前在我的想象中,社会主义新农村劳动时应该是朝气蓬勃,干劲冲天的,村民大会应该是人头涌涌,人人有份的吧。可是现实却是晚上九点多了才有人到会场来,开会的多是男子,为了老婆在家干家务,男户主们还把幼儿背来,边开会边哄孩子,只是户主开会,全场社员只有那户富裕中农大妈是女的。

红姑每会必点名,我因此很快知道了队上男社员的大名。可是,劳动中发现他们叫的是另外的名字,有时加上辈份。起初我以为那都是他们的小名之类的,慢慢才捉摸出来,名册上的名和姓并不一定是那人的,怎么呢?下回说。

(三)学农

起牛粪后差不多两星期,我们都跟着生产队去山坡上铲草皮然后挑到大田去。铲草皮也有技巧,锄口要宽;锄把和锄面的夹角要合宜;锄刃当然要锋利,我从房东家拿的锄头并不理想。铲的草皮既不厚量又少。同行的农民青年有好心的,田间休息时有的帮我在石头上磨锄刃,有的找木片帮我楔合调整锄面的夹角,有的教我怎样抡锄头。还有个吱吱喳喳爱说话中年大嫂,偷偷教我在调好的锄头上做记号,每次出工时都认出它来带上,谨记用惯的工具才得心应手。

那段时间很少下雨,山坡上的草皮被我们铲得一坑一洼的,石山区的表土本来就薄,现在回想起,要是大雨一冲刷,土层刷掉了山坡就更贫瘠了。

那位中年大嫂真是个话唠,老广称这类人叫”三姑六婆”,她平常和村民说话,用的是本乡土话,那是一种介乎湖南广西广东交界的语言,非常难学,我天天捉摸它的规律,慢慢连蒙带猜也才听得懂三四成。他们和我们说话就用镇上的语言,我就能听懂七八成。我觉得她说话的神情和姿态像极了鲁迅笔下的”圆规杨二嫂”,正想告诉男同学,没料到男同学们早叫她”杨二嫂”了。好吧以后提起她,就叫杨二嫂。我发现同学间谈话,杨二嫂必藉故过来听,抢着帮忙找答案。有她上工的日子,我们就会得到许许多多的情报。比如说全生产队个个户主都姓刘,偏偏有一户主,大人小孩全叫他”老杜”,人长得像个”北佬”,戴一顶瓦片棉帽。为什么呢?杨二嫂一说,原来老杜嫂是个寡妇,带着两个儿女过活不容易,此地有招婿上门的习俗,安徽人老杜就做了上门婿,而且得改名换姓顶替死者的户主大号,我们在户口册上见到他的大名刘国什么的,其实是前头老公的姓名。这老杜也活得艰难,婚后生了三个娃不算,前头娃的婚嫁,所有的债项都落在他身上,这是婚姻中的承诺。他老婆可真老,又多病,很少出工,比老婆年轻一大截的老杜负担实在沉重。。。说到那个富裕中农寡妇六婶,杨二嫂又有得说了。她说那六婶是知书识礼之人,没有子女,日本鬼走了以后她领养了镇上杂货店主的新生女,那店主赌掉了杂货店。解放后成了贫民成份。不久六婶老公又死了,这养女走两家,既是贫民之女又是富裕中农的后代。这女子是谁?就是你家刘四哥的老婆啦。

刘四哥他爹是个雇农,方园二十里的人家有事就雇他做,解放几年就死了。四哥的妈妈三婆是个风火眼,长年只能在灶头煮煮饭,村周围捡枯枝生火。她种不了菜下不了田,媳妇又不管家务,儿子三天两头出外开会,所以你们住他家没菜吃。那油盐水里的葱花蒜苗都是三婆东家西家摸点回来的,邻居都由着她老人家拿,反正拿的不多嘛。四哥老婆十六岁就生了大女儿金妹,三十岁不到的人,女儿就十多岁,做妈的不沾家,金妹可管家疼惜三婆,你们住久了就知道金妹的好了。

(四)房东

房东刘四哥是个爆性子,可又是乐天派,我们很少和他一同出工。为什么呢?因为他是本区贫协委员又兼生产队贫协代表,区里乡里开贫协会他都得参加。此外,生产队长不喜欢开会,宁愿出工也不要坐着开会,所以到乡公所开会的事也叫刘四哥代劳。我们这队人来了,区和乡的会也多起来,他们一星期总有三四个会。组长华姐一星期约两个会,我们组员就十天一回集中乡里开会,出工比领导人多很多天。系秘书兼指导员住在乡公所,管分住三四个村的学生,队长红姑常跟四哥一起去乡里区里开会,我们在晚饭时常常见他们互相赌气的情形,关系有些紧张,同学猜测可能在会上意见不合带回村里来。

四哥很难留在家里,他爱让二儿子骑在肩上去串门,未戒奶的小儿子则随四嫂去她养母家。有一次我因金妹肚子疼跑去找她,来到富裕中农六婶家门口,她家堂屋果然收拾得窗明几净,木地板高屋檐。六婶请我屋里坐坐,我推辞说要伴四嫂回家,但留下深刻印象。四哥家是泥地面泥砖房,是斗地主时分得的房子。地主家在乡上,就是现在的乡公所。四嫂成婚不到三个月金妹就出生了,由三婆一手抚养长大。我能想像得出有两个不沾家的父母的那女儿是何等的依恋祖母。

金妹因为和我同铺,跟我较亲近,我上午收工会跟她去村子周围拾取枯枝给三婆生火。又给三婆消炎药治风火眼,我又很少去开会,有时也教她做作业。有一天晚上下雨,金妹悄悄地问我肯跟她去山上松树林找松树菌吗?我顿时记起小姑娘采蘑菇的童话故事来。有机会去采野菌,心想成真那!怎会不去呢?

天还未亮,我们俩已经来到后山的土坡,坡上长满高大的松树,金妹说松树菇多数长在松树根部背荫处,我就一棵一棵树地找,很可惜,昨晚的雨不够大,树林中的土还很干,我们找了很久,一丛也找不着。金妹一路走一路形容松树菌的美味,她说的烹调法,不外乎把松树菌加入三婆的辣椒盐水去罢了,可我也听得津津有味。找到了半山腰还是一无所获,我急着要出工,只好赶回家。

吃早饭时红姑脸色不悦,质问我到那里去了。我说跟金妹找野菌去,一无所获,但此行得见松树林,又抱了一梱松枝回来,没有耽误出工吧?红姑一言不发,脸上更黑。那个星期的集会上,红姑批评了有些人热中替房东做私活,捡柴上山,不是为集体做贡献。我知道这就叫不点名批判,懒得跟她较量。第二天雨水更密,金妹又想邀我上山,我怕挨批判,忍下来不去,四哥也不放心女儿独自上山,说冬季野菌不易长,金妹也就不去了。

我们那在乡公所十天一聚的会,大家等待的其实是中午有肉吃的一餐。在老乡家吃饭,不准吃肉是一道纪律,下乡一个月了,乡公所里吃了三次带肉的午饭,真香!饭前传达的什么级别的文件,读的什么报章社论,都没有记在脑里,光等着开饭。有一回轮到我帮厨,不用听报告会,心里还乐呢!

有一回四哥和红姑去区公所开会,晚上开队会的时候,四哥传达了会议精神,是推广集体养殖泥鳅。他说农业推广站的技术员建议他们在灌溉渠底隔几米远就挖一长条一米的坑,积够肥泥后找来十多条泥鳅放进去做种,一季下来泥鳅就多出十来倍,本小利大又省工。。。四哥自己果然身体力行,有个晚上带着村里小伙子去河里挖泥鳅,可是村民对养殖泥鳅没兴趣,气得四哥把他捉来的一斤多泥鳅全给老妈煮了辣椒泥鳅汤。晚饭时他一个劲叫我们吃,红姑用眼色禁止我们动筷,被四哥发现了。他大发雷霆,筷子一摔就要掀翻锅头,说这是我自己下渠捉到的鱼,一分钱不花,你们纪律不让吃猪肉,我也买不起就算了,不用钱的鱼也不吃叫什么三同?三同你们就别躲在乡公所吃肉!一席话闹得大家下不来台。我才知道他们的矛盾不小,出什么问题我也不去推想,总之是不欢而散。

(五)舂米记

交了第二次粮票伙食费不久,一个阴雨天,生产队休息不出工。刘四哥到区公所去开会。趁早他从区里挑了一担谷子回家,对红姑说:你们今日不用出工,正好可以自己舂口粮。生产队的舂房有齐舂碓、谷筛等工具,我想你们舂一天,这担谷子可以舂得完的。说罢,他又赶回区政府去了。

红姑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又不好发作,叫组长华姐和我跟着到舂房去。舂房果然有碓坎一副和若干筛子,我们就分工合作一脚一脚地踩那石头杠杆,把谷子的谷壳舂离米粒。很不容易呀!三人轮住舂了一个多小时,只完成了十分之一,即使舂完,那筛糠去糠的过程也要时间呀!红姑狠狠地咬牙:他分明和我过不去!

外面下着雨,舂房内我们挥汗如雨。雨势稍停,有人叫红姑华姐到乡公所开会去,她俩顿时松了一口大气,急匆匆走了。剩我一个人呆住了,我怎么对付得了这一担谷子呀!

这时,舂房门外涌入一群队上的青年男女,七手八脚嘻嘻哈哈地帮我舂谷的舂谷,筛糠的筛糠,筛出谷壳放另一个箩,糙米又放一箩,谷子舂完了,把糙米再放碓臼里舂一遍,米糠就分离了。这样忙活了一阵,一担谷子变成了白米。有人帮我挑回房东家,又约我午饭后去村二队串门。看来他们全知道四哥为难的是红姑,不要为难了我,才出动来帮我的。

下午,我和男同学们应约跟着青年们到下村去。那下村和上村间隔着一个人工池塘,冬季里塘泥都起出来了,塘底干巴巴的正等人检漏。我们走过灌溉渠就到了下村,有人带着我们到他大伯家串门。

大伯看上去六七十岁的样子,一络雪白的长须,让着我们到堂屋火盆边坐下,从地窖的柴灰中捧出一堆蕃薯来让大伙烤着吃。大伯只有一个女儿,身材高佻,长相好看极了,她张罗着给大家喝山楂叶子煮的茶。我笑说茶太好喝,红薯又香又甜。大姐说蕃薯是自留地种的;山楂叶在后山检的,不成敬意。

这时,一位高个子的后生从后门进来,见我们闹哄哄的,怔了怔,有人告诉他我们是城里来的大学生,他用眼角喵了我们一眼,那眼神里有一般说不出的意思,大姐就跟在他后头出门去了。

有个青年说,这就是大姐夫,春天时上门的外村人,听说在北京清华大学打右派时回乡的。我一路回村一路想,他那眼神,是不是说我曾经比你们上的学校更架势呢?那堂弟一路说招这女婿上门是大伯看中的,大伯说这个人正派又有能耐,上了他的门姓了他的刘,就是自己的儿子,老来的依靠了。

晚上开会时有男同学说下午见到个清华的右派学生,红姑马上警觉起来,要人带她去看一看。等到第二天她去时,大伯告诉她,小俩口串亲戚去了。

(六)迷路

下乡以来,从区公所挑行李担直接入村,干农活开夜会到乡公所聚餐,次次我都随大流走路,没留意认路。有几次真惨,迷路不算,还跌了个狗叭地,让村民当笑话。

话说我头几次到乡公所开会聚餐,要嘛跟着组长队长,要嘛到男同学住户那边跟他们走,那些泥石路我走得小心翼翼,眼睛只顾望着前人的脚步,没怎么看四周的环境,目的地就到了。

这一次撞了板。

一早队长组长先出门开预备会去,叫我先出个早工回来再到乡里。我收工出门,发现男同学已直接从田尾抄小路走了,我一个人怎么是好?

三婆说,去乡公所容易呀,我十几年前去过的 ,你出村口,有几条小路,只有一条大路,你顺着大路走,前面有座山,乡公所就在山脚下。

我出到村口,果真见好几条泥土路,条条的方向不同,条条的前面是山,条条都差不多大小。没有大路,怎么走呢?

老天!有人出村了,他指着一条路说,就这条大路去乡公所的,你看大路上的卵石就比小路的卵石多呀!

就这样,我数着卵石走,有岔路的时候楝卵石多的那条走,平安到达。

心里纳闷:不是有车走的才叫大路吗?

村里人笑开了:那个爽同志,连大路小路都不认得!

(七)上山砍柴

天晴了,生产队长宣布放假一天,让社员上山砍柴。柴山在那里?在村口望得见的山头之上还要多走两三华里。

我拿起柴刀扁担准备就绪,要跟社员一道上山,好心的农民告诉我,拿刀就好,扁担不必,因为在山上随便砍根直条削尖两头就可把柴捆挑回来了。几个青年叫我跟着他们走,好随时得到他们援手。

石山于我来说根本没路,又陡峭又怪石嶙峋。农民们却跨步自如,一会就上到平障之上,离开封山育林禁区到允许他们砍柴的林子去了。那几个青年在我前前后后指点,右脚踏何处左脚跨那里,好不容易到了平障,我已累得半死。歇一会开走,跟着人上一条羊肠小道,终于到了可以砍伐的林子了。

人家教我尽可能找枯枝,挑回家轻而且少伤害林子,他们又帮我磨刀。我砍得太慢了,有个青年就把他上回砍下放路旁晒干的柴枝给了我,还顺手砍两截树藤把柴枝捆成两捆,砍一枝作扁担,样样妥当了就跟着他们回程。

回到了下障之处,我傻了眼!空身下山我都没把握呀!还要挑着一担柴!又有人出点子,他们把我的柴捆拆开,把柴往山下丢,连柴刀也丢下去,让我空身往下走。他们呢?挑着柴如履平地的弹跳着找落脚点,不一会就到了山下。我呢?一步一惊心,不敢跳,遇到高石头还得蹲下找落脚处,这里一蹲那里一挪,下得山来,人家早已把我的柴担收拾好,柴刀夹在捆里,让我跟得上他们回村。

路上经过一些旱田,种的是芋头,只见一块田里的芋荚东倒四歪,村民告诉我那是山猪作的坏事。山猪两个獠牙把芋头翻出来,还要找好的才啃,真是作恶多端!所以他们会设陷阱来捕捉。说话间走了几里路,绕个圈子回到村口。

村里的大姨大婶见到我直笑,她们说亲眼见我从山上下来跌倒了+三次!我没跌交呀!怎么你们见了?杨二嫂表演我的”跌姿”,我才明白,在山上我每蹲下来一回,她们都当我跌了一交。这么说,我蹲了十三次才下得了山,我自己也没算清哪。挑了多少柴?村口有杆秤,称一称,差不多八+斤,我高兴死了!

(八)村里的菜园

我们这次下乡,强调的是要支持集体所有制,所以帮老乡做家务也像不应该似的,我出工回来顺手捡几根枯枝给三婆,似乎也不妥,但我想,起码我烧水洗澡也得用柴火呀,所以我还是见到柴就捡。

我起得早,早上三婆还在煮红薯的时候,我就到村子周围闲逛了。我看到不少”残园败圃”,里面密密麻麻地种各式青菜,我们却吃不到,是有些懊恼的。但那生机盎然的景象和大田里一片枯黄,却有一比。

向老乡问,你们怎么有那么多破烂房宅地,可以改成菜园子呢?

听的人哈哈大笑,那不是烂房子。是这样的:我们村在山口边,冬天的山风像利刀般刮起来,常常会吹坏菜园子的菜。村民就用盖房剩的泥砖,瓦窑烧坏的烂瓦等材料,垒起围墙来挡风。你看见的菜园围墙高高矮矮,是那边风大那边垒高而成的呀!

三婆常去偷蒜偷葱的几个菜园,就在我们家的旁边,人家也习惯了,可怜那半瞎老太婆,不在乎了。

村旁的小河石滩离村少说也有一里路,村里水塘干涸,浇菜的水那里来?我转弯抹角走在小巷子中,看到了好几口古井,苔痕班驳,井口被经年的绳索上下磨出道道凹痕,井边有打水桶,我找到最近家门的那口井,晚上就打水回灶房烧热水洗澡,不用天寒地冻跑小河提水了。村民浇菜的水也是从井里来的,食水也是它。

村里那个水塘有老农去补漏,后村有个瓦窑在冒烟,这些技术活都是老行尊做的,他们很少和我们一道出工去铲草皮。出工时我问人,为什么刘四哥要用我们的粮票买谷子而不是买白米呢?杨二嫂急急过来插咀说,买谷子去辗米坊辗米,可以打出白米,收回谷糠和米糠,我们农民养猪要用番薯藤加上谷糠米糠做饲料,你不知道吗?你们来住几个月,四哥能攒不少饲料呢。

(九)修公路

生产队接到乡公所通知,上级分派修理的一段公路在离村三里多处,要派十个青壮年去。队长分了三男两女青年加上我们五个学生,因为红姑和华姐要开会,只有我一个女学生。

这些农村青年只上过小学,他们想到工厂或矿山去,摆脱终身务农的命运。我从他们身上才正式明白了什么叫户籍。与我们东南亚各地完全不一样的是,中国人全都困在各自的户口里,不能随便迁?,所谓下放,就是把人从高一级的城市驱逐到下一层去,而农村就是最底层。在东南亚,农民想去城里打工,有人雇请就走,没人可阻挡。一国之内,从一个城搬到另一城是自由的。

那个堂姐夫是清华右派学生的青年,告诉我他大伯的事,令我第一次明白那清华学生是多么的绝望。反右派绝不是纠正知识份子错误认知这么简单,那是把他们当仇敌那样死里整的。大伯真侠义!他可惜这位邻县的才子,把他接过来,入赘变成自家儿子,大伯是下中农,这一来,那学生便成了贫下中农子弟,那大姐可是这一带一等一的好女子呢。

区一级是公社,乡一级是大队,队一级是村。刘村村子大,便分做了两个队。队里有个土砖窑和土瓦窑。社员的分红就靠这两个窑的出品,田里的收成用来分口粮和交公粮,所以他们很依靠窑上的出产。

走到工地,派工员己经用绳子拉出我们要填土的范围。我们要在附近挖土挖卵石,挑到绳子围成的地域推好夯实,任务就完成,可以回家了。我问,做这些活,公路方给不给你们钱?社员都笑了,说农民给派活,那是义务的,就像交公粮一样。我说明白了,就是中国历史书上写的:农民要做的傜役,无偿劳动。

十个人分工合作嘻嘻哈哈,小半天把活干完了,大伙休息一会正想回家,派工员又过来说你们做得太快了,要加派任务。这可惹恼了大伙,说派工员不守信用,派工员反唇相叽骂我们说,谁叫你们完成得这样快!这人真扯旦。不过我们还是无奈地把加码的活也做完了,临走把派工员骂了一顿。

第二天晚上开会,我们几个去工地干活的学生,被去开会的指导员和女队长红姑狠狠批评了一通,说我们处理不好国家与集体的关系,公路是国家的,为国应多作贡献,我们几个反而偏帮集体这一方,是本质上的错误!唉,干了活还要检讨,好倒霉。

(十)瓦窑风波

有一天挑草皮的时候,无意中听到村民说瓦窑准备出货了。他们的瓦窑是出青瓦的,青红砖瓦是怎么烧的?要什么措施使瓦色变青呢?村民说的是土话,很惊讶我能听懂个大概。

村民说瓦烧透不透,有师傅会看。看窑火的人每班四人看两个烧火口,保证火不断。妇女是不可上窑的,即使她们挑柴火供烧,也只能到窑边,上窑就是到窑顶去看瓦烧成怎么样了。瓦烧成后要到窑顶浇大量的水让窑的温度快速下降,烧红的瓦片才能成为青瓦。

好奇的我问道,淋瓦出瓦的时候我可不可以去看呀?村民异口同声摆手,不不不,你不能去的,冒犯了窑神,一窑的瓦都会报废!怎么个报废法?那就是块块瓦都有裂缝,不能用了。那么,几个月的辛劳就白费了。

接着队长派工,男青壮年下午不出工,晚上挑水上窑去窑顶淋水,水不能断,要一直淋淋透了红瓦才能变青瓦。我听明白了,那是急促退火的办法,其间有化学转化的学问,窑师傅们有传承的经验。

”女人一个也不准走近瓦窑”。

红姑听懂了这句,听不懂前面的解释。她马上发脾气了,呱呱嘈,说男女平等,她要带头破除迷信,今晚也上窑去。

老农也发脾气了,说你胆敢到窑边,我们一人一扁担打你的腿!红姑下午就不出工,带着华姐到乡里找政治指导员汇报去了。

傍晚她们回村,不再提上窑的事,却问我村民说了些什么?我真的听懂他们的土话?我说天天听了两三个月,猜也猜到几成啦,何况听不懂也可以问吗。我一五一十地向她解释了村民的说话,不慎又加了一句”入乡随俗,入境问禁”。红姑望了我一眼,不说话。

后来瓦窑出瓦成功,今年的分红有了保证,村民们又开始忙过年的准备了。

(十一)好过养猪

春节即将到来,寒假也接近了,我们回校的时间快到了。对于国内生,当然在盘算回家,而我们年级十多个华侨学生呢?几年来的春节都是在宿舍孤零零度过的。说实话我更想留下在乡村看农民怎样过节的。

我们给房东结好了账,饭钱和粮票都交了。刘四哥高高兴兴从墟场回来,猪仔笼里有一对乳猪。

杨二嫂仔细端详那粉红耳朵的小猪之后,向在场的各人宣布,这对猪仔买得好,既及时又便宜。”想想看,” 她说:”要是三个月前这些学生没来,四哥去那里找钱买猪仔?买了猪仔去那里找到那么多米糠可以拿来喂猪?”

她又说:”快过年了,卖猪仔的人家急着用钱,四哥才实到这么便宜的。我说呢,三个学生同志住在你家三个月,算起来呀四哥四嫂,你们真好过养两头猪呀!”

(插曲)

李伯来电话说,终于看到你在中国下乡的情形。几十年前的乡下人还是朴实率真的,生活可比几十年前的柬埔寨农民差。柬埔寨农民不会几个月没肉吃的,几天也不会。

李伯不愧为老江湖,谙晓世故。他问:

”有了这次下乡的经历,你回到学校有什么后果吗?”

有的。

回校后,系里开了大会,政治指导员和红姑主要发言。在他们的描述下,我们所去的刘村,被描绘成阶级斗争尖锐的所在。有漏网的富农(六婶)、暗藏的国民党逃兵(老杜)、还有改头换面出现的右派份子(清华学生)。。。刘村积极发展资本主义(经营砖瓦窑),贫协代表是个浪荡子,所以党发动的农村社会主义教育显得份外必要。必须整顿刘村,深挖阶级敌人。红姑在那儿经受了考验,是我党优秀的接班人……

(续)

我和很多位华侨同学也是初次下乡的。我的国内同学中,不少本是农家子弟,有些城市的,也在高中时代大炼钢铁、下过乡种高产田。他们说就是收割前,把一块示范田周围已结穗的稻棵搬运到示范田来,密密麻麻地塞满这块田每个角落,等上级领导人来验收拍照,亩产量多少呢?越高越令领导人满意,这种宣传,叫做放卫星。

广西有个县,放卫星时是有个省级领导在该县蹲点。那领导人是该县县委书记的老上司,上司要县头带头放卫星,”亩产量十三万斤”的卫星就放出去了,冠绝全国!没想到后来追查责任,要坐牢了,那上司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坐牢的是那个县委书记!

我自己觉得刘村的农民对我不错,我不懂的农活会手把手教;帮我磨锄头、磨柴刀,上山砍柴的情形,我上文已有叙述,足见他们待我之好;舂米那一回是贫协房东捉弄红姑的恶作剧,青年们也来为我解了围。其实本村早已使用区上的辗米坊,不用粗重的舂坎了的。

房东的妈妈三婆对我也很好的。有一个中午我收工回来,她从饭锅面上,拿起两团黑色食物放我手中叫我尝尝,很浓的新鲜粮食香味,咬下去口感比较粗。那时肚子很饿,三两口吞完一团又咬一团。三婆才告诉我那是杂粮:荞麦。那香味经久难忘。

也许有人问:你们不是下乡向农民学习吗?

下乡向农民学习,我自己真是这样想的。因为在学校里,人们总是暗示我们侨生的弱点就是不懂得工人和农民,不懂得国内的民情。所以我是把下乡当作了解农民农村的第一步来走的。

但政治指导员和红队长他们就不同了。他们时时去开会,就是把当时的农村看作是资本主义复辟的前沿阵地,后来大规模下乡搞农村四清运动,就是他们眼中的农村坏透了!

我不知道那流落异乡的之安徽人老杜后来的遭遇;也不知那清华右派学生会怎样受罪;六婶会重新定为富农份子吗?我那时还没有到廿一岁,回国不过五年。

之后不久我就毕业了,毕业前该学的课程全部砍掉,同学们下完乡下厂,又去郊区。这一段的许多活动,显然不是计划内的。系主任本来就没权,这时呢,叫做教育革命运动,连党书记也靠边站了。掌实权的是几个政工干部。有同学告诉我,他们是1957年入学的学生,因为反右派立功,把一些教师同学打成了右派,得以留校了。这些人没有学历,所以全部做了政工干部,专门监督教师和管束学生,一个个满脸杀气。我们毕业后,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

我们的同学毕业时,正是这批政工干部掌握分配大权,所有跟他们熟络的听使唤的,就分配到”重要岗位”,这些人只有十来个,剩下的近百人,被分到基层去,边远地方去。我们的班长平日不与他们合流的,被分到汽车也不通的大山中。

我在农村几近五年,当中拿了三年多的实习工资,之后转正拿五十多元,婚后我调去基层工厂工作了七八年,直到离开中国,工资没有加过,因为全国都没加呀。我妈妈回国探亲时,觉得很奇怪,说:你回国前打工那些日子,也比你现在挣的钱多。我说妈那不能比,我那时天天有肉有水果吃,还不用这票那票的。不过,这些年,好歹我多读了几年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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