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成:我的父亲和母亲

1989-06-04 作者: 王东成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1930年代至1980年代, 东北, 天津


我的父亲和母亲


--作者:王东成


父亲名王士元,字冠三, 1901 年生于天津市宁河县崔成庄。家里房无一间,仅有分家所得的四分坟茔地。父亲是长子,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由于家境贫寒,父亲没怎么上学,只读过几个月的 冬仨月 私塾。父亲自修中国古典文学,算得一笔好账,写得一笔好字,全靠自己 三更灯火五更鸡 地勤学苦练和博闻强记。记得我读大学的第一个寒假,父亲已经卧床不起,艰难地问我《古文观止》能背多少篇,我回答说: 也就七八篇吧。 父亲说: 你怎么不问问我能背下多少篇?《古文观止》不就二百多篇吗?当年,我能背下一百多篇。


父亲不到二十岁便闯关东,给商行老板当小伙计。二十二岁时祖父去世,他一肩挑起了全家人的生活。抗战爆发后,关内外的货币不能流通了,父亲自己独立做小买卖, 1942 年举家搬到了东北。少了许多后顾之忧,父亲的生意在艰难中有了一点点起色。除了奉养我祖母以外,还可以勉强养活一大家子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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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1901 年出生, 1979 年去世。终生是店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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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1909 年出生, 1982 年去世。家庭妇女。


父亲是个有民族意识的人。他亲眼见过 小鬼子 欺侮中国人,他本人也受过 小鬼子 的打骂和侮辱。一年冬天,日本兵在我们家门口发现有人呕吐的东西中有大米粒(那年头,中国人吃大米,是 经济犯 ,大米是日军的军用物资),便把父亲抓了去。 小鬼子 问父亲: 你是什么人? 父亲回答说: 我是中国人。 话音未落,父亲便挨了一个大耳光。 小鬼子 又问: 你是什么人? 父亲还是回答: 我是中国人。 又挨了一个大耳光。父亲明白了,再回答 我是中国人 还得被殴打。于是, 小鬼子 再问 你是什么人 时,父亲机智地回答: 我是河北人。 听到这样的回答, 小鬼子 笑了,没再打父亲,并 夸赞 父亲 大大的聪明 。其实,父亲知道, 小鬼子 是想让父亲回答说 我是满洲人 ,父亲就是不那样回答,他坚决不承认 满洲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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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一辈子总想拔掉家族世世代代的穷根,但是,这个愿望没有实现。公私合营后,他每月工资只有 40 多元。直到晚年,他还心有不甘地说:要不是 小鬼子 来了,要不是公私合营,我们家不会这样穷啊。总要做针线活的母亲,梦寐以求有一台缝纫机,父亲也曾言之凿凿地许诺一定给母亲买一台 胜佳 。可是,母亲一辈子也没看到。她多次不无苦涩地说: 胜佳,真是剩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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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和四个孩子的合影。摄于 1943 年。


父亲希望儿女做文化人。他曾不无沮丧地说过: 咱们家世世代代无功名啊 我的六个儿女,没有一个人读牛津和剑桥 。因此,他特别在乎儿女的读书,在家里营造了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的氛围,极力主张 不为良相,乃为良医;不为良医,乃为良师 。我们兄弟姊妹上学,几乎全都享受免学费,父亲却拒绝感恩戴德,他掷地有声地说: 要是允许我自由做买卖,八个博士我也供得起!


父亲单位考虑到我们家生活困难,曾动员父亲让我二姐退学到商店当售货员。父亲果断地回绝: 我王冠三的女儿得念书,不能当售货员。


二姐长得漂亮,又有文艺特长,有关方面动员她去市广播站当播音员。父亲斩钉截铁地说: 不行!咱就当老师,不去当什么播音员。


我们兄弟姊妹及其配偶,几乎一半是医生,一半是教师,可谓实现了父亲的夙愿。


父亲是个很讲义气的人。 1949 年以前,他曾收养过一个流浪男孩,养大后,送他参了军,之后,杳无音信。父亲曾认 磕头弟兄 的女儿为干女儿,对她几乎胜过自己的亲生女儿。干姐姐结婚,全部嫁妆都是我父亲置办的,而我两个姐姐结婚,父亲几乎什么东西都没给。这些,使我两个姐姐一直 念念不忘 ,也使我打小就开始领略和咀嚼 赵氏孤儿 的精神和情怀。


当年,我与一个文工团女演员谈恋爱,开始时我对其长相、身材、气质、言谈都很喜欢。她曾到过我们家,家人也都挺高兴。可是,后来我听到她 生活作风有问题 的传言。为了自己的面子,我打退堂鼓了。父亲把我的窘态看在眼里,问我: 她是妓女吗? 我回答: 不是啊。 父亲平静地说: 妓女还可以从良呢。 听了这话,我像雕塑一样站在那里!


父亲是爱我们的。但是我们所记得的,是父亲时常的呵斥,他还时常发出威胁: 别念了,明天就别上学了!


当年叫我扫兴的是,期末放假时,我故意把填满好成绩的学生手册小心翼翼地放在父亲面前,可是他一眼都不看。特别叫我伤心的一件事是,一次母亲柔声细语地替我们求情:明天孩子们期末考试,今晚能不能晚半个小时关灯?只听父亲决绝地回答:不行!到时就关灯!平时干什么去了?多半个小时有什么用?关灯时,我立马用被子蒙上头,流下了伤心的眼泪 ……


考高中时,我的成绩是全市第一名,父亲没有给我半句夸奖。邻居家的同学虽然勉强考取,父母还请客庆贺。两相比较,我心里充满了委屈;尤其是联想到小学五六年级时,我写的一首诗歌被老师推荐选入吉林省《小学生作文选》公开发表,父亲同样没有半句赞语,我心中涌起了一股怨气。可是,当听到父亲与前来 报喜 的老师的一番谈话时,我心中仿佛卷过一层热浪,淹没了所有的委屈和怨恨。父亲得知我的成绩是全市第一名后,平静地问老师:他考了多少分?当老师告知父亲我的总分和平均分后,父亲淡淡地说:啊,那他不是第一, 100 分才是第一, 99 分是第二。


记得一次哥哥和几个同学议论高考填报志愿的事,认为还是应该填报录取可能性最高的学校。坐在一边默不作声的父亲突然对哥哥说:北大、清华在吉林省招生不招生?既然招生,你为什么不敢报?


大哥和弟弟读大学,每个月的生活费都是父亲亲自去邮局寄。他步履从容地走向邮局,神情庄重地一笔一画地填写汇款单。我感觉,这件事对于父亲来说意义极其重大,他仿佛是在参加一个庄严的仪式。


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母亲俯身贴耳地把我被吉林大学录取的消息告知父亲时,即将走完人生旅程的他,竟猛然从炕上坐起来,说了声 好! 眼中放射出明亮的光芒。



母亲没有名字,结婚后被称为 王韩氏 1909 年出生, 1982 年去世。母亲家是宁河县南埋珠庄的一个大户,家境曾相当优裕。后来,由于在外做大买卖的二叔吃喝嫖赌,败光了家里的田产和房产,家道中落。


结婚时,父亲二十九岁,母亲二十一岁。这说明,父亲家贫穷,娶媳妇不容易,而母亲家则比较富裕,养得起大龄女儿。母亲常说:我是被媒人骗到你们老王家的,声声说你们老王家在关东有买卖,可进门一看,全不是那么回事,房子是租借的,一点家具和锅碗瓢盆也都是借的,结完婚就得立马还回去。


母亲的祖父十分偏爱读过点书、在外做大买卖的二儿子,加上二儿媳妇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妻贵夫荣,因此,二外公就更加得宠;而我的外公没念过书,只得和长工们一起下田干农活,我的外婆也出身于贫寒人家,所以外公这支便不受这个大家族家长的待见。正因为如此,母亲身上才有一种 忧郁的贵族 气质:她享受过富裕的生活,见过些世面,有教养;但是,不冷傲,不专横,不娇气,待人平等、平易、诚恳、热情,反感歧视,反感 势利眼 ,反感 嫌贫爱富 ,富有正义感和同情心;她重视亲情、友情,但是,又能洞察到那温情脉脉的面纱掩盖下的冷酷、残忍、虚伪和不公正。


饱尝大家庭歧视的痛苦,外公决心不把自己最疼爱的长女嫁给像自己一样的 满头满脸都是高粱花子 的庄稼人,一心要把我母亲嫁给一个体面的城里人。因此,在巧舌如簧的媒人 忽悠 下,便欣然同意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说是 在关东有买卖 的父亲。


结婚后,母亲知道了我们家的实情,但是,为了不让自己的父母操心,一直对娘家人隐瞒我们家的实情,使我外公很长时间都以为母亲生活得很滋润;外婆虽然知道一些,但也只能陪着女儿掉泪,劝慰女儿忍耐: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不看新媳妇坐轿,但看老太太出殡 。母亲常说: 多少屈,多少泪,都一个人往肚里咽,夜里睡不着,在炕上 折饼 ,想家,想自己的妈妈啊。


母亲不仅要悉心侍奉我祖母,还必须小心照顾我姑姑,每天都必须帮她梳头、穿衣,等等。姑姑一不高兴,祖母就会将我母亲劈头盖脸地数落一番,如果正好赶上父亲探亲在家,母亲还得挨一顿打骂。


父亲三年才回一次老家休探亲假,每次也就两个多月。因此,结婚九年后母亲才生第一个孩子,就是我大姐。之后,又接连生了两个女孩。这惹得我祖母老大不高兴。她夹枪带棒地说: 这只生女,不生男,我们老王家可要断子绝孙啊。 生第三个女孩时,祖母曾拉着长音问母亲: 给不给关东那边写信啊? 弄得母亲白天强作欢颜,夜里暗自流泪。祖母还曾公开声言要给父亲 娶小 ,父亲坚决不同意。母亲爱哼小曲。那小曲,都很忧伤。母亲一边哼,一边流泪。


1942 年,我们家迁到了东北。第二年,母亲就生下了我大哥。祖母非常高兴,给我大哥取名叫 长栓 。之后,母亲又一连生了三个男孩:二哥,我,弟弟。


母亲平时很低调,从来不说大话,她常常告诫我们: 宁吃过头饭,不说过头话 。但是,越是在家人遭遇困苦和危难时,特别越是在父亲深陷困境时,她越是沉着、冷静、坚毅地挺直腰身,成为家人和父亲的好帮手与 定海针


土改时,父亲被征召去支援前线,而我们家被 清算 得一无所有,是母亲一个人支撑起一个家,护佑了自己的儿女。


公私合营时,老老实实的父亲将家里的所有货品悉数交了出去。对此,母亲通情达理,尽管心有戚戚,但对父亲没有半点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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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和六个孩子合影。摄于 1954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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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似乎一辈子也没有对哪个儿女说过 我爱你 ,但是,她永远是我们兄弟姊妹的泪泉。


过生日的清晨,从睡梦中醒来,我们总能发现枕边放着一个热乎乎的鸡蛋。


冬天的早晨,母亲总是早早起来,生好炉子,把我们的棉衣、棉裤烤热,才叫我们起来赶快穿上热乎乎的衣服。


早晨吃饭,母亲总是用两只碗把滚烫的热粥倒来倒去,使我们喝着不烫嘴,保证我们上学不迟到。


每当我们采回山菜,母亲都十分高兴,想方设法在菜里加些下饭的佐料。看着我们 狼吞虎咽 ,母亲心里别说有多高兴!


患病的日子里,我们大都能吃上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面条。打小就体弱多病的我,特别怀念那些患病的时光,因为不仅能吃到平时吃不到的好东西,而且还能撒撒娇。得病时,母亲总是时不时地抚摸我的额头,常常心疼地呼唤 我的狗子 。那时我感觉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我当过好几年的 老儿子 ,母亲这样称呼我的时候最多。我最喜欢枕着母亲的腿睡觉,感觉那时的自己,就是一条停泊在港湾的小船,感觉母亲的身体总是散发着幽幽的馨香。


虽然贫穷,但是母亲总是尽可能地让我们穿戴得整洁、清爽。她把体面和尊严的种子悄然无声地播在了我们兄弟姊妹的心里。


每个中秋节都是家里一个芬芳的日子。那时,我们围在母亲身旁,满怀期待地看着母亲一点一点地把各种糖果平均分成几份。当母亲说 可以挑了 ,我们便立即欢呼雀跃着把自己早就相中的那份揽在怀里。我们美滋滋地吃着自己那份糖果时,母亲的脸色特别柔和,眼中流出淡淡的、甜甜的笑意。


挺小的我,早早就发现,母亲最快乐的时光,就是看到我们津津有味地吃着她做的饭菜的时候,就是看到我们获得好成绩或被人夸奖的时候。


晚年,母亲深受三叉神经痛的折磨。但是,在我妻子生孩子而我又在外地读大学时,她还是忍着巨大的痛苦,伺候了我妻子整整三十天的 月子 。至今妻子每每与我说起这件事,还是感激不已。


母亲爱帮助人。她常常帮助左邻右舍做些针线活,尤其是做些棉衣、棉裤;常常帮助别人调节家庭纠纷和邻里关系;也很热心街道和家委会组织的公益活动。


母亲住院做手术之前,把自己的 后事 安排得天衣无缝:丧葬的费用,为她过三个 周年 的费用,她都自己准备好了;连葬礼上我们兄弟姊妹佩戴的黑纱,她都事先备下了;还亲自嘱咐身边的儿女,过三个 周年 时,如果沈阳的大姐和姐夫来家,往返的火车票等费用,都要用她留下的钱来支付,不要大姐家破费;三个 周年 过后,就不要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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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兄弟四人四家家庭成员的合影。摄于 20 世纪 80 年代。


记得读大学时一次放暑假,我先去沈阳看望住在大姐家的母亲,然后再转道回家。母亲非常高兴。临走时,母亲悄悄地往我衣兜里塞了五元钱。那钱,热乎乎的,不知在母亲手里攥了多久。


读大学时,每次开学离家,我都劝因摔跤而骨折的母亲不要出门送我,母亲也总是笑着说:又不是上战场打仗,妈不送你。可是,当我走出很远回望家门时,总能看到母亲伫立在家门口望着远行的我,风,正吹拂着她那稀疏而斑白的头发。儿行千里,母亲的心总在身边。在我心里,母亲化作了一尊立在风中的雕像。


一直到现在,我们兄弟姊妹聚在一起,都还会泪眼婆娑地回忆起我们这个贫寒家庭的幸福时光。


我们不会忘记,父亲一字一句地给母亲和我们念诵写给亲人与朋友的书信,以及亲人与朋友的来信。


我们不会忘记,父亲在饭桌旁抑扬顿挫地背诵王勃的《滕王阁序》。在那铿锵作响的语句中,我们的心像落霞与孤鹜一样,在秋水与长天间展翅翱翔。


我们不会忘记,晚饭之后,父亲声情并茂地给我们讲述《聊斋》故事,使我们全然忘记了窗外凛冽的风雪和漆黑的夜色。


我们不会忘记,我们屏声静气地看着、听着母亲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含泪哼唱《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金玉奴棒打薄情郎》《孟姜女哭长城》等酸辛的民间小曲。润物细无声,正义与公平、同情与悲悯的种子,正是在这如诉如泣的哼唱中,在我们的心里扎根、发芽。


父亲在我上大学的两个多月后离世,母亲在我大学毕业的前十几天离世。他们都没有看到我之后的生活。但是我相信,他们一定知道我永远感激他们、爱他们。



转自《山东画报出版社老照片》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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