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伟:我亲历的九十年代学界往事

1989-06-04 作者: 王国伟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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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历的九十年代学界往事

--作者:王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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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ying

作者为资深出版人。此文记录他十几二十多年前与学界友朋交往的旧事,只是静静追叙,其间情怀与风义,却多有令人缅想处。

图为河南平顶山石人山风景,作者的回忆从此处开始。本文原题《石人山的秋天》

石人山是河南平顶山郊外的一个原始山林。其山貌如同山的名字一样朴实无华,但我一直认为,这座山无论是山名还是山貌,与当年石人山聚会的一批文人们的基本品质很匹配。

1992 年深秋,我们一帮人赶去石人山聚会,聚会没有明确的主题,有些人好像很感兴趣的是关于语言学转向,可绝大部分参会人员自己心里都有个底,随意自由的交流各自的思考,否则就不会去这个原始山林了。参会的人专业混杂跨界,文学、史学、哲学、翻译学、媒体等,各界都有。这些人各有学术上的独门功夫,但大部分都还深藏在民间,基本还处在当时学界边缘状态。

我是应鲁萌、张志扬、家琪的邀请前往的。与志扬、家琪、鲁萌三人的交往,纯粹归之缘分。大约在 1986 年的春天,那时我就职上海知识出版社。一次去北京出差,刘小枫告诉我,武汉有几位学界朋友应该交往。于是,趁一次武昌会议,我找到了张志扬,随后也认识了陈家琪和鲁萌。那年的秋天,我把志扬和家琪专程请到上海,想进一步探讨和商量一些选题以及我们感兴趣的话题。说来也巧,许多年后,家琪跟我说,这是我给了他们第一次坐飞机的机会。当年,就在我去武汉同他们见面时,他们手头刚完成一本《风从两山间吹过》的书稿写作,这本书名富有诗意、含义隽永的书稿,是当时一群武汉学者的集体智慧之作。我听后非常有兴趣,但他们之前已经答应了另一家出版社,因此,他们信守承诺的结果,就是我们在出版合作上的擦肩而过。随后的许多年,我最愿意参加的就是与他们的聚会,因为做出版的缘由,我与许多一流的学者和作家有交往,但与他们的交往,对我而言却总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和吸引力。

从上海同往石人山去的,还有时任上海文学杂志常务副主编蔡翔,王鸿生尽管也是上海人,但那时他还在河南工作。

我们先在平顶山市宾馆简单开了个半官方的学术会议,各自讲话客套一番后,我们就很快转移到了石人山。因为我们需要自由、放松的交流环境和状态。深秋的石人山,山不算高,也没有什么历史文人痕迹,但野趣十足,这恰与我们当时的文人野鹤般心情相吻合。入夜,明月当空,风清气朗,清冷的山风,飘荡着野性的气息,给我们一种深深的暗示。

石人山的聚会,按现在许多活动的经济规格来看,那实在是一个贫寒的活动,但在我们的学术理想和人文情怀的注入下,精神和思想含量却十分充足。在一个近乎原始的山上,我们讨论的是最前沿的哲学和语言学转向的命题;讨论显得非常自由和激烈,甚至可以大声呼喊。这种民间性质但十分自由的学术生态,在当今中国实在稀少,因此,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这一切需要理解、需要宽容,更需要有一种学术的自信和勇气。直到今天,这种非功利的学术思考和探索,在学界几乎绝迹。想来更加寒冷。而寒冷的石人山,寒气逼人,大家只能点着篝火,通过精神性活动来加强生命的能量。因此,大家开始各自发挥,唱着各个年代最动情的歌、跳着最热烈的舞、诵着最富情感的诗。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叶廷芳和张志扬唱的 50 年代苏联情歌,他们浑厚的男中音中,饱含着属于那个年代的浪漫和温情,在大家的要求下,他们一首又一首唱着,而我们需要的是感受那种单纯、甚至带有梦幻般的自我陶醉。更多的人唱的是红歌,反而没有当下流行歌曲声音,从这些音乐符号里,可以折射出我们这些参会的人,大部分都是出生在 20 世纪 50 年代,明显带有特定的时代印记,内心复杂。但那个时代留给我们成长过程中的深邃记忆,曾经伴随着我们思想和学术的成长和转型。有人开始朗诵诗歌,特别进入状态的是余虹,他用那带有四川口音的低沉声音,朗诵的诗极有穿透性。还有鲁萌的朗诵,一直是我们记忆中最留恋的声音。

月夜更深,我们睡在守山人破旧的、四面透风的茅屋中。破败的竹床,谁要转身就会发出嘎吱嘎吱尖锐的响声,所以尽管寒冷,也只能守住这种宁静,而保持一以贯之睡下时的形体姿态。裹在破脏的棉被里,也就顾不得许多了。实在太冷时,就两人挤在一起,两条棉被会保留更多的热量。大家挤在一起御寒,互相感受着温暖,说着各自最想说的事。偶尔抬头,透过茅屋残破屋顶的缝隙,可以眺望到似乎伸手可及的圆月。那晚深秋的寒意,裹藏起我们真诚的情意。今天想来,依然心头会热。我记得,那晚萌萌激动地说,希望诗意和月色,永远伴随着朋友们。那次,萌萌是一个浪漫的诗人。但月夜凉意,却让我们的思考更加清新,也许冷风中,思维反而最为活跃。

多年后,因为追逐这种纯粹的交往,我们再次下海南三亚。会议主题尽管变为文艺学研究,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朋友们能再次相聚。这次会议除了大部分参加石人山聚会的朋友们之外,又添加了不少学界朋友,记得有孙周兴、赵一凡、章国立等,还有饶芃子教授的高足蒋述卓。会议先在广东湛江开始,由暨南大学饶芃子教授主持,会议开得轻松自如,但大家总是言犹未尽,于是,在鲁萌的提议下,会议下半程转移到海南三亚。这时,志扬、家琪、萌萌已经调至海南大学任职,所以,这次聚会,萌萌更像主人一样接待我们。我们从湛江坐船去往海南,摇晃的船体,就像这变化中的世界,让我有点晕眩,一时反应迟钝。直到船体靠岸好一会,我才缓过神来。我提议要去看看五指山和万泉河,因为,在我多年的当兵生涯中,每天都是听着这首歌曲的旋律出操吃饭。可最终眼前的万泉河让我十分的失望,一条普普通通的河,流淌在我们的脚下,没有任何特殊和惊涛,只有平静的流淌,而那些叠加的故事,显然都是人为编出来的,再加上艺术的演绎,就成为一种神话和传说。而五指山也只能远远的眺望,因为,那高耸的山峰和茂密的山林,还让我保持着对它的神秘想象,假如走进了,也像万泉河那般归于平淡,失望就会太多,因此,五指山就让它继续以一种神秘感留在我的想象中,也许许多年后,我会有揭示其神秘感的冲动而走进它。

印象最深的是在亚龙湾,那时的亚龙湾还没有开发,处在原始状态中。几十个哲学家和学人,穿着泳衣,泡在人工堆砌的游泳池里,温泉炙热中,纵论天下事。谈着谈着,突然大家感到不对,前面就是湛蓝的大海和白的有点透明的沙滩,为什么不去亲近大海?不知谁的一声呼喊,大家从泳池纷纷跳出,奔向大海。大家光着身子,泡着湛蓝的海水,在海天一色的苍穹下,天南海北地继续论天下事。海南的日子,南国的情怀,优雅而轻松,活动被浓浓的生活气息所包围。萌萌在不断地提各种建议,似乎要让我们阅尽海岛的人间美丽和山水风月。处处体现出智慧女性特有的细致和完美。无论是到她海南的家做客,向我们展示她生活的爱好,还是带我们去山上小木屋休闲,享受朝霞和落日的暖意,许许多多的生活细节,都可以让我们看到萌萌的另一面,即生活中的萌萌,重人间情,追求生活的真诚和美丽。

许多年来,尽管我们见面不多,但只要志扬、家琪、萌萌他们来上海,我们必定见面,聊些陈年旧事或学界的事。偶尔打打电话,我最喜欢听萌萌给我讲关于朋友们的消息,还有她永远充满激情,温文尔雅地说着关于诗和书的想法。神交如水,使我们之间的交往不看重形式。随后,朋友们各奔东西,家琪调来上海同济大学就职,更多的消息,都是通过家琪获得的。之前,鸿生和曲春景已调来上海大学工作。世纪之初,余虹也来到上海复旦大学做博士后,在上海生活了两年。之间我们见过几次,更多的是通过电话交流,他送了我那本他的成名之作《诗与思的对话--海德格尔诗学引论》,之后余虹去了中国人民大学任教职。

2001 年年中,我从就职了近 20 年的出版社离职,从主流媒体进入边缘媒体,在新的市场体制中开始了新的努力和探索。家琪和萌萌等许多朋友都表示惋惜,他们认为我应该坚守在出版界,至少也不该离开时间太长,以免朋友间疏忘。而萌萌更像一个学姐般关心着我的发展。我理解他们的心意,其实,一个职业出版人是很难放弃自己的理想的。只是命运使然,人生的河流就不知不觉拐入另一条道路。换一种方式继续追随自己的理想,其中的酸甜苦辣,在退一步海阔天空的自由境界中,已经被稀释。心境足够的明亮,心中的理想花朵就不会枯萎。令人伤感的是,几年前,余虹充满力量的纵身一跃,生命带着一个人生弧线突然消失在世界的尽头;而萌萌却如一缕芬芳的清风,从伟岸而俊秀的两山间吹过,带走了美丽和理想,留给我们的依然是理想和美丽。石人山的清风确实已经远去,但朋友之情,依然深深地刻在我永远无法抹去的记忆中。

转自《文汇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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