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仁:寒冷的一月十一日

1989-06-04 作者: 王宗仁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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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的一月十一日

--作者:王宗仁

一年一度的一月十一日又到了。如果到网络上查阅“历史上的今天”,可以见到许许多多历史事件,也许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内容。但是,这一天在我家的家史上是一个重要的“家难日”。

原本尚属平静的生活在1966年被打断了--在六月份文革全面爆发之前,无帮无派的父亲就被莫名其妙地打成“黑帮分子”“反动学术权威”,原因是一些学术观点“与‘三家村’一样反党反社会主义”。起初,父亲还抱着希望,“是能够说明白、说清楚的”,以为仅仅挨一场“口诛笔伐”的批判就可以过关。万万没有想到,文革竟会发展到无法无天的地步。

1966-8-18,“百万革命师生、红卫兵”在天安门广场受到伟大领袖接见,“红色风暴”开始上街“扫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矛头指向“封、资、修”的店招、路名、“奇装异服”之类。我当时才满14岁,凑热闹,跟着学校的老师同学上街宣传“四新”,到公共汽车、电车上读语录、唱革命歌曲,似乎这就是“文化大革命”。

但是,紧接着很快出现了“抄家风”。无需任何手续,任何“革命群众”都可以对“地富反坏右、黑帮分子、反动权威、牛鬼蛇神”等等阶级敌人“采取革命行动”,甚至发出各种“勒令”(按照现在的观念,是完全彻底的侵犯人权)。一时间,抄家成风,伴之以大街小巷批斗,大字报标语贴到家里,直至全家老小“扫地出门”。

1966-9-6。我照样和同学们上街“宣传革命”,照样是吃了晚饭再去学校逛一圈,晚上八九点钟才回家。当我走进弄堂,突然发觉有点异样:自家窗口对面住房的墙上,一片白亮的灯光,这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因为在那个年代到晚上九点钟还把楼上楼下的电灯全部大开,是不可想象的浪费行为。忽然,我又听到弄堂里其他楼房黑呼呼的窗口传来低低的话音:“看,回来了,回来了。”我四下张望,发现许多窗口都有人朝我家方向张望着、窃窃私语着。我赶紧再看我家的窗口,岂止是二楼、三楼的窗口一片通明,对面墙上还可以看到晃动的人影呢!再定睛一看,平时晚间没有什么人活动的二楼亭子间,竟然也是灯光大亮!出事了?抄家了?

容不得我再看再想,已经来到家门口了。一打开后门,就是刺目的灯光,上楼的楼梯是灯光通明,平时储藏杂物、很少打开的小搁楼也是灯光大作。上楼时,经过小搁楼,看到有人在里面翻查平日里不去翻动的一些书籍,不时挑出一些扔到楼梯上……。毫无疑问,我家正在被“采取革命行动”--抄家。

我懵懵懂懂地走上了二楼,环视四周,只见二楼前后楼都有人在“看守”,房间里所有橱柜都已经翻乱,没法关上门了,连平时我们几个小孩子放书本放学习用品的地方,也是一片狼藉。不过,主力已经到三楼我父母的卧室里,不时听到楼上传来急吼吼的叫声。我不记得“红卫兵”“造反派”对我说了些什么。他们让我到一边去睡觉,不准说话。我毕竟还小,提心吊胆地躺在床上,还是睡着了。等到张开眼睛,只听见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那些人正在打点“战果”……。

折腾了一夜,幸好没有私藏金银首饰以及“变天帐”之类的严重问题,抄走了一些书籍手稿。虽然没有照当时的做法在里弄里开现场批斗会,但“黑帮分子”“反动学术权威”的身份就此“公诸于世”,本来在众人心目中文质彬彬的“读书人”一夜之间成了另类、文化大革命揪出来的“坏人”,邻居们对我家老老少少都“刮目相看”。

不久,社会上又出现“红色恐怖万岁”这类“革命口号”,真让全家人陷入惶惶不安之中。

这时发生了1967年“一月革命”,“新生的革命委员会”从“走资派(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手中夺过了权力。我父亲的老同学来看望我父亲时,谈到市革会设立了一个“接待站”,接待群众来访。这两个老实巴交的知识分子,竟然觉得命运与前途出现了一线转机,决定去“上访”。

当时受到文革冲击、痛苦不堪的受害者出于对“新生政权”的期望,到“接待站”申诉的可谓“蜂拥而至”,每逢接待日,虽然是下午接待,还必须天不亮就去排队。

3月的一天凌晨,春寒料峭,黑咕隆咚之中,我走出了家门,从我家所在的南阳桥,一路小跑,到“接待站”(襄阳公园附近),为父亲提前排队。(当时舍不得坐公交车,只知道有六七站路。最近在电子地图上查到,差不多有4公里。)天光大亮后,祖父来了,他是把买菜、做早饭等家务活干完了来换我吃早点。记得是在“接待站”对面一家饮食店吃的大饼油条豆浆。我又冷又饿站了几个小时,此刻觉得早点格外香甜……。

但是,这样做的后果又如何呢?尽管我父亲觉得自己与“黑帮”毫无关联,“浑身不搭界”,问题很容易查清楚,但是“接待站”决不会当场给出什么说法,更不可能让上访者如愿以偿而愉快离去的。他们的专用语是“回去等着吧,我们会联系的。”对这一番“忽悠”信以为真,实在是太天真了!

“造反派”很快就知道我父亲“上访”的详细情况。一天晚上,我母亲不像平日一样与我父亲一起回家(他们在同一个单位工作),忧郁地说,“那些人(指造反派)为了前些天的上访之事开批判斗争会,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晚上还有什么革命行动。”全家愕然。

晚上七点多钟,那些人带着我父亲来我家“采取革命行动”了。那些人直奔三楼我父母的卧室,留下个别人看守我们这些家属老小。我特意找了一本小册子,放在自己面前,佯装在阅读。“看守”问我看什么,我把小册子递过去了。那书名《何其毒也》,内容是“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我是“别有用心”的,无缘无故把我父亲打成“黑帮”“反动权威”不也是“何其毒也”么?那“看守”翻了翻,朝我看了看,想说什么却又没说,悻悻然走开了。

那些人吆五喝六,厉声斥责,高喊口号,“威震四方”。他们让我父亲找来一大张牛皮纸(这是父亲平日用来包书的),拿来砚台和墨,边研墨,边听他们的训话——说我父亲是“配合二月逆流,妄想翻案,狗胆包天”!他们写完大字报,又吵吵嚷嚷找浆糊。家里哪有贴大字报的浆糊呢?于是,勒令我祖父用面粉立即调制浆糊……。

“反击翻案逆流”的“造反派”闹完走了,我们才看清楚,父亲的脸上好多的伤痕。母亲偷偷告诉我们,那天父亲还在据理力争--没有人规定我不能去市革会接待站,我是请假离开单位的……。结果挨了一顿耳光。

毫无用处的解释和抗争啊!全家人再一次深陷惶恐不安,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新的“惩罚”降临。

不久,我家所在地段的房管员,带着“造反队”袖章,走进我家。父母都上班去了,只有老祖父在家操劳家务。房管员声称,“像你家这种情况要紧缩住房面积!你家把三楼前楼让出来!”

我祖父听得此言,顿时目瞪口呆--

祖父从小种田,进私塾读了三个月就因曾祖父病故而辍学,去酱油店、南货店当学徒,后来进纺织厂学机修,刻苦钻研,自学成才,从国外买来的机械出了故障,科班出身的摆弄不好,我祖父埋头琢磨,居然“妙手回春”,于是一鸣惊人,成为技术部主任。可是,日本鬼子侵略中国,“八一三日寇在上海打了仗,江南国土都沦亡”,工厂被毁,一家人在苏南苏北颠簸流离,靠做小本生意谋生。抗战胜利后,来到上海,又合伙经营零布店,陆续有了一些结余。在战乱年代房价低贱的时候,租下了一处石库门住房。当时家里只有四五个人,就把顶层阁楼和三四楼的亭子间租出去了,自己家里使用底楼和二楼两个楼面以及三楼前楼,总计70多平方米。

到1958大跃进年代,里弄里要办卫生站,我家被动员让出了底楼,近30平方米。然而,在此之前,我和弟弟妹妹相继降临人世,已经预示着家里住房紧张的前景。如今,又过去了八年,家里的小孩也开始长大成人了,想不到文革又要让我家让出住房!

祖父思索许久,还是“实话实说”。不料,答复是“不行”。祖父又去房管所,把家里的实际情况“如实相告”,恳求房管所理解。依旧是一口回绝,还威胁立刻派人上门动手“帮忙”。无可奈何之下,全家老小动手,天天晚上搬挪不止,到67-10-09初步腾空了三楼。

尽管如此,祖父还是几次向房管员苦苦哀求,“手下留情”。最后,11-01,房管员松了口,“或多或少让出一点吧”,言下之意,同意只让出二楼亭子间。全家感激不尽。

然而,房管员是个无赖之徒。他几次三番说:“现在你们满意了吧?”“这一下你们称心了吧?”可是当时祖父和父母都听不懂其中的“弦外之音”,只知道连声道谢!

于是,房管员横生枝节,屡屡变卦:忽而硬说亭子间与小搁楼是一起出让的(惹得我祖父发火,指出从未有过这种说法);忽而又突然要求当天搬空亭子间(明知我父母在上班,没有搬家的劳动力,而且已经书面保证11-10交房)。房管员理屈词穷,每每碰壁。

我们全家老小利用每天晚上时间以“蚂蚁啃骨头”的办法把二楼亭子间的东西全部出清。在11-10按约交房。

1967就在惶惶不安之中过去了。谁知,更大的灾难马上来到了。

自从66-9-6被抄家以后担心了一年多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68-1-10。下午4点多。房管员突然上门,宣布:明天上午搬家!至于什么地方,明天就知道了,反正就在现在住的地方附近。一家人都发呆了,没有人说话,也无话可说。

68-1-11。早上,我家按照习惯打开收音机收听天气预报、新闻广播。这一天的广播里说,一年前的一月十一日,中央给上海市各革命造反团体发出贺电,今天是“一月革命”一周年纪念日……。

天哪,一月革命、文化大革命,给我家带来的竟然就是这?!

从此以后,我就记住了一月十一日,它是“一月革命纪念日”,更是我家的“家难日”--“牛鬼蛇神,扫地出门!”

记不清那天“造反派”是什么时候来我家的。只记得,祖父跟着“造反派”去看“新居”,很快就回来了,看来真的不远。(现在从电子地图上量的距离是不到300米)只见祖父垂头丧气、有气无力地说:“太小了,太小了。还是朝北的……。没办法了,只能搬了……。”两只眼眶里满是痛苦的泪水。

至今我还记得,当我迫不及待地第一次到“新居”时,朝北的房间明显地阴暗,里面还没有搬入多少东西,显得空空荡荡的,似乎还不太小,就安慰祖父:“还好,小得不多。”祖父强忍着悲痛和眼泪,打断我的话,说:“你还小,不会看房子。”

全家人差不多花了一天时间,无数次往返于“老家”“新居”之间。不记得是怎么借来手推车来搬运家具、生活用品、书籍的。只记得祖父还几次到旧货商店、旧书店联系上门收购,父母卧室里的家具全数卖掉了,父亲收藏多年的书籍也成捆成捆扔上了收旧车……。

还有许多胸闷的事——

盼望了多少年、筹划了几个月、刚刚于12-1开通使用的管道煤气,仅仅“享用”了40天,又一夜回到了煤球炉。

“新居”是把一个工商业者赶到局促的亭子间、空出二楼东厢房、又重新分隔成前后两户的格局,我家在后半部分,朝北一扇窗,正对着一条狭窄的夹弄,冬天正好形成西北风的风口。总共20平方米的面积,其中8个多平方米是没有窗户的暗间,就像一个“黑盒子”,到了夏天更是蒸笼一般。因为薄薄的纤维板墙壁外就是一个火热的煤球炉!

这个煤球炉偏偏还不是自己家的。南半部分是一家“困难户”,已经搬进去了,煤球炉也已经安放就位,“先占为王”,竟然占用了北半部分(也就是我家的“新居”)的门口部位。那么,我们家怎么烧饭呢?主宰我们命运的房管员斩钉截铁地说:“底楼不是还有空的地方吗?”就是说,我们全家住在二楼,烧饭必须去底楼!自己房门口不能自己使用,却必须让“困难户”就近烧饭!我家有60岁的老人,不得不上下奔波;“困难户”家中最大不到50岁,年轻力壮,却照顾就近……。

说不通啊,想不通!

在经过了一年多磨难之后,祖父和父母“学会”了忍辱负重、忍气吞声……。

公元一九六八年一月十一日,农历丁未年十二月十二,“三九”的第三天,真真正正是一个寒冷的日子。

在“一月革命”一周年那天——68-1-11,被“扫地出门”的我家三代七口人,开始了“全新”的生活,这是难以形容的“精神地狱”。

祖父在五十年代中期“工商业改造运动”中“因言获罪”而被戴上“现行反革命”帽子,在1965年年初获得“回到人民队伍”的资格。然而,68-1-11之后,毫无道理的“理所当然”地回到了“地富反坏”的行列。除了按规定向“专政队”报到、“早晚请罪”、定期交思想汇报、逢年过节贴“认罪书”、有重大政治活动时“画地为牢”式的集中处置……等等之外,一年到头,天天在里弄里监督劳动,花甲之年,还得天不亮起床打扫环境卫生,每逢星期四里弄大扫除时还得弯着腰一刻不停地接连打井水数百桶,“备战”期间与年轻力壮的一起不管烈日严寒、往返几十里拉运为防空洞工程烧砖的砖坯……。直到1973-1-16,里弄里开会宣布“维持文革前的结论”,重新“回到人民队伍”,他在里弄的处境稍有好转。长期不断的与年龄完全不相称的强体力劳动,使祖父的健康遭到极度破坏,再也无法恢复到以前的状态了。

然而,更可怕的是极度的精神压抑,在他心头始终积压着难以掩饰的痛楚。他多次和我谈起坎坷的命运之路、艰辛的持家历程。他还告诉我,他不止一次萌生短见、想一死了之。但又一次次挺了过来,“说是一了百了,不可能啊,还会连累家里其他人……”。每言及此,总是老泪纵横。

他还是怀着希望,活着,活着。他看到了1976年10月的“四人帮”垮台。1977年下半年,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进入实施阶段。父母的单位里确认了我家属于落实政策的对象。祖父欣喜不已,听说有“万体馆”或“武宁路”的高层建筑,他很高兴,虽然远离已经住了几十年的市中心,但还是想离开这块伤心之地。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极左路线的流毒远未肃清而是作祟不已。父母的单位迟迟没有通知为我家“落实政策”的具体地点,几经了解,竟然是:因为拟议中分给我家的“万体馆高层”属于“向外宾开放的地区”,而祖父有历史问题,需要继续研究!天啊,什么1965年的结论,什么维持文革前的结论,都是空头支票,祖父还是属于“另册”!他的心碎了,“到底要到什么时候?”

1978-1-11,是我家蒙难整整十周年。天寒地冻,祖父的老慢支、心脏病、高血压都到了“兴风作浪”的高潮。我们都言语谨慎,在这样的敏感日子里,特别要避免触及那些刺激祖父神经的话题。

1978-1-15,天气阴沉,格外寒冷,是典型的“捂雪天”。在冰窖似的朝北的房间里,祖父蜷缩在小椅子上,自言自语地说:“大概要走了。”但是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晚饭后,祖父和全家人坐在一起,一声不吭,听大家聊天。坐了一会儿,与往常一样,说了一句“我先去睡了”,就独自去那个终年不见阳光的暗间里。没多久,我听到祖父剧烈的咳嗽声,连忙跑到暗间打开灯,问祖父怎么样了,只见他无力地张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又张了一下嘴,头一歪--我觉得大势不好,连忙大叫,可是他毫无反应!父母、弟妹闻声而来,也惊讶不已,连喊带叫,连推带搡,都无济于事。情急之中叫来邻居陆医生,她见状不妙,急忙让我们去打电话叫救护车,自己则为祖父做人工呼吸、体外敲击心脏。

我在家里隔壁的里委会办公室,打电话叫救护车,然后跑到弄堂口等候。这时候,天空飘着雪花,夹带着雪珠,风雪交加之中,路灯的光线更加黯淡。十多分钟后,救护车来了。医生一看,摇摇头,“没什么用了”。但是我们都还抱着希望,把祖父抬上担架、抬上救护车……。医院的急救室里,一针又一阵的强心针注射进去,作用全无,医生无可奈何,写下了“猝死”的结论。

祖父没能等到离开阴暗小间、重回阳光洒满家居的那一天,在寒冷的一月风雪夜永远离开了我们……。

1978-4-16,我们搬入落实政策的新居。这一天,与“家耻日”1966-9-6是4240天,与“家难日”1968-1-11是3748天,与祖父辞世日1978-1-15是91天。仅仅只差了91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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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责由作者自负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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