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妮:天津路小学

1989-06-04 作者: 王小妮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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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上世纪 40 年代的满铁长春小学校即后来的天津路小学。十几年前,这里不见平房,大操场里起新楼。


天津路小学

--作者:王小妮

这张照片应该拍在上世纪 40 年代。 1962 年我在这里读书时,它就是图中样子,它叫天津路小学,当时分一校二校。十几年前再去,不见平房,大操场里起新楼,完全认不出了。

曾经在纸上复原它的样子。整个布局像个“井”字,环环相套的院落,每个教室都看得见院子,院里多杂草和树,高大结果的是核桃树。临街的二楼是一校,而这张照片里看到的都是二校。当时的一校比二校优越,孩子们都说一校的地板新涂的红油漆,而二校的木地板年久失修都破旧了。要上学前的一个傍晚,妈妈带我去见一校校长,校门左右各一排松树,女校长站在树下,她有点残疾,个子不高,干脆又严厉。妈妈问能不能进一校,校长说市直机关子女进二校,省直的才能进一校,这话一直被我记住,是最早懂得了的等级差异。我在二校读到四年级,“文革”开始。

班主任姓侯,女的,两条大辫子,穿布拉吉,丈夫是军人。每个学期刚开学,总有几个或十几个学生因为交不上五块钱学费,被叫到讲桌前,歪歪斜斜站成一排示众。当时同学间的顺口溜说:哎呀我的天,破鞋露脚尖,老师跟我要学费,我说等两天。

同学中有一部分来自附近几条街,嘲笑家境不好的学生是常事:没有白衬衫,就没资格参加“十一”游行。运动会要带午饭,吃不起细粮(白米饭或白面馒头),带高粱米咸菜的常躲到边上偷偷吃。买不起瓶装墨水的,用像蓝药片的“钢笔水片”加水,冲成淡墨水,淡到老师看不清他的作业。有个女生的爸爸是建筑工,给女儿做了个有槽拉盖的木头文具盒,被嘲笑成棺材盒,大家都喜欢印花的铁文具盒,而塑料盒最高级。 1966 年春天,学校里出现个“名人”,高我两年级的一个女生,家里贫困,穿不起女生衣服,平时剪短发穿男装,大家热衷议论她进男厕所还是女厕所。

天津路二校学生看不起和我们操场相连的青岛路小学学生,那个学校平民孩子为主。

洗澡是件每年春天秋天的大事,浴池很少,要排队大半天才能洗到“盆汤”。有几次,学校的三个校门都被值日学生把守,检查每个同学头上有没有虱子,耳朵脖子有没有洗过,早上只擦一把脸,脖子是黑的学生不少见。学校发过驱蛔虫药“宝塔糖”,当时很多孩子肚子里都有寄生虫。

有老师打学生,也有老师学生对打,家长打孩子更多。有个男生被他爸爸吊在暖气管上打。同学们编各种顺口溜,有一回我也在家自言自语:“班主席,大肚皮”,招来爸爸严词喝止。后来,一个很冷的早上,他骑自行车带着我,再三叮嘱吓唬,我忽然明白,他把班主席误听成了另一个词,才那么如临大敌。

上课时候常溜号,端详夹在“好好学习”和“天天向上”中间的领袖像,有时候看风吹学校礼堂那个尖顶上面的小铁旗,它常迎着风转,铁旗有镂空的数字,可惜,我忘记镂的是 19 ××年了,有时候小旗上也停鸟。

礼堂在学校最南侧,现在看老照片才知道它曾经是座教堂。开学典礼或动员大会,学生会排队进礼堂,整整齐齐坐在木地板上听校长训话。校长姓苟。校长室狭长不明亮,有时候敞开着门,能看见校长坐在最深处。“文革”开始,高年级批斗校长,都骂他“狗校长”。

虽然,教室门都还保留着日式拉门,当时没觉得它是日本建筑。后来,查找资料才知道这所小学始建在 1908 年,先叫满铁长春小学校,后来叫过长春公学堂,室町小学校,大和通小学校。 1949 年先改名头道沟中心校,后叫天津路小学,分一校和二校。学校和我家只隔一个木材场。木材厂前身是个堆垃圾的大土坑,挖煤核的人挖到过人骨头和军大衣布片。

直到 2013 年,我才发现我读书的这个小学竟然就是我外祖父在上世纪 30 年代从沈阳的师范学校毕业来到长春教书的第一间学校。他在我出生的那一年病逝,“文革”中,有他的学生证明他是个爱国老师,后来围城时做过地下工作。

现在,无论我和外祖父都不再能见到照片上的这所学校了。

转自《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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