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渝:酒罐

1989-06-04 作者: 王崇渝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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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罐

——作者:王崇渝

祸国殃民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随着岁月的流逝,近半个世纪留给人们的大概都是些模糊的记忆。但十年动乱给国家和民族所造成的巨大伤害及灾难,也许要经过好几代炎黄子孙的艰苦努力,才能弄清“现代封建主义”为何在神州大地上如此的猖獗。

文革中受伤害最为惨重的是广大民众,如要细分,其中除了运动主体革命对象大大小小的当权派外,最值得同情和深感惋惜的乃是我们的知识分子群体。当然最令人不忍和肝肠寸断的是无数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头戴“红卫兵”桂冠的学生娃,尤其是稚气未脱,还离不开爸妈细心呵护的中学生。因为文革一开始,大、中学校的红卫兵就被推至前台,肩负起了煽风点火、冲锋陷阵的革命重任。文革中期,在“文攻武卫”这句极其荒谬并充满了火药味的口号驱使下,为保卫什么司令部,不知又有多少大、中学生在枪林弹雨中,为他们自己都还没完全弄清楚的革命目标。疯狂拼杀而致伤、致残甚至丢掉了自己年轻生命的恐怕也难以统计出一个准数。文革渐进尾声,本该迷途知返学生们都应回归课堂安静而认真的学习科学文化知识。无奈,由于没有放得下课桌的环境又扔掉了书本去关心什么国家大事。几年稀里糊涂的荒废下来,既无知识又无本事,随着年龄的增长就成了执政当局和社会各界头痛的包袱和累赘。紧接着,已被利用完成了别人心目中使命的中学生红卫兵又在“上山下乡”的最高指示鼓舞下。在完全不具备独自生活的能力,被迫远离父母、远离了温暖的家,放逐到穷山僻壤、深山老林去自生自灭。这就是历史的真实,也是一部刻骨铭心的人生大悲剧。虽追悔莫及,大概只有往事回眸,才能使我们的感知回归到人的本性。记住!不要忘记他们,这就是对不幸者最大、最好的安慰。

“酒罐”本名石帮全是我年少懵懂时的玩伴,住得离我家不远。他在家中排居老二上有一姐、下有两个妹妹。这在千百年来中国家庭“重男轻女”陋习难改的状况下,酒罐在家里的位置,不用说,就有相当的优越感。说来好笑,他父亲是有点小聪明的一普通工人,具体叫什么名字我们小孩子家的不清楚,只听小伙伴私下称他的父亲叫“石油缸”。这肯定不是真名而是街坊邻居善意的笑谈,因为石父典型的两头小中间大的五短身材,穷家小户,少油水的不知肚子为何凸现得厉害,大概是人们量身定做的取了这个绰号。有其父必有其子,酒罐的身材跟他父亲完全是一个版本。只不过听人说他小时爱用筷子头蘸他父亲酒杯里的酒,他母亲在一旁见状唉叹“这样小就好这一口,长大了肯定是个酒罐”。当然,这些都是邻里口耳相传的闲言碎语,无法考证,也用不着考证。酒罐的母亲,一个非常朴实、贤惠的家庭妇女,一辈子的劳碌命。记忆中从未想起她穿过什么较为体面的衣裳,更想不起她什么时候停下自己的双手,安安静静的闲坐着与邻居拉过家常,当然也就更不用说还有什么看戏、看电影等娱乐活动。出身贫苦的她文盲一个,很早就结婚安家,随后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伺候丈夫,以至就没有找到一份稳定合适的工作。后来家庭拖累大了,为减轻丈夫肩上的压力,在孩子们稍大一点的时候就参加了街道运输合作社。无论刮风下雨、无论赤日炎炎汗流不止,就靠出卖苦力、靠肩挑背磨(拉板板车)挣点钱来补贴家用。才四十多岁的年纪,不仅满脸皱纹,而且头发还黑少白多,由于忙生活疏于收拾打理,就两条黑白相间的长辫蓬乱的垂之脑后。世间上的人无论高低贵贱都有追求和梦想,酒罐妈也不例外。她曾十分难得的透露过自己的梦想,那就是希望供酒罐好好读书将来能当干部,当得越大越好,哪怕老娘累死累活。

酒罐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从开始读书成绩就很好。人虽长得其貌不扬,可脑瓜子机灵且善于雄辩侃谈,爱动手打架,较早就在学校和家属区小有名气了。苦命操劳的酒罐妈,苍老疲惫的脸上虽难见笑容。可是在上世纪的六三年初升高的中考,酒罐以优异的考试成绩被市里一所重点中学跨地区录取。消息传来,酒罐妈顿时感觉压在肩上的货担仿佛轻了,面对熟识人的祝贺也笑脸作答,一副喜滋滋的模样难掩心中的快乐。高中读三年,大学可能也要读四、五年,总共七、八年的光景过起来也快,苦日子要盼到头了,酒罐妈埋藏于心底的梦想就快要实现了。万万没想到哇!酒罐妈脸上的笑容还没挂多久,心比天高的伟大领袖为了使人民“不吃二遍苦、不遭二茬罪”,防止在中国出现赫鲁晓夫似的人物走修正主义道路,他巨手一挥,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说起文革,这场令全世界瞠目结舌,以荒谬绝伦的愚蠢之举摧毁自己的历史、自己的文化、自己的道德价值观、自毁一切家当,辱没先人,违反人性及社会基本准则的亿万人上演的大闹剧,实则是国家和民族的大悲剧,相信很多过来人都有一些难言的隐痛深埋于心里。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在这句充满着战斗和煽动性口号的蛊惑下,从砸“四旧”开始,成千上万的红卫兵就像注射了过量的吗啡,极具疯狂的丧失了理性。酒罐平时就是一个“人前显众,浪里夺舟”不安分的闹角,碰到这种颠覆一切,无拘无束的大混乱,简直就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再加上自负清高,口齿伶俐,无论是在市中心或体育场的群体辩论会都能看到他的身影。运动开始不久,很快酒罐就以他出色的造反业绩被选为校红卫兵战斗组织的头头之一。得此消息,他母亲又是一阵激动和兴奋。随着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并越来越好,光靠口诛笔伐不能成为打倒反对派,也就是打倒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惟一手段。斗争必须升级,“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是颠扑不破的革命真理,“文攻武卫”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各方、各派都要采取的斗争形式。地处西南一隅的城市是国家重点军工生产基地,枪、炮、弹药甚至装甲坦克等常规武器是一应俱全。不仅如此,有的造反派组织还发扬敢想敢干的革命精神,破除迷信,解放思想自己动手制作手榴弹,手雷及各种枪支并以自己组织的名称命名

酒罐搞没搞武斗,是不是“亡命徒”不太清楚。不过,后来命丧黄泉却是悲剧中的悲剧。当然,也还有不可忽视的蒙昧及无知。文革中第一次大规模武斗所幸时间不长,尽管两派严重对立。但中央关于上缴武器弹药一系列的指示,还是颇具较大的威慑力。为了显示自己的忠诚度和彻底革命的大无畏精神,各个造反派组织的武器,无论是抢来的还是自制的清缴得还算比较干净。不知是为了体验自己的劳动成果或是出于好奇?在学校上缴武器的那一天,酒罐拿着一枚自制的手雷十分的不舍。据事后同学回忆,他想检验一下自制的手雷到底有多大的威力。当时就有人以武器上缴为由,劝他不要多此一举,身为长官的酒罐那里还听得进下属的这些言语。他独自走向操场边的一块杂草地,拉引信前他还故作惊骇的让人们离远些。见四周无人后,酒罐就拉开了手雷的引信,还没等他甩出“呯”的一声巨响,人们就看到满脸血污的酒罐倒地。手雷是在他扬手作投掷状时爆炸的,据说酒罐的脑袋被削去了三分之一,不知是否确切。接下来,自然是惊恐万状的人群蜂拥而至的把他弄上担架送医,如此这般的一副惨状,就是华陀在世也回天乏力。果然,一辆灵车就送回了酒罐的遗体。十八岁的花样年华,离上大学的梦想只一步之遥,却带着自己都搞不懂的保卫这、保卫那的遗愿匆匆的告别了世界,遭此毁灭性打击的肯定是他含辛茹苦的母亲,那凄惨悲痛的情景就可想而知了。

酒罐这样的仓猝离世给家庭,尤其是给老母带来了无尽的哀痛。同时,这也给所在的红卫兵组织出了一个难题,难就难在悼词不好落笔。因为,如果是在文攻武卫中跟对方英勇作战而亡,那洋洋洒洒的数千言甚至上万言溢美颂扬之词便不是什么难做的文章。可偏偏这么一个事故性的死法,遣词用句碍难,家属的情绪如何安抚并息事宁人的不另生枝节,确实让几个头头妁几晚上都睡不着觉。但是无论其后在酒罐隆重的追悼会上说了多少感天动地的悼词,作了多大的补偿,这对身心遭受巨创,丈夫早已过世还要带着三个女儿在生存之路匍匐行进的母亲还有什么意义吗?试想:如果不搞文化大革命,酒罐凭他的聪明才智,很有可能考上一个好的大学。毕业后找到一份好的工作,他老母亲的美梦就可以成真。一大家子其乐融融,不知要羡煞多少人?当然类似于酒罐这样的悲剧,只是成千上万的知识青年梦想破碎,理想被湮灭,人生历程遭遇到各种磨难、屈辱、悲愤的一个缩影。文革中知识青年的坎坷、悲痛的命运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善良的人们不禁要问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们国家、民族,几代中国年轻的希望就这样的惨遭毁灭?但是现实的中国国情就没有一个以理服人的答案,正因如此,我们全体国民才应该痛定思痛的反躬自省。不然,就对不起在那荒唐可悲的岁月里冤死的魂灵。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无数中外史实都已经表明,再大的伤痛和磨难都压不垮理性武装起来的强者!所以,只要我们认认真真地梳理、直面那些无休止的政治运动给国家和民族造成的巨大危害,以民主与法治作为向导,开展一场全民族的大讨论。摒弃歧见,凝聚共识,我们才有足够的勇气和智慧攻坚克难!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才不会只是一个无边无际的梦境……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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