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康:梦忆巫山

1989-06-04 作者: 王康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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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忆巫山

--作者:王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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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 8 29 日在万县插队时的钢笔写生,从万县码头对岸沙滩的角度所画。现在此城已不存在。 (王康 / 图)

水牛九队

1970 11 20 日,我与陈万伦、赵玖华、冷代云、张碧银、赵华清、匡世明、匡世丽等人乘卡车沿巫峡口南岸山路盘旋而上,群峰环绕,长江如带。我们在官渡区铜鼓公社下车,由武装部长和供销社主任分配,我被带到水牛大队第九生产队。当夜宿生产队社员家侧屋。天冷,木床铺上两尺厚谷草,像睡在马槽里。看了二十来页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昏昏然睡去。

第二天搬到生产队晒坝边的仓库偏房。风垭口,海拔两千米左右,对面矗立高山一座,酷似珠穆朗玛峰,农民呼为“暴风山”。夏冬两季常起飓风,不长草木,巨石断壁森严。生产队以高姓为主,二百余口,水田旱地一百余亩,一爿大屋场,住百十号人,其余散居。队长姓高,志愿军转业,满脸风霜,大清早就立在屋场石板中央,大喊“开工啦”。各家自带干粮,每天歇稍三次。最高一块地轮流种土豆和红薯,太阳落山时收工,队长怏怏一声“收活路啰”,接着总要咕噜一句:生产队的活儿做不完啰。

太阳西沉,霞光穿过云层,直射远方高台(高唐),万丈绝壁金碧辉煌。“惟高唐之大体兮,殊无物类之可仪比。巫山赫其无畴兮,道互折而曾累。登巉岩而下望兮,临大阺之稸水。遇天雨之新霁兮,观百谷之俱集。濞汹汹其无声兮,溃淡淡而并入。滂洋洋而四施兮,蓊湛湛而弗止。长风至而波起兮,若丽山之孤亩。”宋玉天纵之才,也难摹巫山高唐万千气象。但是农民世居此地,早与天地一体,物我双忘,无惊无诧矣。

不知何时,为腾出耕地,高地劈出垒石坟岗。“仰视山巅,炫耀虹蜺。俯视崝嵘,窐寥窈冥”。葬身绝顶,俯仰天地。山民英明,远胜君王。

三次成贼

逢五小场,逢十大场。农民赶场,换回盐、火、煤油,添置农具,知青则寻机饱餐,聚议逸闻。一彪形大汉出现,在狭街陋衢,高人一头。有人介绍,是安徽 12 军军长之子。

于是进食铺对饮,始终没有弄清楚是国民党 12 军还是共产党 12 军。其人文雅讲礼数,嗓音低沉。旁依一女,姣好娴静,酒毕即斟。他们好像住在远山里, 1960 年代即被驱遣,先我们好几年。以后再没见面,偶尔想起,不禁唏嘘。大汉若在,有七十开外了吧。

某次赶场后,七八知青走出场口,沿公路缓行,高声喧哗,突然有人大声哭诉。一村妇披头散发,泪流满面,穿过众人,直到目前,一把抓住我衣领,呼叫:“还钱来,还我钱来!”一阵询问,她在场上卖一只猪仔,准备扯段布做被子,钱却不见了。有人说,路上那个光头就是摸包贼。光头就是我,那年夏天干脆剃了“白沙”,晒得黢黑,貌似土匪。妇女称钱有五块,我口袋里本有两块,赶场吃了两碗面,还剩一块多。正拉扯间,跑来一小孩,手里捏着钱票。原来妇女怕偷,塞进小孩裤兜,小孩跑开,妈母亲情急中以为遭窃,于是有扭住光头一幕。

事过月余,某日下山乘白木船涉江到巫山县城。船到中流,忽然有女声在船头抽泣。预备靠岸到码头购往双江轮船票的二十元上船时丢了!我的脸马上变红,表情古怪,全船三十余人都转头盯住我,那妇人从人堆中慢慢挤过来。紧要关头,有人大喊,身上掉下来的不是?众人都低头,果然妇人身后几张五块钞票刚刚委地。妇人破涕为笑:差点冤枉你了!

再过两个来月,与陈万伦到官渡区,路经一屋场,突然有人大声喊:偷瓜贼!偷瓜贼!其时万伦也剃了光头,有空就用英语背诵毛泽东的《为人民服务》和《愚公移山》。当时他正在一边背诵,一边系鞋带,猛地被人喊住,气不打一处来:喊什么喊!很快闪出几人:拿绳子来,捆他一索子就老实了!原来此屋场附近的南瓜近日被偷走好几个,我们两个光头经过,嘴里吚里哇啦,十足窃贼样。已被围定,心想这次怕跑不脱了。陈万伦突然大声问:哪个瓜?几人看去,确实不见瓜影,只有一地茎叶。“怕是搞错了,昨天这块地就收获了。”(巫山农民用词文雅,几乎不骂人,说谁“调皮”,算很重的抨击。)一个农民恍然大悟,另一个马上对陈万伦说,你刚才呀呀呜呜什么?“老子背的是马克思语录!”转身赶路,陈万伦大笑: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古人有理!一农民不善罢甘休,拉住我,某家的狗被人牵走,那人有点像你?我撒腿就跑,喊陈万伦:快跑,农民跑不快!我们跑到老远,几个农民还在原地打望。

三次被当成窃贼,众人皆清我独浊,莫非我真像坏人?人曰,光头不光头无所谓,农民十之八九光头,关键在你这副模样,神情。我这模样惹谁了?王康,你与众不同啊,一看就有反骨。问曰:农民懂什么反骨?答:农民最懂骨相,你这秃脑门,窊鼓眼,就像美蒋特务,比贼娃子还坏。

越界抢柴

巫山与张家界接壤,自古林莽葱郁。 1958 年大炼钢铁砍伐殆尽,农民食不果腹,还缺柴火。在河梁、邓家山区有几个煤窑,全供区、社干部,农民做饭煮猪食,主要靠玉米秆、薯藤、茅草,断火时只得“越界抢柴”。

官渡区早已无柴可砍,只能到湖北建始土家族境内“抢柴”。经常发生斗殴致残致死,农民因此成群结伙而行。我随生产队青壮年抢过两次柴,都没有遇到土家山民围剿。但实在辛苦,农民称“小死”。

凌晨四点左右出门,月黑风高。工具是砍刀、斧头和铅担。铅担两头用铅皮包成锐利尖头,中间是结实棉扎的杂木扁担。铅担可插进柴捆,必要时也可作武器。大约十个小时到山林,潮湿的桦树、泡桐和青杠,拳头粗细,远未成柴。农民一边砍一边叹气:作孽啊,都没长成!

青年樵夫一担可达 180 斤,壮年者也有 140 斤,我把 150 来斤扛上肩时,心里告诫自己:管他娘的,这一挑可烧两月,拼命也要盘回去。队长走前头,本队最好劳力高天春断后。回程三分之一处停下,各自打开布兜,塞几块土豆、咸菜充饥,又走。关键是换肩,左右肩头轮流替换,重量也就左右分担,可走长路,不觉累。借着汗水润滑,右手扶担轻推,左手反手巧拨,肩、腰、腿随势扭动,大约二三里路左右换一次肩。

最难是九道拐。从山脊到沟底约十里,越走越低越陡,上山易下山难,但闻所有人都喘粗气,咬牙切齿,草鞋在沙砾间嚓嚓响,队长边走边叫:稳起稳起!高天春在后面呼应:盯到盯到!到最后两道拐时,一行人停下,山下干涸河谷里,十几把火炬照红山麓,是妇女小孩们来分柴了。到得谷底,男人们纷纷躺下,女人小孩忙着把高粱饼递到手上,再解散柴捆,插在小铅担上。男人们边咀嚼边爬起来,他们不能真歇,否则站不起来,走不回家,还有一大面坡好几里路!

最狼狈的是我,两个肩头已磨破,脚下也打了泡。队长下命令,王会计,帮老王分一半,你们是本家!王会计是女人,丈夫是小学刘老师,经常送咸菜豆豉之类来。终于走到晒场,谢过王会计,把两捆柴拖到门口,颓然倒地,倚门而睡,醒来时已大天白亮。

彭大将军

生产队以高姓为主,彭永周却从未遭歧视。谁敢?老彭三十六七,人称彭大将军,熊腰虎背,浓眉大眼,满脸络腮胡须,声浑厚性直爽,咧嘴一笑顿变小孩家。

我无论如何插不直秧苗,煞是丢人。老彭大步踩水过来,搬我头正对田坎,“先插五六苗,转过身,倒着走,手头不管,抬头看线!”还是歪歪扭扭,老彭哈哈大笑,“读书人,老王读书人!当不成我们农民!”

队里两口水塘,秋末放水灌冬水田,剩一塘淤泥。全队男女老少下塘捞鱼,捉黄鳝(农民不吃,没有油,赶场卖给街民)。老彭脱得精光(体格健美,不输大卫像),队长吼道:彭胡子彭大将军,你还是合适点!“老子又不日你!老子只有一条裤子!”高天新扯把树叶草丛,“你还是遮住!不见还有没有过门的媳妇!”老彭于是在肚子上围一串草叶,屁股露着,众人哈哈笑。

农民上工,要么把小孩放在地头田边,要么锁在家里。一天正在晒坝打谷子,我忽然看见底下屋场冒出浓烟。立即冲下去,撞开门锁,满屋烟火,一小男孩坐在灶炉前低声哭喊,绑在身后柱上。原来是老彭家!媳妇回娘家,老彭把三岁儿子锁在屋里,怕他乱跑,拿根绳子套牢。灶口火石掉出,引燃小孩脚下高粱秆……赶紧把小男孩抱出,烧伤不太重,但小鸡鸡灼坏了。老彭在高地干活,好一阵才冲回来,摔了几跟头,满身土泥血痕。他大叫一声,抱起儿子就跑。公社卫生所只有红药水,老彭抱子跪在马路中间,搭上去县城的卡车,县医院要排队挂号,老彭给医生磕头,血流不止,终于把儿子送进病室。

我不知道老彭的儿子医好没有,只记得这个彪形大汉抱着儿子哇哇大哭,如雄狮护幼仔,拼命奔跑的样子。彭大将军若在,该八十好几,儿子也已五十出头,孙子都成人了。

舍命堵漏

1971 年冬某日傍晚,队长把我叫去,递上一杯酒。水塘近日漏水,若不堵塞,到灌冬水田时就没水了。队里就你水性好,帮帮忙。

我一口应承。事情很简单,水塘中心有一根木头桩,不知怎么称为绿阴桩。绿阴桩拔除即放水,堵上即关水。现在水下桩头出现裂缝,渗水越来越厉害。堵塞的办法是,在最近一侧岸边用竹篓装入泥土,泅到绿阴桩,再顺柱潜下,把泥土倒进裂口处。如此这样,大概三五次解决问题。队长特意说,算两天工分。答曰:小事一桩,半天搞定。离绿阴桩最近的堤岸大约三十米,一篓泥土约八十斤。没问题,算来回五次,等于挑一百斤担子走三百米,水深三米,潜水上下五次共三十米,小菜一碟。

气温零度左右,水面有一层薄冰。十来人站在岸边,我在岸边脱光衣服,只剩短裤,伸臂弯腰预备活动一通。队长把盛满泥土的竹篓放下,我提着下岸,右手挽篓,左臂奋力划水,篓土太重,即刻没顶,赶紧松手回游上岸。队长说,减半吧,我说,六十来斤。游出不到五米,又沉下。有人说,拿块木板,推过去,哪里能靠蛮干!

大大低估了潜到水底倒土堵塞的难度。水下睁眼,浑浊难见究竟何处渗漏。水下十来秒就呼吸困难,水温太低,氧气不够,必须尽快升上水面。结果来回十多次,每次冲出水面,感觉就要断气,像鱼一样张大嘴吸气。队长在堤岸下看,“还在漏!”最后一次升上水面,几近昏厥,勉强抱住木桩,再用残余力气游到岸边,马上昏过去。醒来时,已是第三日晚上,整整睡了两夜两天。头剧痛,耳鸣眼花,小死一回。

究竟堵住没有,我至今不知道。只是想,如果我不在,农民们怎么堵塞漏水?我已经离开那里 44 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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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县码头, 1970 8 29 日。 (王康 / 图)

灭顶之灾

为节省柴火,一星期煮一次饭。土豆或红薯,洗一撮箕,倒入大铁锅,加水盖严,加几把火,再慢慢煨熟。

1971 年冬,第二次抢柴回来,把最湿的泡桐砍短成捆,塞进灶膛,让余烬把它们慢慢烘干。

当晚看杰克·伦敦《野性的呼唤》。入睡前,灶上传出土豆闷香和湿柴的青烟,没多想蒙头睡去。不知几更突然醒来,满屋火光烟雾,灶台上火苗似已冲上茅草屋顶。神经病一样跳下床,赶紧提起木桶,满桶水泼向灶台,大团水蒸气顿时腾起,铁锅发出崩裂的爆裂声响,屋里一团混乱。脑子随即清醒:烘干的木柴烧穿了锅底,烤焦了土豆,最后引燃蓝竹编的锅盖。第一桶水虽然胡乱泼洒,但方向没错,还有一桶水,要泼到要害处。遂用木瓢一瓢瓢对准火芯,火势渐弱,危机过去。

如果烧穿屋顶,旁边装盛种子的谷仓就将起火,生产队明年春耕就没有指望了。屋顶烧穿,连带屋梁垮塌,我自己这条小命就赔上啦。

屋顶终究不见了。

还是那年冬天,连续十余日,天空彤云密布,暴风山上数十条铅灰色云停在山腰,足有两天之久。我站在晒坝上,久久打量它们,这些巨大鲸鱼或潜艇似的家伙,怎么就不动了?不久开始起风,暴风山的云层如幻影聚集流散。那日看《海底两万里》到深夜,拧灭马灯时,但闻屋外风雨交加,心想明天大概一片白茫茫吧。

天亮时醒来,发现屋里出奇亮,定睛看,屋顶没了!

一夜朔风,不知何时,屋顶刮飞到晒坝下方十来丈处。一间没有屋顶的房间,显得空空荡荡,像丢了天灵盖--其实就少了屋顶。蚊帐上,地上,灶台,都铺了一层厚雪。起身穿衣开门,果然白茫茫一片银色天地!暴风山顶,悬崖绝壁间黢黑斑驳,铁灰交错,天空宁静湛蓝,好一派俄罗斯原野的景象。

王师傅

王师傅一看就不是本地人。个头不高,但结实精干。四十来岁,额头上皱纹起伏有致,似藏着许多隐秘。他在暴风山下一道河湾开一磨房,水车日夜汩汩旋转,柴油机轰鸣。轧面条,榨油饼,舂谷米,收费比官渡区上另一家便宜许多。关键他心肠好,老人妇女来,他总要帮着背米提面送好远一程。谁也不知道王师傅全名,从哪里来,娶媳妇没有,他以前做什么。

知青组织宣传队,演《沙家浜》《智取威虎山》之类样板戏,顺便混农民一顿好吃好喝。 1971 年夏天某日演到老王的机房,观众就他一个。演出刚结束,老王就端出一大钵鸡蛋面,分在六七个碗里,“鸡蛋早准备好了,唱阿庆嫂时,我就进去下面。”老王说,他到过印度,打日本鬼子,叫远征军。又到过朝鲜,“抗美援朝”。他不想讲抗美援朝,说“很惨”。你们都会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知道苏联歌曲与俄罗斯民歌的区别吗?《黑眼睛》《白桦林》《悬崖》,苏联歌曲没有俄罗斯民歌好,生命力不强,但比中国歌曲动听,歌颂爱情、友谊。会唱美国歌曲吗,美国黑人圣歌?“黑人圣歌?”也给你们唱支歌,在印度时学的。有人一直紧张,现在有些坐不住了:这王师傅是何许人,鸡蛋面这么丰盛,又唱美国歌曲,他安的什么心?还去过印度、朝鲜。

我生来喜欢逆经叛道的人,羡慕与众不同的谈吐,王师傅的危言耸听句句投我心臆。八亿人唱八个样板戏,太可悲。陈万伦跟我一样,他的眼光在说,王师傅就是危险人物,又怎么样?

有时目光具有灼人的力量,我和万伦都有闪烁的目光,加在一起,常人很难招架。其实王师傅知道知青们的心思,他大概就是要让他们开眼界,破除恐惧。

几个人没有回过神来,王师傅已经唱开:

马车从天上下来,

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向约旦河那边我看见了什么,

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有一群天使下来迎接我,

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马车从天上下来,

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我有时欢乐也有时悲伤,

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我的灵魂仍向往着天堂,

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

掌声猛烈响起,是我和陈万伦的掌声。

我们俩留了下来,其余几个人急急离开,王师傅送到水车旁回来。

他把我们领进屋,从窗帘后木盒里取出一部收音机,拉开天线。他拧开旋钮,逐一介绍国外的电台。他到印度打日本,参加的是“国军”,后来被“共军”俘虏,参加韩战。

他没有到过西方,但他跟美国军人并肩作过战,又跟他们为敌作过战。

《马车从天上下来》是在印度时,一名黑人士兵教会他的。在朝鲜,美军随军牧师有许多祈祷和安魂歌曲,《马车从天上下来》是其中之一。美军飞机撒下的传单写道:我是一名黑人士兵,一百年前我的祖上是奴隶,林肯总统为解放我们而献身。今天,我们为全世界被奴役者而战,天使将驾着马车下来迎接我们。“所以,我愿冒险把这首歌献给你们。”

某日,各生产队喇叭响起警报声,号召抓捕反革命王某某。武装部长、干部和民兵高举火把,持枪冲到那座机房时,全都站住不动了。河谷洪水滔滔,水车、磨房已荡然无存……

转自《南方周末》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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