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析:被歌声缠绕的记忆:红歌

1989-06-04 作者: 王明析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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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歌声缠绕的记忆:红歌

--作者:王明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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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青少年时期基本与 " 文革 " 同步。小学一年级还没有念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疾风暴雨就迅速降临到务川这个边远小城。

一段时间,十字街是全城最热闹的地方,这里人头攒动,吵吵嚷嚷,五颜六色的传单满天飞,天天都像在赶腊月场。

街头跳舞宣传毛泽东思想的,搞大辩论的,开斗争会的,无一不伴随着声嘶力竭的歌声。《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人们可能比较熟悉了,而另一些歌则很可能比较生疏。

例如 "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

还有 "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 此句要重复一遍 ) 。根据这个道理,于是就反抗,就斗争,就干社会主义。 "

这些话本来是毛泽东对 " 革命 " 的解释或者定义,也是他对 " 马克思主义 " 的个人理解,它怎么会变成一首歌来唱呢?事实上,它们的确是当时很流行的两首战歌。

唱这类 " 语录歌 " 的几乎都是务川中学的学生。他们虽然派别有异,但都腰扎皮带,肩戴红卫兵袖章,手里捏着红色塑料封皮的《毛主席语录》,一边齐声高唱,一边合着那念经似的干硬节奏,一下一下挥动着手臂,义愤填膺地怒视着对方。

因为他们都认为,自己那一派才是最最 ( 重叠两个副词也是学习当时的时代语法 ) 忠于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红卫兵,所以唱的都是毛主席语录歌。他们有时对唱,有时你方唱罢我登场,都想用那种响遏行云的歌声在气势上去压倒对方。

我经常挤在十字街的人丛里看闹热。我那时好像忘了家里遭逢的不幸,或是那灾难还未降临?

2

与这些干硬的歌声相比,我那时更喜欢看十字街街头的文艺宣传表演。我印象中经常演出的队伍也来自务川中学。

后来在实验学校教书的徐老师好像还是那支文艺宣传队的台柱之一。这当然是我的臆测,因为她总是出现在舞蹈队的中心,人又长得很漂亮。许多年后,我去实验学校 " 检查工作 " ,我们在一起聊天时,我几次想和她说起当年那个小男孩对她这个舞蹈美女的景仰,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现在想起来,她们当年的舞姿,一点儿都不婀娜多姿,手势和体态的变化很像是今天的某种广场舞。但她们当年唱的歌我却是牢牢记住了:

" 毛主席的光辉,嘎啦呀吉诺诺,照到了雪山上,伊拉强巴诺诺,啊 ~~~ ~~~~ 照到了雪山上,伊拉强巴诺诺。 "

"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身不如阶级友爱深。毛泽东思想是革命的宝,谁要是反对它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

我不知道当年为 " 毛主席语录 " 谱曲的是些什么人,是否有几个比较出名的作曲家。一想起他们能把 " 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 这两句话谱成一首歌来反反复复地唱,我有时就会禁不住胡思乱想。因为这已经不是在唱歌,而是在干吼、干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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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岁的小女孩举着两个小手,正在给参加会议的军代表们表演“忠字舞”

这种歌的风格是否前有古人我不得而知,但它流风所致却深深影响到后来。

" 文革 " 中这类歌特别多,早期不说了,即使到 " 文革 " 末期,人心思静厌乱已是大势所趋时,只要我们打开收音机 ( 包括每天的广播 ) ,依然可以经常听到下面这两首很吵人的 " "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 )

就是好!

就是好来就是好 ( )

就是好!

…………

东风吹,战鼓擂,

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不是人民怕美帝,

而是美帝怕人民。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历史车轮不可抗拒、不可抗拒!

美帝国主义必然灭亡,

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

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

后一首歌还稍讲道理,第一首歌简直就是在强词夺理。

有一年看春晚,见一群大红大绿的男女在舞台上像疯子一样跳来跳去、翻来覆去地就吼唱一句 " 咱们老百姓,今儿呀真高兴 " ,我就总是抑制不住要想起 " 就是好来就是好 ( ) 就是好 " 这首经典“嚎歌”。

3

回忆 " 文革 " 早期的歌,绝大多数都充满阶级斗争色彩,火药味儿很浓。只有极少数歌的旋律优美动听。印象中,毛泽东的《蝶恋花·答李淑一》就属于这类特例。

我想,这其中的原因显然是因为这首词的特定内容不能谱写成 " 战歌 " ,否则,它仍有可能会被谱成 " 雪压冬云白絮飞,万花纷谢一时稀。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 " 这首七律赌咒发誓式的念经腔调。

那时歌颂毛泽东的歌多得不计其数,我至今能唱的不下二十余首,印象中较深的一首,上世纪 90 年代初好像被李玲玉翻唱过:

" 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您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千万颗红心在尽情的跳动,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我们衷心祝福您老人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

很难想象,一个国家在整整十年里,会对一个人出现那么多的颂歌。那完全是个不讲理的时代,例如,每天早上的广播一开始就是《东方红》: "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大救星。 "

晚上结束播音,放的都是《国际歌》: "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

既然有人是 " 大救星 " ,怎么又说 "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 呢?我那时年幼,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那些大人呢?他们想过吗?或许想过,但谁又敢质疑这里面的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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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 年文革时代解放军战士奉着毛语录游行

痛定思痛,那真是很悲惨的十年,正史都谓之 " 十年浩劫 " 。粉碎四人帮之后,这类颂歌忽又达到一个新的高峰,最著名的歌是《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世世代代铭记着毛主席的恩情》,但它已经是这类颂歌的尾声了。

4

人的天性是喜欢歌声的,即使身处苦难的境地,也会有苦难者的歌,古今中外概莫例外。可苦难年代留在我记忆里的歌,有时却没有苦难的味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后来想, " 文革 " 开始那几年,我的家庭已遭逢巨大的不幸,我怎么还可能记得住那么多 " 红歌 "

细想起来这是十分恐怖的:在 " 革命 " 的名义下,你的家人和你已经被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打变形,你对 " 红歌 " 居然还是如此的 " 情有独钟 " 。而且几十年过去了,它们的旋律和歌词还牢固地蜷缩在你记忆的仓储,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不长记性的白痴?是非不辨的糊涂虫?历史的健忘者?

记得在哪本书中曾看到过这样的记述:一些纳粹集中营的幸存者,后来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一听到某个欧洲音乐大师的某部作品,他们就会痛不欲生,赶紧远离。原因是当年在集中营里,纳粹就是一边播放着这个大师的作品,一边将他们这些犹太人往焚尸炉里赶。

我知道,大师的音乐是无辜的,有罪的是纳粹。我现在很困惑的只是,究竟是一种什么文化,居然会让我一边生活在屈辱和苦难中,一边还熟记了那么多的 " 红歌 " ,而且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并不怀疑这些 " 红歌 " 的伪崇高和对基本生活常理的违背?

记忆中,我的父母在任何时候都是不唱这类 " 红歌 " 的,我父亲甚至从来没有用二胡拉过它们的任何一个乐句。而我有时兴致好,至今还会在无意识状态中哼一两句某首 " 红歌 " 的旋律。这是不是说, " 红歌 " 传递的某种东西已经渗入我的骨髓?

是不是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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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 3 月,重庆市九龙坡区巴国城文化广场,万余人挥舞红旗高唱红歌

5

我意识到文艺特殊的教化作用或者说 " 洗脑 " 功能是很迟的;当然,仅仅靠歌声要想达到这一点还远远不够,但歌声的潜移默化作用我认为绝不能小看。我很喜欢音乐,算得上大半个音乐爱好者,但迟至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的 " 音乐人格 " 是分裂的。

1979 年,我师专毕业分到濯水二中教书,学校有一个刘姓老师,喜欢拉小提琴,虽然水平有限,但他敢在楼下住学生、楼上住教师的走廊上旁若无人地拉《何日君再来》就让我很佩服,因为这首歌有几句歌词是 "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

它本来是很人性的,但我居然觉得它颓废,有靡靡之音的味道;而这又不是受哪篇文章的影响,而是长期所受的 " 洗脑教育 " 潜移默化所致,现在想起真真是可怕。

但我当时的确有些矛盾,我毕竟是为人师表的人民教师啊!可是这首歌的旋律又是如此动听,极适合用小提琴来表现。而且我知道,我拉小提琴,效果要比这个刘老师好。怎么办呢?

我后来想到一个办法:趁周末大部分学生离校之后,去学校池塘边的土山旁拉。现在想起那煞费苦心的一幕,真是矫情之举啊!如果有学生目睹,他日回忆这情景,真不知道会想些什么。

转自《共识网》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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