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明:我所认识的几个工宣队员

1989-06-04 作者: 王晓明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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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认识的几个工宣队员

--作者:王晓明

有时候,我老是在想,历史这东西真是个翻脸不认人的王八蛋,属于民间所说“撂下爪子就忘”的“耗子型”人物,许多过去那么神圣庄严,那么炙手可热的人与事,一过了这个村,就再找不到那个店了,不但没人记得,就连史册上也恨不得给你连根刨了,连点印记也不肯给留下。

别的不说,就说说这“工宣队”吧,全称应该是“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听听这名字就知道,当年曾是个多么神圣,多么庄严,多么惊天动地的事情,被誉为是史无前例的“新生事物。”老人家还亲自给他们赠送过芒果,惹得全国城乡轰轰烈烈,一连度过好几个彻夜未眠的欢腾之夜。可这才过了多少年,就除了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依稀还有点儿记忆,别的就谁也不记得,也不念叨了。不但不记得,还压根儿就不让你再提。不信,你写本关于“工宣队”的书送出版社试试,会有人给出吗 ?

可我还是想写下这个己经被遗忘多年的名词,记下那些巳经消褪得近乎苍白的人与事,不为其他,只为我们这一代的青春岁月,曾经有过这么一段难以忘却的记忆。

在工宣队员轰轰烈烈走进学校以前,其实学校本身也还是有工人阶级的,只不过人数比较少。在哪儿呢 ? 就在学校的大食堂里,或者附属的苗圃、农场里。以往他们总是被趾高气扬的领导和教师们压着,根本就没有表现的机会。直到“文化革命”中期,单位要成立“革命委员会”,规定必须“三结合,”即“革命干部、革命知识分子和工人阶级”结合之后,才被翻箱倒柜紧急发掘出来,一夜之间成为领导。我当时所在的中学就有一位伙房的炊事班长,昨天还在厨房炉灶前忙碌,第二天就当了校革委会领导,要登台去作报告。他上台后抖动着两片嘴唇,费了老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们要听毛主席的话噢。”然后就没有声音了。大家都在眼巴巴等着,以为他还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谁知他却已经只有尴尬的笑容,再也想不出其他的话来了。

一定是老人家胸有成竹,早就知道学校自身的“工人阶级”不太争气,所以决定要从校外工厂选派。 1968 年晴天霹雳一声响,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驻学校了。为了给他们壮声色,老人家还特意将外国友人赠送的稀罕物 - 芒果转赠给他们,一时间轰动了中国与世界。

工宣队进驻学校,可不仅仅是高校,也不仅仅是北京,而是全国所有的大中小学无一例外,全都要派人进驻。每个学校还不是一个二个,而是声势浩大,队伍雄壮。譬如我所在的中学是当时全县最大学校,工宣队一家伙就进驻了十多个,除了校级领导,每个年级都派驻一个。这样算算,全县、全省、全国该有多少,可以断定,那绝对不会是一个小数目。

第一批进校的工宣队员显然经过精心挑选,其中不少人气宇轩昂,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所谓的“精英”。当然还有一些代表性很强的老工人,一看那外貌,就知道确实是从旧社会熬过来的,“苦大仇深”,经历过许多沧桑风雨。因此当我们敲锣打鼓,兴奋得喊哑嗓子,迎接这些“毛主席派来的亲人”时,眼前确实一亮,感觉到这下子好了,“教育革命”有希望了。

进校不久,工宣队就全面接管了学校管理权,只看见他们指手划脚,说东说西,而学校原有的那些领导和老师们唯唯喏喏,只能点头哈腰听使唤。几个为首的队员口气很大,一看就不象等闲之辈。他们虽然也穿着粗帆布工作服,戴着鸭舌帽,但脚上却穿着皮鞋,手上戴着手表,看上去象工厂里的知识分子。一打听,果然里面有几个声名赫赫,原就是工厂里的技术人员,有些文化知识。“文化革命”开始挑头造反竖大旗,成为一派造反组织的头头,这次是改换门庭打算进驻学校,以后扎根教育界当领导的。他们进校后大动作不断,很快就配合形势,把我们学校拆散成几块,全搬到农村最艰苦的地方去分散办学,除了不正经上课,其余什么事都干。

不过时间不久,工宣队的人员成分就很快有了微妙变化。原因正因为这批人是“精英”,是当初挑旗造反的小头头。“文革”是个什么日子,是个瞬息万变的年月。今天你还在台上指手画脚象个人,明天就被打翻在地成条狗。这批人不久就因政局变化被纷纷调回工厂,有的还被追究罪责进了“牛棚”甚至监狱,以后再听不见他们任何消息了。

时针悄悄指向“文革”中期,在我看来,这时候选派来校的几批工宣队员似乎比较靠谱,他们既非早期来校的选反派,也和后期来校的有区别。这些人大都是老工人,出身好,为人正派,优点很多。不过也有一个共同的缺点,就是没有文化,许多人文化程度比我们这些初中生还要低一截。他们到学校自然不能上文化课,除了“忆苦思甜,”连政治课都很少让他们上,原因是怕他们口无遮拦,闹出笑话是小事,更可怕的是会酿成政治事件。

譬如我们有一次去工厂“学工”,第一天领导训话之后照例该解散,却有个长相粗犷的老工人自告奋勇上台,抢过话筒就说:“我看这‘四个第一’还要加上一个,就是安全第一……”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因为他的话虽然对,但却是大不敬的“反革命言论,”这“四个第一”不是别人,而是副统帅林彪提出来的,举国上下除了伟大领袖,还有谁敢去再给加个“第一”?于是厂领导急匆匆上台,连推带拉把这位还在嚷嚷着的老工人拖下台去。不过这老工人事后并没受到处罚,原因何在?一打听,原来他是个赫赫有名的老劳模,厂里还没人敢把他怎么样。

这批来的工宣队里有张熟悉的笑脸,是我在工厂学工时的铸工班班长高师傅。这可真是个好人,出身贫农,参加过抗美援朝,性格憨厚。经常摸着我们的头笑咪咪的嘱咐,就象一位慈爱的兄长。

可好人却没有得到好报,不几天他就被学生好好地戏弄了一场。那时学校的教学秩序有所恢复,也要组织期未考试了。我们这些早巳荒疏了学业的学生正在抓耳挠腮地犯愁,却传来了“好消息,”因为教师人手不够,今天的监考人不是开始严厉起来的任课教师或班主任,而是工宣队的高师傅。

高师傅兴致勃勃地来了,他小时没进过学堂,可能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作弊”二字,居然搬来张藤椅往讲台上一放,发完考卷便跷起二郎腿顾自抽烟喝茶去了。这下教室里暗流涌动,同学们一个个挤眉弄眼,互相悄悄地交流答案,递小纸条,不时还会有几架纸迭的小飞机飞起来,穿越半个教室。有时动静大了点,他老人家有所察觉站起来,教室里顿时恢复宁静,同学们一个个看上去都在凝神静思,等老人家满意地坐回去,下面就又开始交头接耳相互传抄了。

那次考试自然皆大欢喜,全班同学个个都是高分。班主任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赶来将我们痛骂了一顿,几个为首的还挨了整。高师傅知道了真相后十分伤心,痛心疾首对我们说,想不到他对我们这么好,我们还竟然这么不听话。

等到 1972 年我将高中毕业的时候,派来的工宣队员“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素质已经明显比以前差了。我记得其中有个周师傅,说话慢悠悠,做事慢悠悠,就连思维都好象比别人慢几拍。唯一的优势据说是退伍军人,政治素质不错。一打听,说此人在厂里也是有名的慢手,出工不出力,出力不出活,厂里不满意,正好打发到到工宣队里凑数。

这样的人员素质,掌控能力自然大不如前,学校的领导教师这时已不再把他们放在眼里,有时还私下抱怨,认为这个组织形同虚设,干脆就是一批多余的人。

这此后就很少听到工宣队消息了,即便以后“文化革命”结束,工宣队悄悄撤出学校,从此销声匿迹,也没有激起半点的反响。好象大家都已经形成了共识:这些人在学校原本就是多余,撤回去是理所当然,早就该办的事。

于是我又想起了那句古老的成语,那句经常被证明是至理名言的老话 --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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