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明：“文革”时怎样破世界纪录
“文革”时怎样破世界纪录
－－作者：王晓明
“文革”十年，令人高兴的事不多，不过偶尔也能碰上几件，譬如 1971 年 6 月的一天，我在浙江金华市人民广场亲眼目睹我国男子跳高名将倪志钦一跃而起，以 2.29 米的成绩，平了前一年由他自已创造的男子跳高世界纪录。正因为这样的好事太少，因此当初那一幕幕生动的场景至今我仍然记忆犹新：人山人海兴奋的观众，倪志钦奋身腾跃的轻盈身影，而最富有时代特色的，还是当时全场观众一齐高声朗诵毛主席语录的巨大声浪……
那时正值“文革”中期，人们造反造得有些疲倦，需要些其他的精神寄托与刺激。尤其是我们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虽说“复课闹革命”回到告别二年的课堂，但学校里仍没有什么书可以让我们读。年轻人精力旺盛，就整天去田径场球场发泄。那段时间我迷上了跳高，还破了好几个班级的“非正式纪录。”因此当 1970 年 11 月 8 日，听到广播里传来我国著名跳高运动员倪志钦在湖南长沙以 2.29 米的成绩，打破前苏联运动员布鲁梅尔保持的 2.28 米世界纪录，成为中国第一个打破男子跳高世界纪录运动员的消息后，我对这项运动更加关注喜爱。
好象老天爷有心要给我再添一把火， 1971 年春天，竟传来了中国跳水队、田径队要来金华为“工农兵”服务、现场表演的消息，我关注的倪志钦也在其中。听到这个喜讯，我心中“东方红，太阳升”，那份惊喜期盼，打个比喻吧，就和现在球迷听说马拉多纳要亲临本地踢球一样。更何况那还是一个没有电视，没有网络，甚至连书籍、电影、戏剧和麻将老 K 都早已被“革命”了的年代。
望眼欲穿之中，中国跳水队、田径队健儿如期到来，这是古城从未有过的体育盛事，顿时打破了当时压抑的氛围，把小城推向欢乐的巅峰。其实那时中国体育经历了五年“文革”，己经被折腾得惨不忍睹，处于狼藉不堪的悲惨境地。各地体育场馆的功能不是比赛训练，而是开批判斗争大会。运动员的主要职责也不是训练比赛，而是写大字报搞武斗，许多“文革”前培养的体育名将已被折腾得失去比赛能力，又没有选拔培养新人。由于闭关锁国盲目排外，体育团队也不能出国参加比赛，这样的体育团体，竞争力自然可想而知。
在那样的形势下，倪志钦打破世界纪录就成为中国体育难能可贵几乎是唯一的亮色，用当时流行的话说：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我们小伙伴里风一般流传，说倪志钦享受的是“部长级待遇”，虽然没人能说得清，那究竟是个什么待遇，但想来肯定是十分高级喽。
表演那天天公作美，风儿轻轻不见冷，云层厚厚不下雨，正是室外体育活动最好的天气。上午进行中国跳水队表演，地点就在通济桥东边不远的婺江溪滩上。
那时侯金华没有象样的游泳馆，江上也没有人工湖，义乌江和武义江在双溪口汇成湍急的江流。江心那天用毛竹搭起一个高高的简易跳台，挖开泥沙成一深潭。人群密密麻麻站满江边和通济桥，一齐伸长了脖颈观看。
表演开始，高音喇叭先播出表演内容，然后国家队员们沿着竹梯爬上塔台，举手向观众示意后从跳台上一跃而下，在江水里激起一个个清澈涟漪。那天我第一次听到“向前翻腾一周半”等专用跳水术语，羡慕地看着那些身穿泳衣的健儿身轻如燕，在碧水蓝天间翻飞成一道道闪亮的弧线。
不过心里惦记的，还是下午国家田径队表演，尤其是偶像倪志钦。跳水表演一结束，我立刻马不停蹄赶到人民广场抢好位置。那时广场没有大理石地面和喷泉华灯，至多算个标准的砂石田径场，连绿草都没有几根。
下午二点表演开始，不外乎些中长短跑、跳远投掷之类，印象最深的是那几个铁饼、铅球运动员，粗壮黝黑，大腿象柱子一般粗。那时侯中国人很难吃饱肚子，一个个瘦骨嶙峋，不象现在这样，四、五个人里面就有一个胖子，大家集体为减肥发愁。因此见到这么多膘肥体壮的大汉，我们都免不了惊诧羡慕。
表演进行中，几个运动员从我身旁走进运动场，高音喇叭这时响了起来：“同志们，此刻走进场地的，就是我国优秀跳高运动员倪志钦同志……”只见一个瘦瘦高高，戴幅眼镜的青年人闻声站住，照那时流行的方式，举起手中的“红宝书” -- 《毛主席语录》挥舞致意，雷霆般的掌声刹时响起，伴随他来到跳高场边。
从那时起，我的眼光就没有离开过倪志钦，看着他在场地边換衣服，做预备动作。那天的倪志钦从 1.95 米高度起跳，横竿一步步逐渐升高，几乎所有的高度他都用俯卧式轻盈地一跃而过，激起一阵阵掌声与欢呼。
终于高音喇叭宣布：现在横竿已经升到了 2.29 米，倪志钦将再次冲击这个领先世界的高度。广场上一时间陷入静默，人们屏住呼吸，凝视着那个瘦高敏捷的身影。
倪志钦在一片静寂中起跑，步伐象骏马般轻捷，几歩就来到栏杆前，然后纵身跃起……我举起双手使劲鼓掌，可是那举起的双手突然在半空中僵住了，因为我看见随着倪志钦落地，那横竿轻轻晃了一下，竟然也掉了下来……
不过倪志钦很快从地上爬起，又回到起跳场地，然后举手示意进行第二次冲击。起跑，腾跃……高高的一跳，这回准定行了，可还没等我们吁出一口气，那横竿竟又掉落下来。
天空云层缓缓压低，零星细雨慢慢飘落，场上的气氛变得凝重起来，一阵零零落落的议论声响起，又回到起跳线的倪志钦这时显然感受到不小的压力，原本挺拔的身躯显得有点弯曲。
高音喇叭就在这时震响，播音员的声音高昂激奋：“同志们：倪志钦同志将再一次向世界纪录发起冲击，让我们和他一起学习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全场数万人一齐齐诵，巨大的声浪在半空中轰响，撕裂着空气，震荡着心灵。只见倪志钦一把脱去上身的汗背心，往地上一甩，象个义无返顾的壮士，光着脊梁向不远处的横竿大步扑去……
那光脊梁的身影在我眼前变幻，一怱儿象上甘岭冲锋陷阵的战士，一怱儿象风浪里飞掠的海燕。终于他高高一跃，这回又高又稳，从横竿上一掠而过，稳稳落在了沙坑里。
一个奇迹，一个世界男子跳高的奇迹在这个河中古城诞生，倪志钦在这儿平了由他自已创造的世界纪录！
鼓掌声、欢呼声……人们似乎不知怎样才能表达心中的激情，还是高音喇叭说出了大家的心声：“毛泽东思想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倪志钦同志又一次平了世界纪录……”
结论似乎是显而易见的，不过若干年后，我却开始暗暗地为当时的倪志钦耽心，试想：如果他在毛主席语录声中仍然没有跃过横竿，第三次仍然失败，那会怎样 ? 会有人指责他不听毛主席的话吗 ?
你别说我这耽心是杞人忧天，若干年后还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80 年代后不但倪志钦跳不动了，就连他的学生，曾经连续三次打破过世界男子跳高世界纪录的朱建华也跳不动了，这时侯据上海媒体报道，还真有些人堵在门上冷嘲热讽，要朱建华把过去吃的那些甲鱼补品吐出来，还回去……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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