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明：“语录”声中的跳高世界纪录
“语录”声中的跳高世界纪录
－－记“文革”时少有的一次体育盛事
作者：王晓明
浙江金华可说是座见多识广的古城，什么样的人物都来过？什么样的好事都见过？这人类跳高的世界纪录，也就和这座盆地里的城市有了些干系。1971年5月的某一天，我国男子跳高名将倪志钦在市中心的人民广场上一跃而起，以2.29米的成绩，平了前一年由他自已创造的男子跳高世界纪录。
在今天的你看来，这只是一段枯燥的文字，遥远的记忆。而对我来说，却是一幕幕身临其境的生动场景：人山人海的观众，倪志钦奋身腾跃的轻盈身影，而最富时代特色的，莫过于当时全场观众高声朗诵毛主席语录的巨大声浪……
我能够一幕幕历数这些历久弥新的场面，是因为当时我就站在广场上那些人山人海的看客里，而且不仅是名普通观众，还是位十分狂热的跳高爱好者，名将倪志钦的忠实粉丝。（虽然当年没有、也不准有这样的称呼，除了伟大领袖，别人都不准、也不敢有什么粉丝）
那时已到了“文化革命”中期，人们造反造得有些疲倦了，需要有些其他的精神寄托。尤其是我们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虽说“复课闹革命”回到课堂，但“知识越多越反动，”学校自然没有多少书敢让我们去读。年轻人精力旺盛，只好整天去田径场球场上发泄。那段时间我疯狂地爱上了跳高，还破了好几个班级的“非正式纪录。”不过一次我兴致勃勃向体育老师请教，他看了看我无望再长高的身材，却迎头泼来一盆冷水说：你这么小的个子，就别再学跳高了吧。
成为跳高名将的希望就此破灭，不过喜爱跳高的热忱却仍然火一般在我心中燃烧。尤其当1970年11月8日，听到广播里传来我国著名跳高运动员倪志钦在湖南长沙以2.29米的成绩，打破由前苏联运动员布鲁梅尔保持的2.28米的男子跳高世界纪录，成为中国第一个打破男子跳高世界纪录运动员的消息之后，我对这项运动更加关注喜爱。
好象老天爷有心给我的这份热情再添上把火，1971年春天到来的时侯，竟然传来了中国跳水队、田径队要来金华表演，下基层为“工农兵”服务的喜讯，我们关注的跳高名将倪志钦也在其中。听到这个消息，我们心里有一种“东方红，太阳升”的感觉，那份惊喜，那份期盼，打个比喻吧，就和现在球迷们听说球王贝利要亲临本地踢球，那份疯喜那份癫狂一个样。更何况那还是一个没有电视，没有网络，甚至连书籍、电影、戏剧和麻将老K都已经被革了命的年代。
日盼夜想之中，中国跳水队、田径队的健儿如期到来，这可是古城千年以来从未有过的体育盛举呀，顿时把小城推向了一个欢乐的高潮。其实那个时侯，中国体育经历了五年“文化革命”，正处于一个狼藉不堪的境地，己经被折腾得千疮百孔惨不忍睹。各地体育场地的功能不是比赛训练，而是开批判斗争大会。由于闭关锁国盲目排外，放眼世界，偌大个地球不是美帝苏修，就是各国反动派，友好国家板着手指头也数不出来几个，更无法去出国参加体育比赛。当时运动员的主要职责不是训练比赛，而是写大字报搞武斗，许多“文革”前培养的体育名将已被折腾得失去了比赛能力，新人又没有选拔培养出来。这样的体育队伍竞争力可想而知。我记得后来中国队重新出国参加国际比赛时挺有意思，喊出的口号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仿佛已经不是一支体育队伍，而是一群专门出去交朋友撒钱的外交官。
在那样的形势下，倪志钦打破世界纪录自然成为中国体育绝无仅有的一抹亮色，用流行的话说：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给了帝修反一记响亮耳光。我们小伙伴里风一般地在流传，说倪志钦来金华享受的是“部长级待遇”，虽说没人说清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待遇，但想来，肯定是十分高级的待遇喽。
表演那天阴沉沉的天公十分作美，风儿轻轻的不见冷，云层厚厚的不下雨，是室外观赏体育比赛最好的天气。上午先进行中国跳水队的表演，地点就在离通济不远的婺江溪滩上。
那个时侯小城没有象样的跳水馆，婺江上也没有人工湖，义乌江和武义江从远处奔来，在城区双溪口汇合成宽阔的婺江，然后沿着城南的河床急急奔向兰溪，江水清澈见底，溪滩上裸露着大片的卵石与沙滩。江心用毛竹搭起一个高约五米的简易跳台，架前挖开泥沙成一深潭。观看的人群密密麻麻站满江边和通济桥，一齐伸长了脖颈观看。
表演开始，高音喇叭先播出表演的内容，然后国家队员们沿着竹梯爬上塔台，举手向观众示意后，纵身从跳台上一跃而下，在江水呈激起一个个清澈涟漪。那天我第一次听到了“向前翻腾一周半”等专用跳水术语，羡慕地看着那些身穿泳衣的健儿身轻如燕，在碧水蓝天间翻飞成一道道闪亮的弧线。
不过心里惦记的，毕竟还是下午举办的国家田径队表演，尤其是偶像倪志钦的好戏。因此跳水表演一结束，我立刻马不停蹄，赶到人民广场去抢占好位置。那时的广场没有大理石地面和喷泉华灯，说穿了至多就是个标准的砂石田径场，连绿草都没有几根，正好供田径队表演。
下午二点表演开始，不外乎是些中长短跑，跳远投掷之类，虽然十分精彩，却也没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地方。印象最深的倒是那几个铁饼、铅球运动员难得一见的体形，高大黝黑，又高又壮，柱子一般粗壮的大腿。那时侯一般的中国人吃饱肚子都很难，不象现在这样，三个人里面就有一个胖子，大家集体为减肥发愁。那时正群体性瘦骨嶙峋的我们见到这样膘肥体粗的大汉，自然免不了惊诧、羡慕与惊呼。
表演进行到一半，几个运动员从我身旁不远处走进运动场，高音喇叭立刻响了起来：“同志们，此刻走进场地的，就是我国优秀跳高运动员倪志钦同志……”话音未落，只见其中一个瘦瘦高高，戴幅眼镜的年青人闻声站住，按照那时流行的方式，高举起手中的“红宝书”--《毛主席语录》向大家挥舞致意，雷霆般的掌声刹时间响起，一直伴随他来到跳高场旁边。
从那一刻起，我的眼光就再没有离开过倪志钦，离开过混乱年月里那个值得崇拜的偶像。我看着他在场地边換衣服，做预备动作，直到表演正式开始。那天的倪志钦好象从1.95米的高度起跳，然后横竿一步步地逐渐升高，几乎所有的高度他都用俯卧式动作轻盈地一跃而过，激起全场一阵阵的热烈掌声与欢呼声。
终于横竿升到了那个激动人心的高度，高音喇叭宣布：现在横竿已经升到了2.29米，倪志钦将再次冲击这个领先世界的高度。广场上一时间异乎寻常的静默，人们全都屏住呼吸，目光全都集中在那个瘦高敏捷的身影上。
倪志钦在一片静寂中起跑，步伐象骏马一般轻捷明快，几歩就来到了栏杆前，然后轻快地纵身跃起……
我举起双手就使劲鼓掌，可是那举起的双手却突然在半空冻住了，因为我看见随着倪志钦落进沙坑，那横竿轻轻摇晃了一下，竟然也掉了下来……
咦，这横竿，怎么可以掉落下来呢？怎么可以……
不过倪志钦从地上爬起，很快又回到了起跳场地，然后举手示意，表示要进行第二次冲击。
起跑，腾跃……高高的一跳，这回准定行了，可还没等我们吁出一口气，那横竿竟又掉落下来。
天空的云层缓缓压低，零星的细雨慢慢飘落，运动场上的气氛变得凝重。一阵零零落落的议论声开始响起，又回到起跳线上的倪志钦显然感受到不小的压力，原本挺拔的身躯似乎有点弯曲了。
高音喇叭就在这时震响，播音员的声音听上去异常高昂激奋：“同志们：倪志钦同志将再一次向世界纪录进行冲击，让我们和他一起学习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全场数万人全都跟着齐诵，巨大的声浪一阵阵在运动场上轰响，撕裂着空气，激荡着心灵。
语录声里，只见倪志钦一把脱去上身的汗背心，往地上一甩，然后象个义无返顾的壮士，光着脊梁大步向不远处的横竿勇猛扑去……
那光着脊梁的身影在我眼前快速变幻，一怱儿象上甘岭上冲锋陷阵的战士，一怱儿象在风浪里飞掠的海燕。终于那身影高高跃起，这回又高又稳，从横竿上轻巧地一掠而过，稳稳地落在沙坑里。
一个奇迹，一个世界男子跳高的奇迹在这个盆地古城中诞生，倪志钦在这儿平了由他自已创造的世界纪录！
鼓掌声、欢呼声经久不息响彻云空……人们似乎不知该怎样表达当时的激情，最后还是高音喇叭说出了大家心里话：“毛泽东思想威力无比强大，在它的激励下，倪志钦同志又一次平了世界纪录……”
此话当时听上去确实令人深信不疑，不过若干年之后，我不知怎地却有了些其他的想法，总在琢磨：假如当时倪志钦在万众一声齐诵语录之后仍然没有跃过横竿，第三次仍然失败的话，会出现什么情况？有人会指责他不听毛主席的话，不忠于伟大领袖吗？
你别说，我这份担忧还真不是杞人忧天，类似的事情若干年后还真得就发生了：80年代以后倪志钦老了跳不动了，就连他的学生，曾经三次打破过世界男子跳高世界纪录的朱建华也跳不动了。这个时侯据上海媒体报道，就有些人真得堵在朱建华家门口冷嘲热讽，要这位曾经的世界冠军把过去吃的甲鱼和补品都吐出来，还回去……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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