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明:那些没头没尾的愉悦--特殊时期的读书故事

1989-06-04 作者: 王晓明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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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没头没尾的愉悦

--特殊时期的读书故事

作者:王晓明

1966-1976那个特殊的十年里,中国社会有个十分有趣的文化现象,就是没头没尾的书藉特别多,民间潜流一般悄悄流传着的,绝大多数都是些破破烂烂斩头去尾的书藉,让人拿在手里猛地一看,就象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搞不清这究竟是本什么书。

产生这种情况的原因显而易见,自然是因为那个时期除了马列毛泽东著作、鲁迅著作之外,其余所有古今中外浩如烟海般的书藉几乎都一律被视为“毒草”和“洪水猛兽”,是毒害人民群众的“精神鸦片”,给这些书籍安排的出路,只有水深火热的两个地方--熊熊燃烧的火堆和造纸厂的化浆池!

除此以外,就只有为数极少的几本文艺图书还被允许流传,而且那也已经是在运动的中后期。长篇小说开始好象只有浩然的《艳阳天》与《金光大道》,后来才有了《难忘的战斗》《虹桥作战史》等少量几本。诗歌更是凤毛麟角,只有张永枚等人的“西沙之战”还在流传。

书烧光了没有了,可那些喜欢读书、渴望知识的人却无法跟着一起烧光,他们人还在心不死,而且臭习气不改,还在整天想着要读书看书。伟人的著作固然很好,可无奈人的口味多种多样。即便是饥寒交迫,也不能总让人一年到头地吃一样东西,也要允许人家时不时地改换一下口味吧。

中国的民众历来充满智慧,小民们经历的朝代多了,就会“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琢磨出无数对抗官府皇家,然而又不伤害到自家的良计妙策。虽然那时造反派一心想将天下除“毛选”之外的所有书藉全都付之一炬,但奈何小民们总是能够巧妙应对,在夹缝里继续喘上几口气。这其中的策略之一,就是将偷偷保存下来的“禁书”撕头去尾,让人猛一看弄不清这是本什么书。还有的更加狡猾,干脆用毛选等“红宝书”的封面,将这种斩头去尾的书藉重新包装。我就见过几个胆大包天的“不法之徒”,把这种斩头去尾的书藉夹藏在经典著作的封面之中,然后还竟敢堂而皇之地招摇过市。

千万别小看了这些没头没尾,来历不明,并且还常常污秽不堪的书藉,它们可都是经历了九死一生险恶的幸存者,是主人冒着一旦被发现必然遭受批判斗争的风险偷偷藏匿,或者从“刑场”上好不容易地保留偷逃下来的。正因为同类们大都巳经灰飞烟灭,于是它们就理所当然地成了“稀缺资源,”是我们这些读书人心目中难能可贵的“稀世禁果”,一时间身价百倍,需要四处去求爷爷告奶奶,费尽心机才能够搞到一本。有时侯还得忍痛割爱,用自已喜欢的物件去“等价交换”。不管什么途径吧,只要千方百计弄到一本,就会在心花怒放之余加班加点,没日没夜地一口气看完,因为“物以稀为贵”,自巳身后往往还有一长串如饥似渴的人们,正在望眼欲穿焦急地等待着呢。

不过这样“没头没尾”的阅读,也就会自然产生一个十分有趣的后果,那就是“没头没尾”的愉悦。读着这样一本撕去封面封底的书藉,沉浸在它所制造的感动与愉悦之中,未了却很可能是读完很久,仍然还是不知道这本书的名字,更不知道作家姓甚名谁,究竟是哪一国的大爷。虽然有些时侯读着读着,能够大致猜想出一些,但还有一些却让我直至今天,仍然是云里雾里,留下了许多终生猜摸不透的悬念。

当兵第三年的时候,有个老乡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本厚厚泛黄的书藉,看上去好象已有些个年头,书显然被有意撕去了封面封底,开头就从第十页左右开始。四顾无人把书悄悄交给我的时候,那位战友还十分神秘地叮嘱了一番:“小心点,这本书可有毒,那男的晚上偷偷爬到女的屋里去,可下流了。”

他这一说不仅没有消毒,反而吊起了我青春年少分外焦渴的胃口,立刻如饥如渴地读起来,仅仅读了几页,就立刻被书中的人物、故事与语言给深深吸引住了。

这是部长篇小说,讲述一个名叫聂赫留朵夫的贵族怎样为自已的心灵赦罪的故事。他年青时淫荡放荡,玷污了家中天真浪漫的女仆,然后又用一生的时间,去赎回这些年青时犯下的罪孽……

看到这里,相信大多数读者都巳经明白,这本书就是俄国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的名著《复活》,我却是在很久以后,才明白这一点。因为那个时侯,我虽然巳经名义上高中毕业,但实际读过的名著却少得可怜。语文老师教给我们最多的,还是怎样写《毛著》学习讲用文章和大字报。

于是在那些日子里,我被这本破旧泛黄,却又叫不出名字的书籍给深深吸引,如饥似渴地反复阅读了好几遍,尤其是那些描写男女爱情的章节。当书中年青的男女主人公在那个复活节的夜晚,一边互相说道:“基督复活了。”“是的,他复活了。”一边交流着青年恋人奇妙眼神的时候,我心里涌上来一股新鲜而強烈的愉悦,眼泪禁不住便夺眶而出。

时至今日,许多个没头没尾的愉悦都已经被我找出了头绪,但有一些却至今仍然云里雾里,犹如“无名英雄”一般,让我满怀深情却仍然不知道该向谁去道谢。

记得当兵以后,曾经读过一本反映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西欧某国反纳粹游击队的长篇小说。人物生动活泼,故事很吸引人,而且笔下充满了那时我们难得一见的异国情趣,给我留下了很深很美又很别致的印象。但却始终无法得知这书的书名和作者,只能从书中那些一再出现的城市名字,如“热那亚”,“那不勒斯”等,猜测那是一本来自意大利的小说。后来我曾尝试着去查询这部小说,却至今仍能找到满意答案。

又有一次不知从那儿弄来一本大学的《语文》公共教材,同样是斩头去尾黄旧不堪,我却如获至宝地藏起来读了好多天。而且只看了几遍,其中有一首民歌便深深印入了我的脑海,至今仍然能够朗朗地背诵出来:

“你唱的歌是我的,
我从云南学来的。
我在河边打瞌睡,
你从我口袋里偷去的。”

看看,多么灵动的语言,多么奔放的想象,多么幽默的情趣。我至今也没想通,这么好的民歌,当初为什么也要禁止?

哦,那些个没头没尾、破旧泛黄的书籍,你在那些个莫名其妙的日子里没头没尾地走来,然后又没头没尾地隐去,再也找不见踪影。但是你留下的,却是真真切切的愉悦,实实在在的知识,还有,那些一直留存到现在的悬疑与思念……


王晓明:中国作协会员,原金华市文联主席。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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