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明:1978,惊讶与惊喜……
1978
,惊讶与惊喜……
--作者:王晓明
1978 年对于当时的浙江省金华地委行署来说,是个“大干快上”的特殊年份。为了推进“农业学大寨”运动,这一年地区机关破釜沉舟,全部搬迁到当时的龙游县农村去现场办公,一个部、委包一个公社 ( 乡、镇 ) ,每个局、办包一个生产大队 ( 村 ) ,机关里除留下个别看门的,连公章都带着下乡。各机关干部打着红旗,举着伟人画像,带着铺盖与食堂下乡,大有一番扎根农村,不改变面貌誓不回城的气势与决心。我所在的地区文化局搬到柳村大队,具体负责整个村子的工作。
我当年二十五岁,是个满脑子金色幻想的文学青年,原先只在学校里参加过“支农”劳动,这回赶鸭子上架,要负责一个生产小队的工作。不过我并不怯场,因为对于农业农村,我早有着许多的知识与认识,当然这些知识大多来自当时的电影、小说和戏剧,如《金光大道》等:翠绿的田野里红旗飘扬,劳动的人们歌声嘹亮,公社社员战天斗地大公无私,岁岁年年一派金色丰收景象。
等到真的进入角色,当起一个生产小队事实上的“队长”之后,才发现这现实和想像完全是两码事。农民们真是落后,对“学大寨”根本就缺乏热情。开会动员时我们在台上慷慨激昂唾沫星子乱飞;他们却在下面打瞌睡闲聊天,懒洋洋地好象与己无关。“双抢”农忙时非得要我们挨家挨户上下催促,一些懒惰的社员才会按时出工。他们在集体田地劳动时无精打采应付了事,回家到自留地里干活却生龙活虎。有些人更不像话,连一泡屎尿都非挟着回到家里才拉,就是不肯贡献给集体的田地。这些状况让我看得又头痛又纳闷:不是说“公社是棵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吗?怎么人民公社“一大二公”搞了二十年,这座通往“共产主义”的桥梁不但没通向富裕,反而好像还越走越穷。社员们不但不加以爱护,还显得有些离心离德呢?
进一步观察我还发现,生产队里好多任劳任怨干活,真正做出贡献的的并不是那些“贫下中农,”而是所谓的“地富反坏右”及其子女。倒是这些人默默无言勤恳劳作,象极了鲁迅笔下的“孺子牛”。我有时侯“丧失阶级立场,”主动去和他们说说话,却发现他们的眼睛里,流露出的都是无奈和忧伤。
春夏秋冬眨眼即逝,地区机关轰轰烈烈下去,偃旗息鼓地回来,一年后又搬回了城里办公。如此劳民伤财的大举措,好像并没有取得什么理想的成效,农村照样破,农民还是穷,群众的思想觉悟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迅速提高。不过阶级斗争倒确实又取得了新“成果”,那个大队的党支部书记被我们工作组撤职批斗,发动群众狠狠整了一回,连他搞男女关系轧姘头的丑事也给揭发得清清楚楚。村子墙壁上也被我们这些文化人给涂抹得花红柳绿,画满了大幅宣传画与大标语。不过我下乡前的许多美好想像与憧憬,却如同肥皂泡一般就此破灭了,反倒还生出了许多忧虑、不解与迷惘:为什么靠土地为生的农民变得不热爱土地了 ? 为什么解放几十年折腾来折腾去口号震天,大动作不断,农村不但没有变成天堂,反而依然那么穷 ?
这年秋天我通过刚刚恢复的高考进入大学,在那儿听到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的春雷,也促使我进一步思索藏在心底的那些问题。
大学毕业那年,我回到曾经工作一年的村里转了转,又见到了那些我曾经“领导”过的村民。这时金华已经在全省率先实行农业联产承包责任制三年。我惊奇地发现村里的一切都象是被施了魔术一样,有了点石成金般翻天覆地的变化。
变化最大的就是农民又恢复了勤劳的天性,不再象改革前那样 “懒惰”了。现在不用任何人催促,他们自已就起早摸黑精耕细作,象过去待弄自留地那样全心全意地侍弄庄稼。田里没有了那些好看的红旗与标语,但农业产量却年年都在大幅度提高,耕作时间反而还大幅度减少,农忙时再也用不着城里工人干部兴师动众前去“支农”了。有了空闲时间现在可以把自家产品送到集市上去自由卖买,甚至出外打工,做点小买卖,或者发展乡镇企业。再不用担心被扣上“投机倒把”帽子,动辄拉出去批判斗争。农民生活明显攺善,不少人盖起了新房,添置了新衣。那些个昔日“地富反坏右”和他们的子女,现在也不用再低着头“重新做人”,一样可以升学参军娶亲了,如今他们眼睛里流泻出的,全是些对于生活的满足与向往。
同样一片天地,同样一群人们, 1978 年前后为什么会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思前想后,我不禁深深赞叹十一届三中全会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巨大威力,也感谢命运在 1978 年这个现代中国的分水岭上,为我慷慨开启了一扇贴近观察中国农业农村的小窗,从这儿望过去,我清晰地看到了中国农村历史性的转折与进步,看到了时代车轮是怎样呼啸着弃旧图新的。
转自《共识网》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