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松雪:零陵啊零陵,知青难忘的血泪城

1989-06-04 作者: 王松雪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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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陵啊零陵,知青难忘的血泪城

--作者:王松雪

现在的湖南永州市过去叫零陵地区零陵县。读过三国演义的人都知道,刘备的大将赵云曾带兵收伏零陵郡。东吴大将黄盖也是零陵人。我们上中学时曾经学过唐代大文学家柳宗元的名篇《捕蛇者说》和《永州八记》中的“小石谭记”,那时我们的脑海中就有了零陵的印象。零陵城是湘南中心城市,湘江上游从这里流过时叫潇水,古城不大,沿河几里路的老街古香古色,街的另一边是山,山水之间是城市,给人的印象是简朴和充满内涵。现在的零陵县早已改成了永州市,城里纪念柳宗元的柳子庙仍然是人们到永州必到的景点。可是当年我们当学生时,哪里会想到零陵后来会成为我们的第二故乡 ?1964 年我们响应号召“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上山下乡来到了湖南偏僻的零陵地区零陵县,才对这个千年古城有了刻骨铭心的记忆。

我们那代知青是被遗忘的知青。因为现在人们说起知识青年都会认为是指文化大革命后的 1968 年底一个面向下农村的知青,那些知青虽然被文化大革命所累,不得已只好上山下乡,可他们中有些人却还是遇上了机会,读了大学,其中佼佼者现在已是国家领导人。我们 1964 年和 1965 年被动员上山下乡的那代知青,却是被政治歧视甚至被政治迫害的一代知青。 1964 年全国开展四清运动,清理阶级队伍。长沙县一个大队曾有领导蹲点搞出一个经验,很快波及到教育界,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一个很有水平的班主任老师因为解放前曾被集体加入了三青团,这样的阶级异己马上被撤消班主任职务。当然还有其他许多老师也是这个命运。而我们学生中的班干部因为家庭成分不好都被撤消班干部职务。到升学考试后,只要是家庭成分不好的学生不管你成绩再优秀,也不能升入高中大学。只有一条路--上山下乡当知青。我有个高中同学是特别成绩好的,他是学校准备考上北大清华的重点生,可是他父亲是国民党官员,解放时被镇压,所以他也只能修地球了。于是, 1964 年和 1965 年的初高中毕业生中没有考上高中大学而下农村的学生中,绝大部分是成绩好而成分不好的。以至于我们四队文化大革命中成立红卫兵组织时,想推举一个成分好的同学当头头都找不出来,只好找出个亲生父亲是地主而养父是长工成分的知青当了红卫兵头头。这两届长沙的没被录取的初高中毕业生,大多数当年便被“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号召动员到了零陵地区的江永县和零陵县。我们去零陵县的 1000 多知青就有 700 多是下到前进公社的。只是我们当年都不知道自己是因为成分的原因才到零陵下放的。还一门心思在扎根农村,要用自己的双手改变十里长茅坪的荒凉面貌。我们把零陵当成了自己的第二故乡,许多同学都说:我们要在这里生活劳动一辈子。后来文化大革命中回到学校,抄出了我们的档案一看,才知道,老师和学校在我们许多同学的档案中早已写上“该生家庭成分不好,思想反动,不能录取。”这样的评语不知算不算政治歧视?不知算不算政治迫害?

当年我们战天斗地,我们披荆斩棘,我们流血流汗,我们献出宝贵生命,在零陵前进公社劳动生活了近五年。 1968 年底我们又响应新的号召再次插队落户到零陵其他公社,又是多年。我们下放时只有 13 4 岁, ( 长沙福利院的孤儿 )15 6 岁。最大的也不过 18 9 岁的学生,把生命中最宝贵的十年青春时光留在了这里,这段零陵的知青生活,怎么能不被牢记心底呢 ? 直到半个世纪后,我们都忘不了那十年在零陵的蹉跎岁月。

我是个普通知青,我不知道国家大事,我不知道世道变迁,我不知道人心不古,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成绩好升不了学而下农村。当我后来知道一些当年我不知道的情况时,我无语了,我只能把我在农村的一些小故事说给大家听,让大家知道,世界上还有我们这样的奇葩的全民所有制的零陵国营前进人民公社、还有我们这样一群奇葩的、不同于 1968 年后那批“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的”知青的、全民所有制国营前进人民公社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而且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家庭成分不好才下农村的知青。

全民所有制国营前进人民公社是如何成立的

我们在前进公社四队劳动生活了一段时候,对前进公社的情况稍有了解时,就产生了一个疑问:我们前进公社条件这样差,为什么不选一个好一点的地方办农场呢 ? 为什么会有如此一个四不象的农场产生呢?后来才知道我们前进公社的成立是大有来头、大有背景的。据说在一九六三年秋天,当时的中共中央中南局书记陶铸来湖南视察工作。在长沙视察了一番后,驱车回驻地广州,陶铸是湖南祁阳人,从长沙出发由湖南省委第二书记王延春陪同,由北向南顺便回久别的家乡祁阳看看。陶铸同志是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革命生涯几十年,出生入死,好不容易等到胜利,现在也算衣锦还乡,此时心情如何是不言而喻的了。离开家乡几十年,家乡变化之大实在令人惊叹,用日新月异来形容正是恰如其分。物是人非,当年的热血青年如今已是白发苍苍,怎不令人发出:”少小离家老大归,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感慨来。

陶铸同志在家乡视察探看了一番后,离开祁阳,车队一路向南而行。公路两旁青山苍翠,田野里稻浪翻滚,从三年自然灾害中挣扎出来的农民们,正满怀喜悦在田间收割稻子,欢声笑语漫天飞。陶铸同志在汽车上看了这番景象,不由得喜上眉梢。从祁阳到零陵县,五十多公里,公路两旁青山绿水,梯田层层,人烟稠密,一派繁荣景象。陶书记一直笑得合不拢嘴,对自己治下的社会主义新农村所呈现的新面貌十分赞赏。车队进入零陵地界后,忽然,陶书记皱起了眉头,笑容顿敛。本来心情舒畅的王延春书记见此一愣,马上转头向车窗外一看,原来公路两边的景色已是大变:光秃秃的荒山剌人眼目;巨大的怪石乱七八糟漫山遍野;车行好久也不见一座屋影。这和一路看过来的如画景象比起来,反衬太鲜明了,难怪陶书记会皱眉头。车队翻过高高的界牌岭,进入了更荒凉的长茅坪地段,只见荆棘丛生,乱草有半人高,野鸡野兔时而被汽车的轰鸣惊得窜上公路。陶书记眉头越皱越紧,终于开口对王书记说:“延春同志,想不到社会主义的新农村还有这样荒凉的地方?这是不是有损我们湖南省的脸面?是不是可以设法组织一些人来把这里开垦出来,建成一个新型农场?东北的北大荒、新疆的石河子不是变成了赛江南的好地方吗?难道我们真正的大江南就比不上他们边疆人的干劲吗?”王书记听了陶书记的一番话,顿感问题严重,连连捡讨:“是我们工作没做好,是应该组织人来开荒,我们到零陵城就马上布置。”于是,就是陶书记这一句话,便使十里长茅坪热闹起来,六百多长沙学生不远千里来战天斗地,开荒种田了。当年十二月六日,一块“国营零陵县前进人民公社”的牌子便挂在了陶书记发话的路边。可能有些干部就是这样,领导不开口,他就雷也打不动;领导一开腔,他才雷厉风行。这不知是不是我们时代的悲哀?却造成了我们六七百多长沙和零陵青年学生的永远悲哀。

陶书记发话的当天,省委王书记就向零陵地委书记宁生同志传达了陶书记的这个指示。并要他赶快开会拿一个方案出来,趁陶书记在此好当面请示。宁生书记当夜召集地委一班人及零陵县委书记、县长开了一个紧急会,经过热烈讨论,议定了几点:一,在界牌岭下长茅坪周围方园几十里荒地上办一个农场,定名为前进人民公社。人民公社是毛主席肯定的新生事物,前进二字意义深远。二,将这个农场作为地委的试点单位,由宁生书记亲自蹲点。由零陵县委派一名副书记担任公社党委书记,一个副县长任社长。三,从零陵县抽调一批有培养前途的青年干部和一部分农村基层干部作为骨干,再组织大批城镇青年下放作为农场的生力军。会后,宁生书记把这个方案报告了王书记,王书记很满意地委的工作效率,当即表态:明年可以考虑把长沙的一部分中学毕业生放到这个农场来。

第二天,王书记带领宁生同志向陶书记汇报了零陵地委的几项措施,得到陶书记的首肯:“干社会主义嘛,就要这样雷厉风行,不能像毛主席批评过的小脚女人那样,干什么事都慢吞吞的。”陶书记大概心情很好,顺口说:“我也在你们这个前进人民公社搞一块试验田好不好?”王书记,宁书记点头如鸡啄米:“好,好,有陶书记支持,前进人民公社一定能建设成为现代化的新型国营农场。”王书记更凑兴说:“既然陶书记在前进公社搞了试验田,那我们省委也挂一个名,我和张平化书记也搞块试验田,这里也是我们省委的点。”宁生书记没想到事情发展这么快,领导这么重视,大感受宠若惊,马上说:“我们地委也把点设到前进公社,沾沾领导的光。”就这样,当前进公社还是一块纸上的画饼时,中共中央中南局,湖南省委,零陵地委已都在这里挂了号,这是全省哪个国营农场想也不敢想的好事。应该说。以此时的情形看,前进公社的前途应该是不可限量的,来这里下放的知青们也应该是能干出一番事业的。可是,事物的发展往往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前进公社后来的结局却大大出了三级领导同志的估计,不出几年功夫就散了场,这是后话了。

此后不久,零陵县的副县长兼社长黄听思带领秘书唐茂贵(后升任副社长)、新任副社长眭志愿、新任党委副书记刘志明、新任武装部长邓岳林及一批从各公社抽调的农村干部,开进了十里荒坡的长茅坪,安营扎寨,掀开了建立新型农场--国营前进人民公社的序幕。 1963 12 6 日国营前进人民公社正式宣布成立。

1964 9 月,第一批 300 多长沙初、高中毕业生,按照湖南省委的安排下放到了前进公社。这时,经过近一年建设的前进公社已粗具规模,除了在界牌岭下建立了社部,还成立了五个生产队,一个机械队,一个基建队。盖起了一批办公楼、宿舍、食堂、仓库、养猪场等建筑。从农村抽调来的干部分别担任了各队队长和指导员。一队和社部在一起,叫做界牌队;二队叫奔驰队;三队叫春潮队;四队叫绿波队;五队叫新建队。并拿到了两部解放牌大货车和几台东方红牌拖拉机。一时间长茅坪上机声隆隆,人声鼎沸,把世居此地的野兽鸟雀都赶走了。

可是,这们前进人民公社地处的荒山野岭,又是喀斯特地形的石灰岩遍地的红土丘陵,还这么仓促地上马,根本没有调查研究过这里可以种什么东西。于是领导一声令下,拖拉机轰隆隆把本来光秃秃的山坡犁翻,把山上不多的荆棘和大跃进时留下的树根全翻出来,让知青们在山坡上修田埂,种上大麦和花生,至于这些大麦和花生收获后抵不抵得上拖拉机的油钱,那就没人考虑了。大雨一下,没有任何植物保护的山坡地上的作物,被山水冲得七零八落,知青们只好冒雨抢修田埂,和天地作殊死斗争。我们山坡下方的一个水库,不到几年就被山水冲下的泥沙淤积了小半。登上我们前进公社最高的山峰,满目疮痍,红土漫漫,风吹沙土飞扬,和我们的期盼去之甚远。

桐油炒菜“香喷喷”

前进人民公社四队知青食堂最热闹的时候是吃晚饭时,因为所有的知青都回来了。不象吃中饭,有的知青到公社,有的知青在工地上回不来,还有的知青因为下午还要出工,所以匆匆吃完饭就回宿舍休息了。一个偌大的食堂,只见知青进进出出,一会儿就没有人影。吃晚饭时就不同了。劳累了一天的知青,聚在一起吃晚饭,说的说,笑的笑,交流着一天劳动中的各种趣事,也可算是忙中偷闲了。

“唉,你们觉得吗?今天的罗卜味道好象比平常好一些。”小名喜鹊的女知青小杨对大家说。她不说大家还没注意,她一说,大家都感觉到了,今天的炒罗卜条真的比昨天的炒罗卜要好吃得多,不但口感好,而且香喷喷的。平时食量就大的小洪马上说,今天的菜好吃,那我要加餐。说着拿出一张红饭票,跑到食堂的小窗口,兑了一钵加了菜的饭。我们知青食堂是按定量供应饭菜。因为我们是国营农场性质,每个知青由国家每月提供伙食费八元,口粮三十六斤,食油二两。由食堂统一开餐,每人每餐四两米,一个菜。因为劳动量大,菜少,油水更少,再加上队领导多吃多占的克扣,所以连当学生时吃不完二两米的娇弱女知青,现在一餐四两米都不够半饱。大家都得靠远在长沙的父母每月接济点钱和粮票加餐,才对付得下去。食堂给每个知青一张卡,上面印着九十个格子,每餐饭由食堂工作人员划去一格,不能多吃,不然,会吃的知青半个月就会吃完一个月的饭。加餐也有规定,红色饭票表示带菜的,白色饭票表示不带菜的光饭。现在小洪把平常舍不得吃的红色加餐饭票拿出来加菜,带动许多知青都拿出宝贵的红饭票出来加餐,都想多吃点这香喷喷的炒罗卜。我口袋中的红餐票早就没有了,因家里父亲一人工作,弟妹众多,一个月寄不了多少钱粮来,我多半是买白餐票加餐,所以,虽然很想和大家一样加点菜,可还是吞吞口水,加半张白餐票的饭,赶快吃完回宿舍。

不到半夜,宿舍里忽然热闹起来。平时劳累了一天的知青们,一躺到床上就鼾声呼呼,今天却川流不息地起床上厕所。一会儿,我也觉得肚子里有东西在作怪,赶紧爬起来往厕所跑。一到厕所我发觉这里早已人满为患了,许多知青都站在旁边等着替补。有忍不住的就跑到附近树林里去解决问题。小洪也在其中,他一边泄一边呕,那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他一呕,带得大家都呕起来,厕所里的气味可就更加难闻了。

男知青这边几乎都参加进来,女知青那边也好不了多少,甚至比我们这边还热闹。队长指导员也加入到我们这上呕下泄的队伍中来。还是指导员觉悟高,他一边放包袱一边分析:“这个情况不对头,怎么全队的人都不舒服了?是不是有阶级敌人搞破坏?”队长原来是一个农村公社的武装部长,听指导员一说,马上警惕起来:“是呀,说不定是附近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作的案,我们赶快报告公社,一是请公社派医生来,二是请公社派保卫科来,查一查是谁在搞破坏。”

当天夜里,公社就开来两部拖拉机,领导,医生,保卫科等来了一二十个人,他们连夜开会调查。医生说:“从这么多知青病情看,可能是食物中毒 ? 应该查一查食堂的饭菜。”于是食堂成了重点检查对象。到早晨,全队知青几乎都躺下了,只有两个昨天下午去县城买菜的知青幸免于难。

经过医生检查,结果令人哭笑不得:既不是阶级敌人搞破坏,也不是坏分子投毒。原来食堂炒菜时,误把桐油当茶油。原来,今天食堂的茶油没有了,队长去公社开会本来想顺便带点茶油回。可恰好公社仓库的保管员不在,队长见仓库门口有一只油桶,里面还有半桶油,他没管三七二十一,就提回队了。无巧不成书,食堂负责炒菜的知青正好是个马大哈,也没问油的来历,就倒在锅里炒了一大锅罗卜。俗话说:吃桐油,呕生漆。于是,喷喷香的桐油炒的罗卜就成了击倒全队知青的祸苗。

寒冬种油菜

来前进四队几个月了,参加了各种劳动:收花生、打柴、种罗卜、种大麦、修梯土、修渠道、种油菜和从公社挑回各种生产生活用品。可以吹一句牛皮:我的劳动关已过了。手上肩上早已磨出了厚厚的茧子,手上和脚上的力气也足了,只要能吃饱饭,干什么活都不在话下。只是由于伙食太差,营养不足,我们一个个都变得很苗条。幸而家里不时寄来一些钱和粮票,我可以加餐补油,劳动虽累,但只要睡一觉起来,就什么疲劳也消失了。可是,虽然强度大的体力劳动我已不怵,却最怕那种轻巧活:寒冬种油菜。

我们队上主要种植旱土作物大麦、油菜和花生。大麦和油菜是越冬作物,必须头年冬天种下,第二年初夏收获。大麦是直接播种,而且是马拉播种机播的种,初冬之时就已种完,现在早已长出半尺长的绿油油的麦苗了。油菜苗也有几寸长了,可是这油菜却不同于麦子,它要多花一道手脚:移栽。我们的任务就是把这小小的油菜苗从土里拔出来,再一棵一棵栽到早已平整好的大田去。应该说这种活儿实在不累人。有专人拔好了油菜苗,我们只用蹲在地里把那细嫩的小苗轻轻栽到泥里,就大功告成了。何其简单,何其容易。可是,我却最怕做这简单、容易的事,尤其是阴天小雨之时。为什么?因为天太冷了。如果是用锄头挖土,如果是挑一百多斤的担子,虽然累人,可是只要干一会儿浑身就发热了,还得脱下厚厚的棉衣。但是,当我蹲在地上,在寒风中用手拿着那小小的油菜苗,轻轻地一棵棵地栽时,那寒气毫不留情地慢慢往衣里钻。身上穿的绒衣、棉衣,全都变成了薄薄的纸,干了不到半小时,浑身都冻僵了;手比冰冷的带泥的油菜苗还冷,而且满是泥的手还不能放到衣袋里暖一下,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一干就是半天,不到收工谁也不敢站起来去活动。那时我们年轻好胜,大家比着干,谁也不甘人后,再冷也咬牙忍着。每次栽油菜时,总觉得时间太过慢了,我想了一个笨办法:估计栽五百棵油菜苗就可以收工。于是我就一棵一棵地数:一、二、三、四、……,一百,二百,三百,四百。手冻得拿来不住油菜苗了,身子冻得僵硬了,还在机械地栽呀、数呀。整个人好象只剩下一个念头:栽到五百棵就可以收工了。四百九十七、四百九十八、四百九十九、五百。麻木的头脑忽然清醒了:五百了,栽完五百棵了,收工了,收工了。我挣扎着站起来,四面看看,同志们还都象泥菩萨一样蹲在地上,没一个人站起来。我大喊:“收工了,则工了,你们怎么不回去呀?”这时组长站起来笑着说:“你发什么神经,钟都没打,收什么工?”我茫然地问:“没收工 ? 真的还没收工?”组长脸上灿烂了:“你怕真是糊涂了,你看哪个同志回去了?你今天是怎么搞的?”这时,一张张冻得红中透紫的脸,都转过来望着我,不知我为什么突然发疯似的喊收工?我呆了一会,这才肯定是没到收工的时候,只好又蹲下来,艰难地用冻得象胡罗卜一样的手,拿来起油菜苗又慢吞吞地一棵一棵栽起来。

不知又干了多久,我只觉得时间仿佛停止了,全身上下已没了一丝热气。眼中只有那小巧嫩绿的油菜苗。栽呀栽呀,栽呀栽呀。忽然同志们都站起来走出大田,我还在呆呆地想:“又没打收工的钟,他们怎么回去了?”手里依然一棵一棵地栽着我的油菜苗。组长在大声喊:“收工了,走呀?”“收工了?”我怎么没听到打钟。“莫不是她也和我一样的搞糊涂了?”我没动,继续栽我的油菜苗。组长已走出好远了,回头见我仍在地里栽油菜苗,又大声喊:“收工了,你怎么不走呀?”我这才站起来,慢慢地四面一看,田里真的没一个人了,“真的收工了,这回没有搞错。”然后挪动冻僵了的身子,缓缓往回走,走了几步,我发狂地跑起来,一口气跑回寝室,拿起饭盆子又往食堂跑,直到打了饭,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半,肚子里才有了一点热气,然后喘了一口粗气,好象又回复了生气。吃完饭,我用饭盆子在食堂蒸饭的大锅里舀了一盆蒸锅水,把手浸到里面,也不知道烫,好一阵,手上、身上才驱尽了那撕心裂肺的寒气。

知青成了逃犯?

都说集体生活过得快,这不,从火热的初秋,转眼就到了夜凉如水的深秋,我们们上山下乡已两个多月了。从学生变为农民,我们还只是基本过了劳动关:肩上的红肿消了,手上的血泡变成了老茧。只是爱玩的习惯难改,一听说有人要去二十多里外的小镇改善生活,立时应者如云。因为队长见天气好,给我们新知青放半天假,让大家收拾内务,洗洗脏了的衣被。可是两个多月来,劳动繁重,伙食不好,从长沙市带来的一肚子油水虽已被刮尽,所以口袋里还有几个银子的知青一下子就有十几个人动身了。

二十多里路在我们说笑声中很快走完了。一条石板路把我们带进了古老小镇邮亭圩。镇上的一些墙上残留着三十一年前,工农红军在这里驻扎时写的标语:打土豪,分田地。红军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红军当年从这里出发,渡过湘江时,同反动派血战一场,由八万大军变得只剩三万多人。毛主席在词中写道: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可能就是写的这里,因为我们也从墙壁上看到弹洞。

我们的主要目的是吃,所以看完红军标语我们就直奔镇上唯一的饮食店。饮食店的经理正发愁生意不好,一见这么多顾客涌进,喜欢得脸上笑开了花。我们走了二十多里路,中午的那四两饭和不多的南瓜菜已消化殆尽,所以我们一进店就大呼小叫地让营业员给我们每人上两碗阳春面。在等面的时候,我们围到包点柜,想买点包子油条解解馋。可因为小镇的集市已散,下午已没什么生意,饮食店除了面之外,只有一些上午没卖完的馒头。我们也不讲究,一人抓两个就往嘴里塞,尤其是小余,二两大的馒头,他那血盆大口一口就咬去四分之一。连女知青也把平时的一点矜持丢开,大口大口地啃着馒头,那样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饮食店经理是个革命警惕性特高的人,当时又四清运动烽火正急,清理阶级队伍的斗争风起云涌,所以他一见这些衣裳又破又脏,操的外地口音的人,就怀疑是附近劳改农场逃出来的犯人。他想:看这些人吃东西的样子,活象饿牢里的犯人,不知有多少天没吃过饭 ? 他们一定是越狱后,在山里躲了几天,实在是饿得受不住了,才冒险下山找吃的,我得赶快报告派出所。他一边安排厨房给这些人下面,自己便一溜烟跑去所案。

派出所所长一听有这么多逃犯到了自己管区,不由大喜:平常抓到一个逃犯都是功劳,要是这回一下抓到十几个逃犯,那还不是大功一件 ? 他当即集合全体警察,火速行动。为保险起见,他觉得自己这十来个警察力量不够。十多个逃犯,又都是亡命之徒,警察手里又没有枪,要是打起来,只怕占不到上风,他马上向镇长汇报,请求支援。镇长平时经常要动用派出所的力量,现在所长求到自己头上,当然不能不给面子。再者他也想建一大功,所以,立刻下令全镇五十岁以下的干部,带上梭标木棍,全体出动,协助派出所抓逃犯。

知青们还在大快朵颐,全然不知近百警察干部已把饮食店包围得水泄不通。当亮晶晶的梭标顶胸口时,知青们便只能束手就擒了。这时我们虽然对警察百般解释,说自己是前进公社的知青,是来镇上饮食店改善生活的,可警察们根本不信。所长把知青抓到派出所,喜孜孜地打电话到劳改农场报喜。劳改农场的场长听说所长抓到十多个逃犯,差点当场晕倒,头上的汗珠滚滚而流:我的天,逃走一个犯人都下不得地,一下跑了十几个,我这场长大概也当到头了?他放下电话,掏出哨子吹响紧急集合哨,命令清查犯人人数。清查结果,劳改农场的犯人一个不少。场长一颗提到喉咙口的心才放回原处。他打电话把所长骂得狗头淋血,才出了一口恶气。

所长被场长骂得晕头转向,才想起按知青说的,打电话到什么前进公社去查。那时的电话不是现在的程控自动交换机,而是手摇人工交换机。所长把电话打到镇上的邮局交换台,转到县邮局总交换台,再转前进公社交换台,再转四队分机。直到半夜才查明,知青们说的情况属实,他宣布放人。可知青们却不肯走:你们随便抓人,把我们关了这么久,连晚饭也不给我们吃,现在又不给个说法就打发我们走,你把我们知青当什么人了 ? 所长不得已又打电话请来前进公社的领导,领导赶来和所长协商时,已是第二天上午了。派出所所长当着前进公社领导的面,向知青道歉,并安排知青吃了早饭,知青们才愤愤不平地被领导劝回去了。知青们虽然被关了一夜,可往回走时还有心情开玩笑:下次来邮亭圩时,要换干净衣来,不然又会被当作逃犯抓。

一封无字的求援信

零陵县前进公社四队知青小于,小名于大麻。如果有人叫于大麻,他便会把他那瘦削的脸伸到这人面前:“你仔细看看,我脸上有一颗麻子吗 ? ”其实小于脸上很光滑,除了瘦一点,倒还算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可缺点是太会吃了。当然,知青劳动量大,油水少,能多吃几碗饭其实很正常。可我们没下乡前,在家里并不是这么会吃的。象我们队一个女知青小陈,上中学时还娇气得很,一餐吃不了一两米的饭,还得她妈妈搞点好菜哄着吃。可她到了我们队,不到二个月便写信回家向她妈妈求援:亲爱的妈妈,你女儿我现在肚子大了--。她妈妈看到这句时,差点晕倒。幸好后面一句救了命:我变得会吃了,一餐四两米真不够我吃,请寄点钱和粮票来给我加餐吧。妈妈根本不信:你们不是一个月有三十六斤米吗?你不是一餐有四两米吃吗?怎么会不够。她妈妈想:这女儿大了,一定出了什么事,不然怎么会--?她不敢想下去了。到过年时,她妈妈克服困难到乡下来看她。小陈知道妈妈的来意,不说二话,跑到食堂买来二个四两一钵的饭,饭上都有半饭瓢不见油星子的白菜,当着妈妈的面大吃起来。她妈妈瞪大了眼:这是我的女儿吗 ? 不到五分钟,两钵八两米的饭就进了小陈的肚子。她妈妈也是二话不说,就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和二十斤粮票给小陈。小陈这个娇小女知青尚且如此,我们的大个子小余的饭量就可想而知了。

我们是响应号召:“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上山下乡来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谁也不肯落在人后。这样一来劳动起来就特别卖力,劳动量大,消耗当然多,胃需要的补给也随之增多。大部分的家长都会省吃俭用来支援子女,可小于家不行。他父亲是右派,早就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去了,当然也不可能有工资。他妈妈在粮店当营业员,一个月工资三十多元,要养活其余三个子女和一个婆婆,连糊口都困难,哪里还有余力支援这个大儿子 ? 小于也是硬汉子,轻易不写信回家诉苦。还是他妈妈见别的家长几乎每个月都多少寄一点钱粮给在乡下的子女,她在两年里也曾寄过三二回钱和粮给小余。我看到有回小于收到妈妈寄来的钱粮,当场全部买了餐票,每餐都加四两饭。我劝他:你好不容易有这点钱粮,应该节省点吃,一餐加二两就行了,可以多吃几天,你要细水长流呀。小于大口扒着饭,含糊不清地说:什么细水长流?我只知道粗水短流。所以他绝大多数时间是没有餐可加的。

小于没有餐加,他又不想看别人加餐,所以总是打了饭就回宿舍吃。我们男生宿舍在食堂对面,距离不过二三十米。小余打了饭,边走边狼吞虎咽,不到十几步路,四两饭就进了他的胃。古人有七步成诗,今人有于大麻走十几步路便消灭四两饭,真是不让古人。他快速吃完饭,又转身回食堂去洗饭盆,一边走还一边用饭勺敲着空饭盆。满食堂的知青都同情地看着没精打彩的小于敲饭盆,可又爱莫能助。不过小于清脆的敲击饭盆的的声音还震动了一个女知青的心弦。这女知青姓李,是小于的同班同学,是个清秀温柔的好姑娘。她知道小于肚子饿,便心生一计:于大麻,你帮我个忙好吧 ? 于大麻是个热心人,马上说:帮什么忙?快说。小李捂着肚子说:今天我的胃不舒服,这点饭吃不完了,你帮我吃了吧,莫浪费了。小于大喜:这个忙我最喜欢帮。话还没说完,接过小李的饭盆子,不过三两口,就把小李剩的一小半饭吃得一干二净。还说:下回有这样的忙,一定叫我帮。小李含羞带笑说:谢谢你,下回我一定请你帮忙。当然小于再糊涂,经过几回帮小李这样的忙也知道小李是关心爱护自己。于是,等小李再装胃疼要小于帮忙时,小于便不肯帮了:小李,你自己都吃不饱,莫这样省饭给我吃了,别的同学在笑话我呢。十六七岁的男孩子还是非常青涩的,而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可就是盛开的花朵了。小李的心思小于帮忙吃了那么多饭都没看出来,小李的女朋友可都看出来了,大家一起哄,小李也不好意思再请小于帮忙吃饭了。

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我们队冬播小麦和修水利的任务很重,每天从早到黑都忙个不停。越冷人的消耗越大,所需食物也更多,否则冷得难受,所谓饥寒交迫嘛。小于可能也是实在受不住了,终于写信向妈妈求援。小于的妈妈接到儿子的来信当然很高兴,拆开一看,却愣住了,里面只有一张没有一个字的白纸。于妈妈以为信封里还有信纸,便把信封倒了倒,里面确实只有这张白纸。于妈妈心知有异,便仔细看这张白纸,原来纸上还有简单的画,画的是个倒放的空碗。余妈妈沉思半天 ,突然泪珠滚滚,当即把准备去买口粮的钱和十斤粮票寄给小于。我看到小于收到钱粮后,唱歌的声音也突然大了许多。

套鞋的故事

如果有人问:“你是愿意砍伤脚还是愿意砍烂套鞋?”我相信所有的人都会选择砍烂套鞋而不愿砍伤脚。可是,还是有例外。

1966 年,春寒料峭,霪雨纷纷,一连十几天都没晴过。我们四队知青食堂的干柴都烧完了,只剩下去年热天打的干树兜子。这些干树兜子很大一个,不砍碎是不能烧的。可是晒了一个夏天,湿树兜子已干透了,而且树兜子不象树干纹路那么直,砍起来不费事。树兜子的木纹弯弯曲曲的,斧子砍上去象砍在铁上,没有一定经验是很难把大树兜子砍开的。知青们都不愿意去砍树兜子,因为这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所以队长只好派知青轮流到食堂帮助砍树兜子。

这天轮到蔡胖子砍树兜子。蔡胖子,个子不大,根本算不上胖子。只是因为他的头显得比别人大一点,所以被同学们叫成了蔡胖子。他是个做事踏实的人,对分配的工作从不讨价还价,吃过早饭就跑到食堂后面柴棚里,抡起斧头砍开了。食堂里小黄大章等几个知青在忙碌地准备中饭,菜地里小匡和小红在浇菜。他们突然听到柴棚里传来一声惨叫:“哎哟!”女知青小黄反映最快:“是蔡胖子受伤了。”她丢下手中的菜,拔腿就往柴棚跑。其他知青也飞快跑到柴棚,看到蔡胖子抱着自己的脚在痛苦地呻吟。小黄关心地问:“怎么搞的?伤到哪里了?”蔡胖子看了她一眼,皱着眉没有回答。大家分开他的手一看:他左脚上的套鞋被砍了一个大口子。小红急忙说:“赶快送到公社医务室去,只怕脚砍断了?”大章连忙去抱蔡胖子。可蔡胖子愁眉苦脸地推开大章:“别抱我,只砍了套鞋,没有砍伤脚。”小黄诧异地问:“没砍伤脚你鬼叫喊什么?”小红不信:“乱讲,套鞋都砍开了这么大的口子,怎么会没砍到脚 ? ”小匡帮蔡胖子脱下套鞋一看,果然脚没有砍伤。原来蔡胖子个子小,脚也小,可他那双套鞋却很大,他在套鞋前面塞了一大团棉花。他一斧子砍在脚外侧,正好是小脚指前面,所以差一点没砍到。小黄天真地说:“真的没砍到脚,只差一头发丝丝了。蔡胖子,你祖宗菩萨坐得高,保佑你脚没有砍伤,不然哪里会这么巧?”正痛苦地望着套鞋的蔡胖子,闷声闷气开了腔:“哪个讲我运气好?我觉得真是倒霉透顶了,我情愿砍伤脚也不愿砍烂套鞋。”“碰哒你的鬼哟!”泼辣的小红骂开了:“砍烂了套鞋你可以再去买,砍伤了脚你不怕变跛子?”蔡胖子这时已缓过气来,不紧不慢地说:“我没有碰鬼。砍烂了我唯一的套鞋,我哪里有钱再去买?我家里困难,好久没有寄过一分钱来。这样冷的天,你要我打赤脚去出工?要是砍伤了脚,我倒是可以休病假,好生睡几天。天天出工累得要死,回来找床铺不到。唉!我的运气真不好,套鞋砍烂了,竟然没有砍伤脚?真是怪事一桩。”听了蔡胖子这番谬论,在场的人不由得目瞪口呆。可是当他们细细的一想,还真有几分道理。

女知青长眠罗罗山

1965 年春,正是四月春深,杨柳新绿的万物繁茂季节。下乡不到一年的、纯洁的前进公社学生知青们,正以饱满的热情在和荒山作殊死搏斗。然而,天天零距离接近地生活劳动在一起的年轻人,是不可能不被青春的热情所引诱。于是,虽然领导上不主张知青过早谈恋爱,可还是有青春似火的知青踏入了禁区。男知青小王就是一个勇敢者。他暗恋上了他的同班同学,清秀美丽的女知青小屈。现在的年轻人谈恋爱非常容易简单,向对方表白一句:我爱你,可能就大功告成了。我们那个年代的青年谈恋爱时,我爱你这三个字是不会轻易出口的。我们谈恋爱就好象搞地下工作,表达的方式也是曲折隐晦的。比如四队的小王,他鼓起勇气抄了一首当时最时尚的电影“刘三姐”的插曲的第一段给小屈。那段歌词是:“花针引线线穿针,男儿不知女儿心。鸟儿倒知鱼在水,鱼儿不知鸟在林。”

在等小屈回音的那几天,我们多情的小王可真是望眼欲穿。好在小屈回音不久就来了,也是抄的“刘三姐”插曲中的同一首歌的第二段歌词:“看鱼不见莫怪水,看鸟不见莫怪林。不是鸟儿不亮翅,十个男儿九粗心。”虽然小王在读书时语文成绩不是很好,可对小屈的回信却一下子就理解了,他欣喜若狂,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们几个要好知青,让我们分享他的高兴。我们既为小王高兴,也为小王的表达爱情的独特方式拍案叫绝。因为我们中也有人在为如何向自己的心上人表达爱意而大伤脑筋。从此后,小王小屈在我们这些好朋友的掩护下,开始约会。从小王和小屈眼中越来越明亮的神采可知,他们正处于热恋之中。

就在这个美好的春天的一天上午,在养猪场当饲养员的小屈和平时一样,与两个女伙伴小郭和小黑一起上山打猪草。她们经过小王劳动的马棚时,小王照例送几个烤熟的土豆给小屈。因为知青们每天劳动量大,油水少,三十六斤定量粮不够吃。小王关心小屈,所以自己掏钱买了一些土豆,每天烤几个给小屈充饥。小屈冲着小王甜蜜地一笑,和女伴们唱着一条大河波浪宽走了。小王深情地看着小屈她们的背影,直到她们转到过山坡看不到了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食堂的中饭开过很久了,小屈她们还没回来。平时知青也有劳动得忘了时间的,小王没有在意。可是下午快出工了,小屈她们还没回来,小王心里有点忐忑不安。他跑到小屈她们身影消失的那个山坡上看了几回,可根本没见半个人影。当小王再次跑到山坡上张望时,他看到小郭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边哭一边叫:“不好了,不好了,快点去救人啦。”小王心里猛一惊:“怎么了?小屈呢?”小郭泪流满面地说:“小屈掉到塘里去了,快去救呀。”小郭话还没说完,小王已跑得不见影子了。当我们大队知青赶到时,只见小王正抱着浑身湿淋淋的小屈一边拼命的摇一边声嘶力竭地叫:“小屈小屈,你醒醒,你醒醒呀!小屈你看看我,你快答应我呀!”卫生员小文赶快把小屈接过来进行抢救。不多时,公社领导带着卫生院的医生赶来了,医生马上投入抢救。这时,小郭才抽抽咽咽地说:“我们今天打的猪草不多,到中午还没把竹筐打满,小屈不愿这样回队,她说,队上的猪正长得快,是吃食多的时候,我们不多打点猪草回去怎么行?走到这个山塘边,她看到塘中水草多,就高兴地下去捞。她哪知这是锅底形塘,边上水浅,中间水深。她刚下去几步就脚下一滑,就滑到塘中间深水里去了,顿时被淹得只看见头发漂在水面。我和小黑不会水,伸着扁担去救小屈,可怎么也够不着,只好回去喊人来救。”说着,她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小屈虽经医生全力抢救,可因为被淹太久,终于没有能救活过来。看着小屈惨白的面容,在场的知青都痛哭失声,小王更是哭得肝肠寸断。后来,小屈的父母被请来参加小屈的追悼会。公社领导问他们怎么安葬小屈,小屈的父母悲痛欲绝地哭了好半天才说:“女儿是怀着建设祖国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美好愿望上山下乡的,现在她的志愿还没实现,就把她安葬在她牺牲的水塘边的山坡上吧。让她可以亲眼看到这块荒凉的土地是怎样在知青手中变样的。”领导按照小屈父母的愿望,把小屈安葬在山坡上,并立了一个小小的石碑,上写:长沙女知青屈敏之之墓。知青们哭着送别了好同学,好知青战友小屈。大家都把这座山叫做罗罗山,这是因为大家都时时想起小屈生前喂猪时的可笑可爱的模样。她最喜欢一边把潲水倒在食盆里,一边逗着猪:“罗——罗罗罗罗,罗——罗罗罗罗。”猪们一听她到她的声音,就会活蹦乱跳地围过来抢食吃。为此,大家给她取个小名叫:罗罗。

五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知青都已年近古稀。我们在重回前进公社纪念上山下乡五十周年时,又到罗罗山去寻找小屈的墓,可这里已是山深林密,找不到当年安葬小屈的地方了。当年的小王,如今已是两鬓斑斑,他含着热泪,在原四队的旧址前放了一大挂鞭炮,以寄托对小屈的怀念。

知青造田记

1966 年春,国营前进人民公社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造田运动。那时正是全国学大寨的高潮,公社领导动员说:“人家大寨七沟八梁一面坡还能造出几亩大的水田,我们丘陵地区为什么就不能用人工造出小平原?要发扬敢想敢干的精神,一定要造出大面积的水田来。”于是,我们队几个贫下中农出身的队长指导员,凭着一个水平尺,一条皮卷尺,选了一个比较平缓的山窝,东量量,西划划,用石灰画几条白线,就调集全队知青用锄头扁担竹筐开始了造田运动。

我们知青那时正是十六七岁,风华正茂的年龄,只要领导一声令下,我们就热火朝天地干起来。四个生产组六十多个男女知青,起早贪黑,你追我赶地挖土挑土,手打起血泡,肩膀压肿出没有一个人叫苦。寒天冷冻,北风呼呼,男知青小刘却脱光衣服,光着膀子干,其他知青也不甘示弱,都脱下衣服,学着三国演义里的许褚,来个赤膊上阵。这可苦了不肯落后于人的女知青,她们可不能学男知青脱衣上阵,只好穿着汗衫拼命干。工地上红旗招展,队长们用铁皮喇叭声嘶力竭地读语录,呼口号,为知青们鼓劲。后来,畜牧组的知青也不甘寂寞,留两个人看守猪场和牛马棚,其余人在组长小周姐的带领下,都赶来工地助战。七八十个知青只用了一个多月时间,就把一块二十五亩大的水田开成了。这在我们所在的山区,可以算得上是创造了奇迹了。在我们周围的公社,农民们祖祖辈辈开出的水田,也只是依山顺水开梯田,最大也不过一二亩大一块,象我们这么大的田,他们听都没听说过。公社领导和队长们专门为大田造成开了一个庆功会,附近生产队的社员都跑来看稀罕。会后,由社长亲自发令:“抽水灌田。”几台大功率抽水机轰隆隆唱起歌,白花花的塘水哗哗地流到新造的田里,顿时掌声雷动,欢呼震天。社长满怀高兴地走了,队长们也喜孜孜地回去休息了。知青们看着辛辛苦苦开成的大田,也都兴奋不已。

抽水机抽了一天一夜的水,本来应该早就把大田灌满了水,可队长他们去看时,只见大田一头水深达二三尺,一头却没有一点水。队长们这才知道,这么大一块田,不是光凭一把水平尺一条皮卷尺可以测量得准的。没办法,只好又调集全体知青再去挖那些看起来已较平的大田。这一回知青们的干劲可没有上次那么大了,我们对队长们的测量心存疑虑,但没一人讲出来。干泥巴好挖好挑,可进了水的稀泥就不好动了,用竹筐盛,一边装一边就漏了大半。队长没法,只好动员知青贡献出自己的脸盆装泥。又干了近一个月,大田再次在队长们的指挥下完工了,不过知青的几十只脸盆可就伤痕累累不好用了,当时大家都处于兴奋之中,没有一个人在意自己的脸盆坏了。眼看快到插秧季节了,队长一边指挥往田里运肥料,一边开动抽水机日夜抽水。虽然水能流遍整块田,可还是一头水深一头水浅,要是插下秧,那还不是一头被淹,一头水太少。队长们再也没办法,顾不得大田的整体性,,在田中间修一条田埂,把大田一分为二,才算勉强解决问题。

在这么大一块山区少见的田里插下秧苗,知青们心里还是蛮高兴的,所以插秧时大家还是说说笑笑干得蛮有劲。插好秧,灌好水,抽水机就停了。第二天队长和知青们高兴地去看自己的胜利成果时,不由都把两眼瞪得比牛眼还大。原来新开的田底子薄不留水。一夜之间,所有的水都漏干了,刚插的嫩秧全都懒懒洋洋地躺在泥土上。这一下可把队长们急坏了。

为了巩固造田成果,队长们只好命令抽水机不停地抽水保苗。这样一来,将来收获的稻谷能不顶得上抽水机用的柴油钱,那就不知道了。

政治学习熬夜长

天气渐渐冷起来,劳动却一天天累起来。天天早晨五点半起床做操,六点出早工,八点吃早饭,八点半出上午工,十二点半收工吃中饭,二点出下午工。晚上收工没有准,阴天是天黑收工,天晴也要到天黑才收工,一天的劳动时间起码十一二小时。我们都还只有十六七岁呀!我们的身体都还没有长得全:小个子的彭五弟、罗卜头、敏瓜、都只有一米四几高,于大麻别看现在这么魁伟,那时也不过一米五高,还瘦得猴子一样;女同志就更可怜了,她们比伢子们的身体更弱,累得每月的例假都不来了,一个个黄皮寡瘦。每天挖呀,挑呀,累极了。女同志还收工后找点水洗洗脚,男伢子一发懒筋就干脆不洗脸不洗脚,倒在床上就睡。其实,劳动虽然累一些,我们还不怕,因为我们年轻,再累,只要睡上一觉,第二天又是生龙活虎。我们最怕是天天晚上无休止的政治学习。

于大麻开玩笑说:“我是天不怕地不怕,只怕钟队长来说话。”那时候,政治空气真是浓厚呀!一个星期里,队上至少要开二三次大会。天气不冷时,大家就围坐两栋宿舍之间的地坪里。三个队长轮流讲话。刘指导员结结巴巴讲形势,不外乎是反帝反修,支援亚非拉、斗私批修学毛著之类。谢队长讲的是阶级斗争,思想改造,生产安排等。我们天黑才收工,匆匆吃了饭,大半还来不及洗脸洗脚,就来开会,两个队长讲完,起码已是上十点钟了,同学们一个个早已是哈欠掀天了,但怕队长批评,却也还不敢打瞌睡。钟队长最喜欢讲话,这时见谢队长刘指导员都讲了话,他当然也不甘落后于人。他本来口才并不好,不知是想出风头还是想抖抖队长的威风,也不管有没有话讲,反正他一开了口,就陈芝麻烂谷子地讲开了。于大麻最喜欢学钟队长讲话:“这个呢,大家睡觉要盖好被子,这个被子没有盖好就会受凉,受了凉就会生病,生了病就会出不得工,出不得工还不要紧,还要派人送你到公社看病,还要打针吃药,你看好麻烦?所以夜晚睡觉要盖好被子。……。再一个就是呢,就是要注意不喝生水的问题,……。”本来已昏昏欲睡了的知青们,听了这些少油没盐的半懂不懂的零陵话,好多人再也熬不住了,都开始鸡啄米一样打起瞌睡来。于大麻形容说:“钟队长讲话你不晓得有好长 ? 每次都是月亮从东方升起直讲到月亮落到西方。我的天,他还要不要我们睡 ?

谢师长却是这样说的:“我们开会是大会三六九,小会天天有。”他说的小会就是我们每天晚上的政治学习。每天收了工,吃了饭,洗了脸洗了脚,还没等我们拿起书看上几页,队上钟就响了。组长们便喊:“开会了开会了。”于是女同志成群结队的到我们男宿舍来了。各组坐在各组的房子里。首先唱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革命人永远年轻”“团结就是力量”“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接着读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有利的情况和主动的恢复,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这一切都完了之后,组长来几句开场白,接着大家就开始发言谈各自的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谈各自的思想改造过程。

我最怕就是在会上发言。因为我自己小学四年级以来,就很少在同学们面前说话。那还是我生平第一次知道话是不能千乱说的,说得不好就会吃亏的。所以以后的时间里,我无论是在课堂上,还是在土方队,反正我拿定了主意,随你怎样我都不开口。我父亲讲得最通俗:“嘴巴是用来吃饭的,常言道说得好,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稳口深藏舌,处处好安身。”如今政治学习是个个要发言,人人要谈心得体会,那是乱说不得一句的。本来我们学生都是天真浪漫,意气风发,都是口无遮拦,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年纪。可是现在大家都知道当前的政治空气特别浓厚,人人都变得特别敏感。我们虽然都是十六七岁的学生,可对中国的政治环境都有一种天生的感悟,都知道别的话说错了还不大要紧,要是有关政治的话说错了,那是会闯祸的。所以虽说是我们小组开会学习,大家也都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地发言。别人越是这样小心,我越是讲不出话。一个小组不过十六个人,一个人讲几分钟,一个晚上随便你怎样拖,也还是轮到我发言了。我早在肚子里打了无数遍腹稿了。可是一到要开口时,又好象什么都不记得了,直把我急得抓耳挠腮。全组同志都一齐看着我。组长帮我打气说:“你平时出工时,不是唱就是讲,嘴巴不得气歇,何解一到开会要你发言你就怕开得口?”女同学在这样的场合是特别大方的:“你太出不得众了我们女同学都发了言,你一个大男子汉,怎么这样扭扭捏捏 ? 未必你还比不上妹子?”整个 组长笑着说:“把胆子放大些,有么子说么子,一个组的同志,都是熟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谢师长也用鼓励的眼光看我。我没办法了,只好鼓起勇气,麻起胆子,结结巴巴地开了口:“我、我、我不是胆子小,我是不会讲。,看看看到你们讲得那样好,我就更不晓得要如何发言了。”大家哄地一笑。我又结结巴巴说:“下下乡一个多月了,我我我劳动关也和和大家一样,应该算是过了吧 ? 不不过,我在政治学习方面还比不上大家。每天劳动累了,我就不大想、不大想学习。这一点还请大家多帮助我。我也晓得,不加强政治学习,思想就会落后就就会跟不上形势。所以我要向大家学习。”好不容易讲完这几句话,我已紧张得头上冒出了汗珠。到了下次开会,又轮到我发言时,我还是紧张得要命。每次开会发言,成了我的一道关口。

其实我可能是太小心了,别的同志都比我好得多。我最佩服有的人可以不管不顾的发言,有的也说,没有的也说,尽是说自己如何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各种心得体会,结合到劳动生活中,竟然可以调动体内巨大的动力,使自己的觉悟得到极大的提高。光凭这一点就够我学几年了。

后来来到四队的时间长了,学习会开得多了,我也有些进步,能够发言不再结结巴巴了。可是要我发言讲什么一学了毛主席著作毛主席语录,就能一下子解决某个具体问题,这我随你如何也讲不出来。所以在队长和一些干部心目中,都认为这个知青是个落后分子。

知青最喜小米猪

山村的夜是静寂的,然而知青队却灯火通明,劳动了一天的知青们正进行晚间政治学习。从繁华的长沙下放到零陵偏僻的山野,经过大半年的磨练,知青们已过了劳动关,一个个能锄地能挑担子能砍柴能车水,单从他们的外貌来看,已和农民社员没什么区别了。可社员晚上天黑就上床睡觉,知青们却得政治学习二三个小时。

这天收工后,大家急忙吃完饭,收工早手脚快的,已抢到点热水洗脸洗脚;收工迟的手脚慢的,饭还在嗓子里就听到开始学习的敲钟声。男女知青们早已训练有素,赶快到各小组规定的宿舍等待点名。我们第三组是在男宿舍学习,组长点名后,副组长开始读报。知青和社员不同,每个队都订了两份报:《人民日报》和《湖南日报》。乡下没有电灯,一盏焰火摇曳的煤油灯只好摆在副组长的眼前,不然报纸上的小字就没法看得清。副组长是个女知青,她嗓音清脆,读起报来抑扬顿挫怪好听的。加之报纸上的国内外时事繁杂纷纭,本应使人大感兴趣,可知青劳累了一天,一个个心不在焉:有的打瞌睡、有的补衣裤、有的交头接耳、有的看书。组长并不认真管大家,只要队长指导员不来,组长一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组长到底是组长,他坐在靠墙边的床边上一边听读报一边在整理劳动工具。

床边墙角有个老鼠洞,组长眼尖,突然看到一只老鼠从洞里伸出它那带长长尖嘴的小脑袋,可能是想探望一下,外面有不有可偷食的东西 ? 组长心里一咯噔:小米猪来了。他轻轻拿起一根扁担,悄悄地对准洞口。那老鼠看了一会,见外面没有动静,便慢慢爬出洞。说时迟那时快,组长闪电般将手中的扁担戳向老鼠,老鼠还来不及叫出声,就被戳死,组长再轻轻一挑,老鼠便飞到房间中间。知青们都惊喜的轻呼:好呀!有小米猪吃了。

知青生活清苦,肉食一月也吃不到一餐,肚子里从长沙家里积攒的板油,早已被日复一日的繁重劳动消耗殆尽,平时要是在山上打到一条蛇,或捉到几只青蛙,放到火上烧烤了吃,那就是打牙祭了。我们下放的这边乡下,社员们都把老鼠叫做小米猪,说是比猪肉还好吃,可就是捉不到,只能望老鼠兴叹。组长这种捉老鼠方法,真是别出心裁、别出蹊径。一个男知青检起老鼠赶快去处理,组长手持扁担继续守在洞口,守洞待鼠。不一会,又有老鼠伸头出洞,组长如法炮制,将小米猪干掉挑到房中间,让其他知青送去处理。打到第四只,聪明的老鼠不肯上当了:外面是怎么回事,怎么伙伴们一个个有去无回?小心点,暂时都不要出去。组长等了好久,再不见老鼠伸头,无奈地摇摇头。小谢最机灵,跑到厨房找到一块糠饼,放到火上烧熟,回来悄悄放到老鼠洞口。此法果然灵验,糠饼的香气传到洞中,老鼠受不了诱惑,又排队出来寻找美食。于是组长手到擒来,一扁担一只,不一会就连挑七八只,直到洞里不再有老鼠伸头才罢休。

知青们劳动时不含糊,搞吃食也齐心协力:组长不动声色,一只又一只的打老鼠、另外两个男知青穿梭似的把打到的老鼠送到食堂去处理、而副组长读报声一直没有停,其他组长的同学们都没有发觉我们组的秘密行动。不多久,小谢和其他两个知青笑嘻嘻地把一脸盆烧烤好的小米猪端进会场。虽然大家口水直流,可我们都没有动,等组长按人头分配。知青人多,老鼠数量不够,于是组长选大小米猪两人分一只,小小米猪一人一只,他自己留下一只最小的,这样的分配让大家心服口服,接过香喷喷的小米猪大快朵颐。这些小米猪平时专门偷食我们地里的红薯花生,一只只吃得肥肥的,想不到这回成了我们口中的美食。我们这是一举两得:一是除了四害,二是安慰了空空的肠胃。明天我们劳动时会更加有力气了。

谁之罪

十年知青生活,甜酸苦辣都尝尽了,可留给我记忆最深的还是美丽女知青谢汉丽之死。故事还得从 1965 年春天种花生说起。

春风拂煦,万物复苏,正是播种的好季节。零陵县国营前进人民公社三队的知青,正争分夺秒地抢种花生。花生是前进公社的两大支拄作物之一。前进公社实际上是个国营青年垦荒农场,农工全是长沙知青。十里荒山缺水少肥,只能种些耐旱的花生和大麦。

这天中午收工时,因地里还留有许多花生种子和农具,花生地离队部住地有二三里地,下午还要继续种,不便带来带去,女知青谢汉丽被队长指派留下来看守。小谢是长沙五中的初中毕业生,年方十七,聪明又美丽,能歌善舞,是女知青中的姣姣者。她本来可以上高中的,可她家成份不好,只好响应号召来到农村这个广阔天地,想要为祖国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贡献一份力量。此时她虽然劳动了一上午,十分疲劳,可还是毫无怨言地留在花生地,让其他知青先去吃饭。知青们走了后,小谢一边采花,一边哼着歌,浑然忘了劳累。天真单纯的她,哪知有一只人面狼正虎视瞠瞠的伺机要毁灭自己。

知青们吃完饭,帮小谢带了一份饭,又说说笑笑地去种花生。到了地头却不见了小谢。女知青以为小谢不是去解手,就是去摘野花了。因为漂亮可爱的小谢最爱花呀草的。可是四处寻找喊叫也不见人影,大家这才着急了,男知青也加入了寻找小谢的队伍。周围找遍了也没找到小谢。我们慌了神,连忙派人回队向公社领导报告。前进公社年轻的党委副书记马上带人赶到花生地和知青们一起找。不久,在离花生地老远的山背后的树丛中,一个女知青突然发现一个白色的人影躺在那里。女知青们连忙叫着小谢跑过去。可是当她们刚跑近树丛就哭叫着捂着眼四散逃开。我知道情况有异,急忙跑近一看,只见小谢赤身裸体躺在地上,头被打烂,迸出了白花花的脑浆,下身鲜血淋漓,惨不忍睹。男知青们一个个惊得魂飞天外,痛哭失声。我赶快脱下自己的衣盖在小谢身上。副书记震惊得张大嘴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派人回公社报告副县长兼社长黄听思。

前进公社有中共中央中南局书记陶铸同志的试验田,也有湖南省委第一书记张平化第二书记王延春的试验田。是省、地、县三级领导抓的点。现在死了一个女知青,这还了得?地区公安局、县公安局派大批警察赶来破案。一时间前进公社十里荒山警车轰鸣,知青哭叫,闹成一遍。

公安人员勘察了现场,认定是一起恶性强奸杀人案。前进公社所在地本是零陵县一处方圆十数里无人烟的荒山野岭,离最近的村庄也有十多里远。花生地周围几里路远根本没有人踪,找不到目击者。经过公安人员的细心查找,终于在小谢遗体不远发现一小块纱布。知青们辩认,这是前进公社医务室用的。副书记突然记起:“这纱布好象是我昨天帮知青时世安包手上伤口用的,可以叫他来问一下 ? ”知青们赶紧去找时世安,可此时哪里也找不到时世安了。公安人员认定时世安有重大作案嫌疑,马上调集大批干警和组织所有知青四处搜寻时世安。天色很快黑下来,方圆数十里荒山要寻一个逃犯谈何容易 ? 领导们下了死决心:一定要尽快抓住杀人犯。县长发令,调集前进公社四周各公社的基干民兵数千人来参加搜捕。平日荒凉僻静的长茅坪,此时人声沸腾,火把马灯把黑夜中的荒山照得通明透亮。数千人拉开大网展开大搜捕,这是零陵县前所末有的大行动。一直找到快天明时,才在一个偏僻的山沟里找到时世安,此时的他,浑身颤抖,缩成一团,惊恐万分地束手就擒。

时世安的供词说:“我是从长沙孤儿院下放的,平时没有好好改造自己的思想,受了社会上一些坏人的影响,从一些坏书上看到男女之情的故事,早就想试一试,可是没有机会。这次我看到花生地只有小谢一个女知青留守,认为是个好机会。便趁大家去吃饭,偷偷溜回花生地。小谢太老实,她一点也没防备我。我趁她不备一把按住她想强迫她发生关系,可是遭到她激烈反抗,我便打晕她达到了目的。她醒来后,哭着要去公社报告。我怕她报告公社后会去坐牢,便一不做二不休一锄头打死了她。”

当时世安被捕后,全体知青恨得咬牙发齿,一致要求严惩凶手。时世安不久被判死刑,在前进公社公审后枪毙了。可是花季少女谢汉丽却再也挽不回她青春的生命。小谢的父母从千里之外的长沙赶到前进公社给女儿送葬,他们哭得晕过去好多次。谢妈妈更是哭着说:“女儿呀,你响应号召上山下乡,要献身祖国的新农村,你的愿望还没有实现,你怎么就丢下父母走了呢 ? 你不是说,要把亲手种的粮食带回家给我们尝尝吗 ? 妈妈还等着吃呢 ? ”谢妈妈字字泣血的话语,听得所有知青都挥泪不止。

小黑的故事

有人说:小黑是我们前进公社第二漂亮,四队第一漂亮的女知青。可是,我们从来都没见过全公社第一漂亮的那个女知青,所以,在我们男知青心目中,小黑是最漂亮的。要说小黑名字虽然是黑,可皮肤却白嫩细腻,怎么晒也晒不黑。她星眸桃腮,体态婀娜,可把男知青的眼睛都看得直愣愣的。小黑最可爱之处并不是她的漂亮,而是她的善良和爱心。记得有次她听说我们四队队长家里困难,大冷天穿件烂夹衣。小黑不声不响脱下自己唯一的一件毛线衣,托女知青小红送给队长。队长手捧着带着小黑体温的毛衣差点流出了眼泪。事后,小黑又把妈妈好不容易省下的,寄来给自己加餐的五元钱捐献给队长,全然不管自己会饿肚子。她的举动带动其他知青都纷纷捐出自己不多的钱和粮票给队长。我有次收工时走在最后,看到小黑偷偷到收过红薯的地里,去找没挖净的红薯根吃。听到我的脚步声,小黑慌忙把手中的红薯根塞进嘴里。等她看到是我,吐出还沾着泥的红薯根,笑嗔说:“是你呀,可把我吓坏了。”小黑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三年级时她转到另外一个学校,直到在农村我们才再见面。我和她分别时,大家都是嘴上挂鼻涕的小孩子,再见面她已长成漂亮得耀眼的大姑娘,我差点都认不出她了。此时她大嚼着红薯根说:“又甜又解渴,你也来一根 ? ”我只能摇摇头。

十六七岁的女学生,在妈妈怀里还是撒娇的稚气孩子,可当了知青,就要天天参加繁重的劳动。小黑从不因为自己是女同志就要求照顾,她专门带着一些好胜的女知青,要和男知青比挑担子,比挖荒土。据和她睡上下铺的女知青说,小黑晚上睡觉,肩膀肿得连衣都脱不下 ; 手上血泡连血泡,只是躲进被子里流泪,也不叫一声疼。就是这样,小黑还和一些女知青在收工后,帮男知青洗衣补衣,缝被子,把所有男知青都当自己的兄弟相待。所以男知青说起小黑,没有一个不喜欢她,也没有一个不佩服她。

象小黑这样一个人见人爱的漂亮女知青,又生活在我们这样一个国营农场性质的公社,虽然劳动又苦又累,虽然生活艰苦,可有知青们的关怀照顾,她应该生活得比较顺利。可客观情况却完全不是这样的。

那是 1965 年上半年,农村开始清理阶级队伍,曾穿着小黑毛衣过冬的队长,听说小黑的父亲曾是反动军官,马上把身上穿得暖暖的毛衣脱下来摔到小黑身上,说是不穿黑五类的衣,和黑五类子女划清界限。小黑想不到自己一片好心竟遭如此对待,她当场痛哭失声。从此她被罚到猪场喂猪,监督劳动。天性活泼开朗的小黑,变得沉默寡言,整天闷在又臭又黑的猪场埋头干活,除了吃饭,再不出来一步。她想:这样总可以避开尘世上的是非了吧 ? 可是,当文化大革命开始后,革命立场坚定的队长,还没有忘记“躲进猪场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的小黑。为了打击报复给公社和队干部写过大字报,提过意见的知青,队长专门成立了一个挑砖专业队,美其名曰是加强队里的基建工作,把八个他们看作眼中钉的男女知青天天派去挑砖。其中就有体弱力薄的小黑等二个女知青。

我们公社是省里安置知青的重点,按计划 1966 年要来三千长沙学生,这就要求先建好房屋,让来的同学们有地方往。上级号召我们自力更生,自己动手建房屋。第一个任务就是要把建房用的红砖挑到工地上。在全队突击挑砖一段时间后,队里秋收任务重,只能留下部分知青继续挑砖,这就给队长一个极好打击报复的机会。我们挑一担砖一般是二十块,每块砖重六斤,一担就是一百二十斤。运距是一点五公里。一个来回是三公里。每个知青每天规定要挑一十八担:早工先挑二担才去吃早饭,上下午各挑八担。一天的行程是要走一百另八里路。其中挑一百二十斤担子走五十四里。这样的劳动强度就是身强力壮的男知青也很难吃得消,更莫说小黑这样体弱的女知青了。更何况知青们每天都是在半饥半饱中劳动。队长不但定了任务,还派了人监工,所以挑砖专业队的知青们,是一点懒也躲不得的。好多知青敢怒不敢言,因为哪个敢提意见,那就请你也去挑砖专业队试试。这个挑砖专业队被知青戏称为劳改队。

男知青每天咬着牙在坚持,小黑等二个女知青就可怜了,每天开始还能跟在男知青后面扭秧歌,几担砖挑过后,就跟不上队伍了。常常男知青收工好久,她们还有几担没挑完。男知青想去帮她们挑,可队长说:哪个人力气有多,明天可以加任务。小黑抹着汗,大口喘着气,苦笑着对男知青说:“我可以挑完,你们莫管我,别让队长处罚你们。”因此,两个女知青每天天黑很久都没收工。

这天,睡在小黑上铺的女知青小陈半夜起来方便,不见小黑在床上,于是便叫醒同室的女知青。女知青都害怕小黑出了什么事,便跑到男知青这边来叫人:“小黑不见了,小黑不见了。快去找呀!”队长也被惊醒了,他边揉着惺忪睡眼边问:“什么事 ? 半夜三更的,吵什么?明天还要出工。”当他听说小黑不见了,马上说:“是不是她跑了?”并立刻组织全队知青出动找人。要知道,我们地处的是唐朝大文学家柳宗元描写过的地方:永州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这荒山野岭的,哪里没有几条蛇 ? 再加上去年还听见过老虎叫,知青担心小黑出事,顾不得和队长理论,纷纷打起火把分头上山去找。顿时,满山遍野都是凄凉的叫声:“小黑,你在哪里 ? ”“小黑你快回来。”找了大半夜,最远的一组沿路找到十几里外,也没找到小黑的影子。这下,不但知青们急坏了,队长也有点发慌了:整人是得到公社默许的,可要是女知青小黑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可就无法向公社交差。他声嘶力竭地说:“赶快再去找,一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这一说,女知青们顿时哇地哭起来。男知青也热泪滚滚。大家正要分头再去找时,小陈说:“今天小黑好象没吃晚饭?不!她好象根本没收工。”另一个和小黑一起挑砖的女知青说:“我们挑最后一担砖时,小黑说实在挑不动了,要休息一下,我就先走了。后来我因实在太累,吃过饭连脸都没就睡了,不知小黑是不是回来了?”她们这样一说,知青们一窝蜂向挑砖的路上跑去。

我和几个男知青跑得快,等我们跑到离放砖的地方不远处的山坡边,看见小黑正倒在红砖旁边睡得正香,她细嫩的小嘴还不时吮一吮,牵动她的两个漂亮小酒涡一闪一闪的。大家马上放轻脚步,不忍心吵醒她。一会,女知青们也追上来,小陈一见酣睡的小黑,泪水盈盈欲滴,一边摇小黑一边说:“小黑小黑,你快醒来,你怎么睡在这里?”这时,小黑慢慢睁开她那美丽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动她那长长的乌黑睫毛,娇憨地说:“吵什么?我正梦见我在吃烤红薯,刚放进嘴就被你们吵醒了,害得我没吃上喷香的烤红薯。”小陈见小黑没出事,喜极而泣:“你吓死我们了!你怎么不回去睡?”小黑迷迷糊糊地说:“我这是在哪里?是不是要收工了?”小陈抹着泪说:“你发神经吧?天都快亮了,你还没回去,我们都找了你一夜了。”这时,队长也气喘吁吁跑来了:“找到了?找到了就好。小黑,你要注意,收工了就要早点回队,你看今天害得全队人都去找你,要耽误多少工夫。下次再出现这样的情况,莫怪我对你不客气。好了,大家回去休息,明天还要出工。”这时,东方已出现一丝鱼肚白的曙光。

气死太阳草帽奇冤

1966 初夏,我们零陵前进公社四队的长沙知青都在为建造新宿舍而起早贪黑地劳动。我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自力更生,奋发图强”,挑砖挑石头运木材,用自己的双手建新房,准备迎接从长沙来的新知青同学。马小李为了表达自己不怕天热的决心,特意在自己的草帽上写下四个大红字“气死太阳”,当时知青同学们都认为用得好,马小李也很得意,在劳动中顶着似火骄阳,干得特别卖力。

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到八月初,公社号召我们知青开展四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一时间,平静的荒山野岭成了口诛笔伐的战场。一天,一张名为“马小李要气死太阳,用心何其毒也。”的大字报贴在食堂的正面墙上,引起轰动。大字报说马小李这是对毛主席的恶毒攻击,毛主席是红太阳,你马小李要气死太阳,用心何其毒也。一时间使得全社干部知青议论纷纷。马小李第二天便被公社文革小组带走隔离审查。马小李在检讨中申辩说这四个字是借用《湘江文学》里一篇文章中的,却一时找不到那本杂志。文革小组的人当然不会相信马小李的话。一些不明真相的人也气愤地说:“我们把毛主席比做红太阳,马小李却要气死太阳,他比邓柘还要邓柘,比三家村还要恶毒十倍,我们要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我开始还竭力替马小李分辨:“这真的是他从湘江文学上借用的,这本杂志我看过,上面是写一个修建韶山灌渠的民工,为表达自己战天斗地的决心,特意在自己草帽上写下这四个字。组织上应该去查一下就清楚了。”哪知文革小组的人根本不信我的话,反而说我和马小李同流合污,再帮他说话就连我一起抓起来。我那时还不到十八岁,哪见过这样的世面,被他们一吓,只好噤若寒蝉不再开口。其实知青中许多人都看过这本湘江文学,也有人暗地里同情马小李,可是,他们见到我的下场,便都不敢再开口说话。到此时,马小李就是浑身都长满了嘴,也无法把这事讲清楚。

公社文革小组不久便召开了一个全公社知青批判大会,批判一大批和马小李一样被揭发出来的小邓柘分子。他们有的说自己是最白最白的白月亮,被批为恶毒攻击毛主席;有的被查出日记中说吃不饱饭,好象在过旧社会的日子,这是攻击新社会不如旧社会;有的被揭发出喜欢看苏修的书,唱苏修的歌,穿苏修的布拉吉连衣裙,是修正主义的典型表现等等,比较起来,还是马小李的问题最严重。马小李他们被挂着牌子押上台批斗时,许多知青们都哭了。

1967 年初,公社头头也被批斗,劳动生活都没人管了。我们一直生活在远离城市的荒山野岭 ,对时势根本不清楚。所看到的报纸也是许久以前的,一时间大家搞不清谁是革命派,谁不是革命派,见没有人管事,便一窝蜂跑回城去闹革命,马小李他们的问题也就暂没人管了。马小李不甘心自己被冤枉,也跑回长沙去找那本湘江文学。他跑遍了全市书店和图书馆,终于在省图书馆找到了那本湘江文学,找到了气死太阳四个字的出处。他本想借这本杂志带回公社,可省图书馆不肯,他便只好抄下杂志期数,出版日期,作者姓名,文章篇名文章内容等材料,请省图书馆的人帮他盖章证明,这才喜孜孜地拿着证明急急赶回公社,想把证明交给文革小组,可此时文革小组的人早已跑得连影子也找不到了。马小李对着空空如野的办公室大喊:“你们是冤枉我的,我已找到证明了,你们怎么不来看一看 ? 后来,马小李还是为这事被关押了好久。

1967 年的“八一九”惨案

1967 年夏,文化大革命开展得轰轰烈烈,那个旗手提出要什么文攻武卫,给本来混乱的局势来了个火上加油。城市里造反派抢了解放军的枪,打起派仗。知青在城里没有立足之地,只好回农村抓革命,促生产。其实,公社队里的干部全都不管事了,还有谁来抓革命?知青们也乐得不去促生产了,干脆当逍遥派,学乐器,练毛笔字,谈恋爱。

8 18 日这天,是毛主席接见红卫兵一周年纪念日,我们队知青去年还在挑砖大搞基建。大家想起没能出去串连,心里就窝得慌。不知是谁提议:明天我们去零陵城里玩一次,过一回串连的瘾。当时就有许多知青响应。这时正好一个知青从公社回来说:公社明天有汽车去零陵城,想不想去玩?我们公社离县城有三十多公里,走路虽然不怕,可到底还是坐汽车舒服。

8 19 日这天上午,愿去玩的十多人便赶到公社,和其他队的知青一起坐上公社的东风大货车。开车的是我们队的无驾照司机小谢,他慢慢将汽车开出公社大院,转上公路,正要加速开往县城,路边冲出一人大喊:等一等,你们要到哪里去?小谢停车一看,原来是我们队的知青小扬,紧接着他身后钻出小扬的恋人女知青小扬。小谢刹住车:我们到县里去玩,你去不去?小扬和小扬商量:去不去?女小扬说:从长沙回到公社,在路上走了两天,我一身都臭了,不想去。男小扬贪玩:这么多人一起去玩,多有味?我去玩玩就回。女小扬依依不舍地说:你就丢下我一个人回队?男小扬知道女小扬正在热恋中,一步也不愿离开自己,就哄着女小扬说:我到县里帮你买好吃的来,晚上就回来了,好不好?旁边知青们眼热两个小扬的亲热劲,便起哄:小扬,还没结婚就这么怕老婆?女小扬不好意思了:起什么哄?去就去,我又不是不认得回队的路?说着给了男小扬一个媚眼,转头走了。男小扬目送女小扬走远才赶紧爬上车。

汽车顺着空荡荡的公路往前开,那年头公路上汽车不多,大家都造反去了,有车也没人开,所以小谢这半吊子司机倒也开得蛮平稳。知青因为好久不出工,饭又能吃得饱,所以精力过剩,车一开,二十多个知青便齐声唱起歌来:“迎着晨风,迎着朝阳,踏碎雨露到边疆。伟大祖国天高地广,中华儿女志在四方。”嘹亮的歌声四处飞扬,把知青们的快乐洒向辽阔的天空、洒向宽广的原野。路旁的农民正在双抢,见一汽车知青歌声嘹亮地在田野里飞奔,不由叹道:“不晓得他们哪里这样快活?”这时,谁知道会乐极生悲呢?

汽车很快开到县城边,本来繁华的县城,此时却不见一个人影。知青们议论说:是不是大家都参加双抢去了?怎么路上没人走呀?年轻天真的知青,一心想到县城好生玩一顿,到饮食店吃点点心,安慰一下油水空空的肠胃。他们哪里知道,危险正步步在逼近?

汽车正要开进县城,路中间有几根粗木头横拦在路上,汽车开不过去只好停下了,司机小谢便叫:下去几个人把木头搬开。他话还没说完,从路旁山上扫过来一梭子机关枪子弹,小谢当场中弹倒下,车厢里也倒下几个还不清楚怎么回事的知青。小彭腿上挨了一颗子弹,他还没觉得疼,便学着看过的电影里的解放军大喊:有埋伏,快爬下。这时,两边山上不知多少机枪,步枪在射击,打得汽车乒乒乓乓响成一片。没有中弹的知青这时才醒悟:被人打了伏击。小扬脱下身上白衬衣,一边挥舞一边喊: 我们是知青,我们没有武器,别打了别打了。两边山上射击慢慢停了,小扬见不打枪了,便叫大家下汽车,知青们跳下汽车就往路边山沟里跑,小扬一边挥舞白衬衣,一边让大家先走,他自己走在最后,他认为自己举了白旗就安全了。知青们眼看就要全部躲进山沟,这时,不知从何处又射来一梭子弹,正好打在走在最后的小扬身上,小扬的白衣还在挥动,叫也来不及叫一声就倒下了。

驻在当地的解放军闻讯赶来,紧急救下这些知青,死难者给于安葬,受伤者送医院治疗,无恙者送回长沙。后来我们才知道,是这里一派造反派搞错了对象,把我们知青当另一派对手误打了。最可怜是小扬,他要是早点或迟点到公社都不会碰上这场祸事,女小扬闻讯当场晕死过去,一直哭了几天,水米不进:她一遍遍说:要他陪我回队,他为什么就不听?

这一次惨案共打死知青 9 人,打伤 15 人,一车人只有三个没受伤的。我们四队最惨,死了四个,他们是何小明,余泽,杨海洲,彭伯元。伤了五个。其他知青闻风都连夜跑回长沙躲避。此时,江永知青也有人在江永县城被杀,而离零陵不远的道县的大屠杀也开始了,那里的农民成立了什么“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公开大杀地富反坏右等成分不好的农民和家属,据说一共杀光了 3 万多人,潇水河浮满了尸体,河水都染成红水了。近万知青纷纷转道广东广西逃回长沙。

知青火生的一生

2004 9 月十 6 日,是我们长沙知青下放到零陵县前进公社四十周年的纪念日。我们在四队原址建了一个纪念亭,用以纪念我们逝去的青春岁月,用以悼念早早离我们而去的一些知青战友。纪念亭中立了一块石碑,石碑正面写着:我们曾在这里奋斗。石碑的反面刻有当年全队知青和干部的名字。其中,也有火生的名字。这时,我不由得想起了知青另类--火生。

火生这个知青,从严格意义上说,算不得“知识”青年,因为他连小学都没毕业。火生是我队为数不多的几个本地知青之一。他本是个乡邮员,可他因为识字不多,认不全信上的地址和姓名,又不愿爬山越岭送偏僻山乡的信,所以他灵机一动,把送不出的信全都锁在自己箱子里,不到半年,居然集了一大箱,后来被同事发现,报告领导,领导拿他没办法,只好开除了事。火生父母早亡,平时是跟着叔叔过日子 ,叔叔家穷,便让他下放当知青。

火生是零陵知青,他长得很奇怪:红红的尖鼻头,一对不停眨动的黑豆细眼,苦瓜皮般的瘦削小脸,武大郎样五短身材。要是上台去讲相声,不用开口就会让人发笑。可他不能说相声,因为他口吃,一句话憋得脸红脖子粗还难讲完。

火生刚下放时曾积极地要求加入共青团。他经常写申请书。可团支书最怕看火生的申请书,因为支书看不懂火生在纸上写的蚂蚁打架般的字。于是,负责的团支书便找火生谈话,要火生口头汇报思想。团支书是个年纪不大,可官架子却很大的知青。他喜欢一本正经地坐着,面前摆一本厚壳笔记本,一只手用笔敲着笔记本,一边让火生笔直站在自己面前汇报。他可能觉得这样比较正规严肃。可火生紧张得要命,本来就结结巴巴,此时见了团支书这个派头,更是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那时团的工作都是在业余时间做的,团支书也是知青,也要出工,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听火生结巴?再说,知青下放,要进步,要加入团组织,最主要是看表现,表现最主要就是看你的劳动。火生劳动不行,虽然他努力了一阵子,可团组织还是没有接受他。当然,火生也因受不了考验而自动放弃了申请。

火生有三个特点:第一是怕苦怕累经常装病。知青在一起,比的是谁的劳动好,谁就是英雄。火生不但不想当英雄,而且是见苦和累就让。比如,要是前一天劳动累一点,第二天他肯定休病假。又比如,要是这天下雨或是天太冷太热,他也会请病假。反正我们那时都是供给制,干多干少每餐都有四两饭吃。休病假不但不劳动,而且食堂还会送病号饭--一碗面条。其实队长对火生还是比较宽容的,因为他们都是零陵人,知道他身体弱,一般安排他的都是轻活。就是这样,火生一个月中,总有五六天是要请病假的。知青们都是求上进的,看不惯火生懒惰,因此对队长纵容火生颇有微词。时间长了,队长也对火生产生了看法。于是,队长想出绝招,从公社卫生院请来医生给火生看病。那医生对火生望闻问切之后,不声不响给火生打了一针就走了,医生刚走没多久,火生屁股上疼得不得了,他大喊大叫地在床上翻来覆去,可把队长吓坏了。队长追去问医生,医生说:“火生没什么病,要说有病也是思想病。所以我给他打了针蒸馏水,既不治病也打不坏人。只是让他好好疼一疼,看他还装不装病 ? ”队长听了哈哈大笑,回来给大家一说,大家也乐了。不过,火生从此不大敢装病了。

火生的第二个特点是贪吃。知青本来就生活苦,饭都吃不饱,更谈不上有零食吃了。可火生有的是办法搞吃的,队上的花生,红薯,土豆;菜地里的黄瓜,豆角,西红柿,他看到什么吃什么。幸好我们附近没有其他公社农民,不然,那些农民的鸡鸭菜什么的,可就遭殃了。当然,这些农作物不到季节是没有吃的。有一年春天,正是种花生的时候。火生突然生了病,而且是真病。他上呕下泄,病得很重。医生这回没给他打蒸馏水,而是问他吃坏了什么东西。火生吞吞吐吐地不肯说。医生说:我不知道病的根由怎么下药?火生呕得实在难受,泄得更难受,万般无奈才说:我偷吃了花生种籽。队长一听火了:“碰了你的鬼。你怎么这样好吃 ? 那花生种子里我拌了桐油,你偷吃了怎么会不上呕下泄?”火生一听舌头吐出老长,半天都没收进去。其他知青听了也暗自心惊。

火生第三个特点是好色。他下放前曾在社会上混过几年,比起我们这些从学校直接到农村的知青要成熟得多。他喜欢看女知青,更喜欢看漂亮女知青。他曾说:我们队最漂亮的女知青是小陈。其实小陈长得虽然不错,但在大多数知青眼里,她还排不到前三名。可火生说:小陈又白又胖,浓眉大眼,长得又丰满、性感,当然最漂亮。知青们一听都笑了,原来火生的审美观是这样的。火生喜欢找女知青讲话,和女知青一起干活。但女知青不喜欢他一口粗痞话,一副色迷迷的样子,都躲着他。为此,火生感到很苦恼。有天早晨,一个女知青大呼小叫地从厕所跑出来,说有人偷看。男女知青十分气愤,一齐赶到厕所去查看。原来是火生爬在男厕所的隔墙上偷看,被女知青发觉。队长为平息女知青愤怒,开会狠狠地批了火生一顿。从此,女知青上厕所都不敢一个人去了。

火生在国营农场式的前进公社,还算是能混下去。因为就算他不爱劳动,但还可以天天到食堂吃饭。等到文化大革命时,前进公社改成地区五七干校,所有知青再次下放插队落户,火生当然也被分到一个贫穷的小山村。火生到了小山村,还是不改他的三大特点,这样,他的结局就可想而知了。第一年有安置费安置粮,火生还是混过来了。他这一年的主要任务就是,想在队上找个农村姑娘做老婆。这是 1969 年,火生二 24 岁了,早熟的他,想老婆想疯了。可因为他在零陵城里已没有家,一个穷知青,哪个农民肯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火生便和队上一个比他大十多岁的寡妇混到一起。那寡妇开始还蛮高兴,因为火生能满足她的生理要求。可到第二年,火生没有安置费,安置粮了,还是天天吃住在这个寡妇家,那寡妇才知是找了个麻烦回来,自己都吃不饱,怎么有多余的粮食养火生?于是,便把火生赶了出来。

当知青的第二年,就要靠工分分粮吃饭,火生没出什么工,也就没什么工分,当然也就没有多少粮食分。再加上火生一点菜也没种,所以生活中最基本的问题,时时在考验火生。他的肚子一点也不体谅他,每天少不进不得一点粮食,差一点就狠狠提意见。于是火生的第二个特点发挥了作用。他在队上见什么偷什么,只要能吃,他为了肚子不提意见,竟然勤快起来,天天晚上出动,袭击社员的鸡鸭,袭击社员的菜和各种食物。社员也很困难,他们那一点不多的食物自己吃了还不够,哪里有火生的份。等到他们发觉火生的把戏,便都极为愤怒,只要火生让他们现场抓到,必定将火生痛打一顿。火生被打时呼爹叫娘,那样子要多可怜有多可怜。社员们看不得火生的痛苦样子,便放过他,只要他再不偷就算了。可下次肚子饿时,他又好了疮疤忘了疼,照偷不误。有次我去他们队上其他知青处玩,碰到火生,只见他衣衫褴褛,脸如菜色,蓬头垢面,瘦得不成人形。我同情地掏出仅有的五毛钱给他,火生眼一亮,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是我最、最、最、最好的朋、朋、朋友,等、等、等、等我有、有、有了钱,一定请、请、请你吃、吃、吃肉。”我苦笑了。火生再没说多余的话,就一溜烟往供销社跑去了。

参加完公社四队知青亭落成仪式,我和几个知青老朋友又回到当年插队的小山村,去凭吊消磨我们几年青春的地方,也想去看看火生这些年是怎么生活的。我们到了火生的队上,当年的老社员还记得火生这个人。他们说:“你们那个火生,早就死了。你们转走后,社员对他防得紧,他很难再偷到吃的东西,经常几天也吃不到一点食物。他又不想劳动,他说,最想不通的就是,人为什么没有东西吃肚子会饿 ? 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了饿,上吊自杀了。”

我们找到山坡上一个小土堆,社员们说这就是火生的坟。小土堆长满了草,长久没人管,都快被雨水冲平了。我们借了几把锄头,帮火生把他的坟堆重新堆好,又折了几枝野花,放到土堆前,用以寄托我们的哀思。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返,零陵城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变得美丽了,当年的国营前进公社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原公社除四队的其他队变成地区了柑桔示范场,而原来离公社较远的四队变成了林科所,现在更是改造成了永州市森林植物园。原来被我们开荒造成的光秃秃荒山,现在已是林深草长,绿树成荫。当我们再次来到这花园一般的号称绿波队的四队时,不由感慨:这才是是真正的绿波队,这才是我们当年想实现而没有实现的理想境地呀!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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