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宗: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日子

1989-06-04 作者: 王立宗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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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日子

--作者:王立宗

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至今整整 40 年了,突然想到应该写一篇文章,把这段经历记录下来,以此纪念那激情燃烧之后接踵而来的彷徨迷茫的岁月,同时让我们的后人能够真实地了解那一段历史,对当时的社会现实有一个客观的认识。

我们确实是满怀激情到农村去的。 1968 年下半年,文化大革命已经失去当初的势头,各地的中学显得风平浪静,学生们都当起了逍遥派,有的干脆回了老家。 12 26 日,毛主席发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号召,一下子又把学生们的激情点燃。仅仅过了几天,我所在学校的首批知识青年就扛着行李爬上拖拉机,在锣鼓声中出发了。不用说,我是其中的一名成员。

很快就到了目的地。在当地举行的盛大欢迎会上,按照刚被“解放”出来工作的校长事先的指派,我代表知识青年讲话,表示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以最大的热情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随后,我们分别被前来参加欢迎会的贫下中农代表接走。我和其他三位约好的同伴来到了一个叫沙岭的大队,被分配在第二生产队。

这个生产队前后有两个“台子”(自然村),前面是陈家台,后面是胡家台。我们两人一组,被分配住在胡家台南头的两户农民家。两位农民,一位姓陈,是贫协组长,我们称他“陈组长”;一位姓王,是个木匠,我们称他“王师傅”,后来他当上了生产队长。他们的屋门上都贴着一个“私”字,一推门,“私”字就被分开了。跨进门槛,会踏在一个用碎瓷片拼在地面的“私”字上,堂屋的一角都“供”着毛选四卷。他们都很热情,早就腾出了房间,摆好了生产队为我们准备的木床。王家的房前还事先搭了一间小屋,供我们做饭。屋前还划出了一块地,大约有 10 分吧,是给我们种菜的。

小时候经常去农村亲戚家,去了总有点好吃的,玩得也痛快。可是下乡当了农民,感觉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首先是劳动很累很吃力,甚至超过承受的极限。插秧的季节,天气还比较凉,天不亮起床,赤脚下地,冷不丁要打个哆嗦。摸黑扯秧苗,到太阳一树高回去吃早饭。吃了早饭又要下田插秧。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回来吃饭,却常常没有菜,不得不吃“泡饭”。从水缸里舀出一碗水,会看到几个蜢子(小虫),在里面一冲一冲的,弄又弄不出来,只好倒进碗里再用筷子挑出来,就着冷水囫囵把饭吞进肚里,听到出工铃声又赶忙下地。那时候觉得一天的时间好长,太阳挂在天上好像一动不动,好不容易等它偏西、落土,这时人已经是筋疲力尽。

插秧还不是最累的,并不要多大体力,只是长时间弯着腰很难受。最要体力的,是挑土胚砖。队里有一座砖窑,一次队长安排我们去挑窑,把做好的土胚砖用甲担(一种挑东西的工具)挑到砖窑那里去。那土胚砖重得很,一担估计有一两百斤,年轻人好胜,不愿比本村青年挑得少,挑不起也要硬扛。我挑那东西的时候,东摇西晃的,觉得路特别远, 100 多米,好像有 1 公里。这一天真是扎实的一天,知道了什么叫重量。好在队长第二天没有再安排我们挑窑,否则我们真要累趴下。除了挑窑,我们还下水田挑过水草,那叫“绿肥”,也够重的,挑着它前行,一脚踩下去要陷入泥中,费好大力才能拔出来,再往前跨一步,走得十分吃力,也十分难看。此外,锄草、收割麦稻、踏水车、挑堤,我们都干过。虽然累,但凭着对伟大领袖的忠诚,凭着青春的激情和体力,我们硬是挺着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白天和黑夜。

和农民在一起,逐渐了解了他们,和他们有了感情。大家都知道,中国的农民是最苦的,也是最本份的。但我与他们在一起劳动和生活后,又知道他们也是有自己的思想的,智慧而幽默,有时候还是狡猾的。农民也谈政治,而且往往生动形象,言简意赅,比学者们强多了。一次,跟一位农民学耕田,与他谈到文化大革命,他说,毛主席和刘少奇,就好比我们队的一队长和二队长,总要吵架的。他还说,苏联和我们“过朋友”(交朋友),还不是想得我们的好处,什么“老大哥”,好处得不到,七个鬼搞,八个鬼搞,就不过朋友了。

我们生产队有个农民,戴副眼镜,看上去就是读过几本书的,是农民中的知识分子。一次,我与他下象棋,谈到农民的生活,他就说,现在对农民“剥削”太厉害,通过交公粮和完税,把农民的收获拿走一多半,搞得种田的人连饭都吃不饱。对他的话,我不敢赞同,但也无法否定,现实摆在眼前,在我们生产队,我没有看到一间像样的房子,也没有看到哪户农家有一件像样的家具。

当时,正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可我们生产队却闻不到斗争的火药味儿。队里有一个地主分子,我们没看到他挨过批斗。相反,大家好像对他很客气,一般都叫他“小爷”(叔叔)。偶尔出工时通知开会,社员们都去参加,他不能去,就让他回家休息。他有个女儿,与大伙儿的关系也不错,只是岁数比较大了还没有找到婆家。毕竟,那时候与一个地主的女儿结婚是有风险的。

不少农民很有智慧,幽默感也很强。一次,我们生产队的一头牛跑了,我和一位农民天不亮就出去寻找。路上碰到一个行人,老远就大声问我们:“沙个(谁)?”这个农民回答:“你这人才是,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们又不认得,我说我是沙个,你也不晓得是沙个,夜嘎马煞的,喊个什么呢!”一番话噎得对方无话可说,闷闷唧唧从我们身边走了过去。

农民喜欢开玩笑,涉及性的时候,往往又十分直露。队里的一位妇女,很爱说“丑话”,当着我们这些知识青年也不避讳。一次,我们和她及另外几个妇女一起在稻场给社员们分柴禾,过秤时需要先用秤钩钩住捆柴禾的麻绳,再按下一根做杠杆的柱子,把它吊起来。由于柴禾很重,第一次几个妇女一起按,费了老大劲也没有按下来。后来由我们几个知识青年来按,我们一声喊柴禾就离开地面了。那个妇女当即说:“还是他们力气大,到底是夹×巴的。”还有一次,她与一个老农发生争吵,那老农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有结婚,争吵中骂了一句“我×你姆妈”,她一听火了:“你还×我姆妈?就×我好了,来,我躺地下,你来×我,看你有没有这本事!”把个老农羞得两脸通红。

农民中不可避免地有人喜欢作弄人,搞点低级趣味。我们的房东陈组长,个子矮小,皮肤也黑,有人就给他取了个外号:“土克马”(一种形如青蛙的小动物,个头比青蛙小,皮肤为土褐色)。那年冬天,我们去上堤(到水利工地挑土修堤),下雨天不能出工,就在房东家闲着,有睡觉的,有打扑克的,有聊天的。这时,陈组长进来了,一个农民说了声“土克马来了”。陈组长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他红着脸,大声说:“都是一贫下中农,呵,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喊我呢,还有没有一点阶级感情?”

我们到队里不久,房东王师傅的大侄儿结婚。那天晚上,我们去看热闹。进入新房,只见已有不少人在里面,新娘坐在床沿。帐子两边不知是谁挂上去一副对联:“一挺机关枪打进海港 两颗原子弹解放台湾”。有人在那里看着发笑,新娘子不识字,不知他们笑什么,一脸的茫然。春节后,新郎哥请春客,他的一个朋友带着妻子来了,还有几个女孩子,我们也应邀陪客。席间,主人殷勤敬酒,客人们也不讲客气,放开肚皮畅饮。酒酣耳热之际,主人又一次向那位朋友敬酒,朋友推辞,主人再劝,朋友说:“再喝就醉了。”主人说:“醉了没关系,就在我这儿过夜。”朋友却指着主人的新婚妻子说:“我就与她睡!”然后,他指着自己的妻子说:“下次,你去我家喝醉了,就与她睡。”主人很大方:“可以哪。”过了一会,那朋友似乎真醉了,一个女孩就拉着他的衣服摇晃他的身子,明显地是要让他呕吐,出他的洋相。摇了几下,没见呕吐,撒手就跑,那男子起身就追。女孩没有朝外跑,却跑进了新房,进去后也没有关房门。这下好了,男子紧跟着跑了进去,关上房门,随后里面就传来女孩的尖叫声。里面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只能凭想象猜测。后来,主人告诉我们,这种情况下,一般会把手伸进女孩的裤裆里乱摸一气,而不会发生更出格的事情。

破坏军婚,在那个年代是滔天大罪。我们后面的第四生产队就出了这么一件事,一个年轻农民和他参军的朋友的妻子通奸,生了孩子,事发后被抓起来了。在大队召开的社员大会上,党支部书记厉声说:“军婚是 1059 (一种剧毒农药),动不得的,谁动抓谁!”大队抽我和民兵连长搞专案调查,那个妇女竟像讲故事一样讲述她和别人勾搭成奸的过程,一边讲还一边笑。连长问这孩子是不是那个年轻农民的,她把孩子抱到亮处,说:“你们看,和他一个像,不是他的是哪个的?”后来,区里召开批斗大会,那个年轻农民被捆得弯腰 90 多度,喊爹叫娘。他朋友的父亲在批斗时发言,讲述自己抓奸的情形,说是从床上抓到他时,高声叫着他的名字,问他:“你将来怎么和我儿子见面?你将来怎么和我儿子见面!”

还有一件事,是我们队里人讲给我听的。我们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只有一只眼是好的,人们背后叫他“半边街”。他年轻时有人给他介绍女朋友,一见面是个驼背,他没有同意。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人给他介绍,一见面又是那个驼背。他气不过,干脆不找人介绍了。后来,一对讨米的湖南母女路过本地,到他家门口讨米时被他留下来,做了妻子。我曾去过他家,见过那对母女,长得都不错,起码没有什么“败相”(身体上的缺陷)。

那年秋后,粮食已经收割进仓。一天夜晚,队里突然通知我们去仓库领鸡食。我们理解,鸡食就是一些瘪谷,打不出多少米,只有给鸡吃。等我们到了仓库,才知道根本不是分什么鸡食,而是人食,是上好的谷子。没有人告诉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意识到,这是在私分粮食,被上面知道了可是要问罪的。然而,农民种了粮食,自己却缺粮吃,这又是哪家的王法?我们理解农民的做法,我们还感谢农民没有把我们当外人,我们也感觉自己已经融入了农民阶层,命运已经和他们联在一起了。后来,队里又按人头给每人分了 100 多斤一等皮棉,上好的棉花。这棉花,我拖回老家,家里人不知用来给谁弹了被絮和垫絮。

繁重的体力活,低下的卫生条件,加上缺乏营养,我终于得病了。浑身无力,发冷,女房东说这是打“望子”(又叫打摆子),每天到一定时候就会发作。她要我不要望着它来,“望子望子,不是望子是忘子”,你忘记它,它就不会来,你望它,它准来。可是,我没怎么望它来,它还是每天不请自到,搞得我头昏脑胀,无精打采。没有办法,只好请了一天假,到区医院看病。我强打精神,步行几里路,到了区卫生院。医生说我得的是疟疾,给开了几天的奎宁。从医院出来,感到腹中饥饿,我又到副食店买了一瓶橘子罐头。回来的路上,我在一条河边找了一个有树荫的地方,在堤坡上坐下,撬开罐头瓶,一边休息一边吃橘子。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如果不得病,此时正顶着骄阳在田里干活。现在呢,我坐在河边,吹着水面风,吃着美味,多奢侈,多惬意!吃完罐头,我又起身,懒洋洋回到家里。吃完药,身上依然不爽利,就哼哼着躺到床上休息。此时,房东的女儿安儿和几个小伙伴正在门外玩耍,安儿是知道我生病的。我躺了约半个小时,发现门外有人从门缝往里瞄我,突然,人影不见了,只听安儿喊道:“没声音了!没声音了!”她大概以为我已经死了吧。我笑了笑,又躺了一会儿,身上轻松些了,就爬起来走出门外,几个小孩见到我,脸上露出一种异样的表情。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的身体仍然不舒服,一检查,血吸虫上了身。 1969 9 月份,我住进血防站,当时的治疗方法是打锑剂,这种药有毒性,在杀血吸虫的同时对身体的伤害也很大。我大概住了一二十天院,就回到生产队,继续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坚持用虚弱而疲惫的身体与天斗与地斗。(从此我与“小虫”结下不解之缘, 90 年代又治疗两次,一次边工作边服药,一次住院打针吃药。此后,我没再做过检查,由它去。)

那时候,正是“农业学大寨”如火如荼的岁月。一天,队里通知全体社员到河对岸的和平大队,参加公社组织的大会,和平大队的书记去大寨参观回来,要给我们传达大寨经验。会场设在一片树林里,来开会的社员有几百人。那位书记胸前挂着一个镜框,里面是毛主席接见陈永贵的照片。他讲得五水汗流,下面却没有多少人听。好多社员都在利用这个机会见朋友,说“白话”(聊天)。我们知识青年更不用说,大伙儿都在互相走动,交流各自的情况,有的干脆三五成群离开会场,到远一点的地方说笑。那位书记讲了些什么,好像没有多少人在意。人们已经麻木了,上面通知开会就来坐一会,听了没什么收获,不听也没什么损失。何况,学大寨并没有给我们带来什么变化,已经学了几年,费了不少力,粮食还是不够吃,家里还是那个穷样!

又一次,区里召开知识青年大会。这次是在区里的大礼堂,虽然破旧不堪,但门总是有的,大伙儿不好随意走动,只好坐在那里听会。做报告的是区革委会一位副主任,他讲的主要内容我都忘记了,但有一句话我至今记得一清二楚,就是在谈到知识青年回城问题时,他说:“知识青年是毛主席安排到农村来的,谁也不能动,要动,要毛主席开口!”

我们当时不知道毛主席什么时候会开口让知识青年回城,我们只知道,知识青年下乡,并没有像他老人家预想的那样,受到多少像样的再教育,更谈不上什么大有作为。我们只感到被社会遗弃,成了最底层的人。我们受的苦,远比享的福多。我们在农村,可以说比农民还苦,农民还有一个家,家里一般有老人做饭,从田里回来还有一口现成的热饭吃。我们在那里,举目无亲,刚踏入社会,哪里会料理生活,下田回来又要自己做饭弄菜,来不及就吃口冷饭,长此以往不得病才怪。身体遭受摧残,精神上更是极度地郁闷。我们不怕吃苦,我们已经吃了很多苦,问题是为什么要吃苦,这样苦下去会是个什么结果,我们不得而知。理想遥不可及,前路一片迷茫,我们不知道自己的明天是什么样子,更不知道国家的明天会是什么模样。在那里,我们不能改变农村,农村却要改变我们,繁重的体力劳动,把我们读书时的雄心壮志,几乎消磨殆尽;在那里,信息闭塞,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整天就是在田里与泥巴打交道。和我一起来的同伴,就有一位实在挺不住,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偷偷地卷起行李,高一脚低一脚,摸黑回了老家。

第二年,大概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终于开了口,知识青年开始回城。

我们在夜路上看见了一点亮色,在绝境中看到了一丝希望。

后来发生的事,就是可想而知的了。

我们回到各自的城或镇,走上了新一轮的人生苦旅,开始了生命里程中一个新阶段的追求与奋斗。

200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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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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