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端阳:38年前采访一位知青

1989-06-04 作者: 王端阳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1970年代, 1980年代, 记者, 农场, 云南, 知青

38 年前采访一位知青


--作者:王端阳


王端阳:对知青研究的新视角

昨天在查找其它资料时,无意中发现 1980 4 月对重庆知青胡嘉惠的采访记录。当时我正在西双版纳地区收集野象和自然保护的素材,也是无意间遇到了她,听她讲了她的故事。知青的故事大多是描述生活和劳动的艰苦,她的不同,她 16 岁到(云南西双版纳小勐养)农场, 18 岁入党, 19 岁就当了 ,农场的党委副书记,参与了各项政治运动。她的经历自然就不同,这对知青的研究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很有价值。


我马上给何龙江发了微信,请他帮助查找一下胡嘉惠的下落。遗憾的是没有找到,我准备再和重庆方面的朋友联系一下,希望能找到她,也算是一段缘份。

王端阳日记


1980 4 2

上午去农场了解野象将一个生产队从老林里赶出来的事( 73 年),意外地收获是小胡(农场副书记,重庆知青)谈了她个人的经历。她是另一种典型, 16 岁来, 18 岁入党, 19 岁当副书记,历次运动都把她推到第一线,最后也站不住脚。她用自己的话说,就是因为太虔诚了,太相信党了。每次运动还不都是按中央文件搞的,结果打板子的总是我们。她给我印象很深。真是一篇小说的素材。

下午,小胡去州里将手续办好,兴高采烈地回来,最后一个也要走了。还有一个北京知青小何不是不想回去,而是觉得回去对不起爱人,而北京只能接收一个人,他爱人(当时还没结婚)劝他回去,他还是留下了。

采访笔记

对胡嘉惠的采访( 1980 4 2 云南小勐养)

71 16 岁来, 18 岁入党,提青年干事,一年后提为党委副书记。我是误入红尘,每次搞政治运动都把我推到第一线,抓运动,还不是相信党的文件。后现在这个书记来了,把我过去搞的全翻过来,后我处理的那些人每天来骂我,什么脏水都往我身上泼。所以我要求走,回重庆顶替,不让走就辞职。今书记通知我放我回去,我说:希望我走后,农场搞好 ……


何旭明,能干,农场破案全靠他,州、总局都要他,来调令,诬告他打人,最后没走成。


党委会通过决议,头一天不研究,我出差一天,他们马上开会,最后说我因公外出。


有个犯错误干部家属,每天坐屋里写诬告信,上面就信。


现在把我架空。


我在农场很单纯,林彪刚倒台,记者问我什么是路线斗争,我不懂,指导员马上提醒。当时一阵风,提青年干部,提上来,糊里糊涂进入政界。我刚刚来,两派争我激烈,他们都让我把党委会内容告诉他们,我认识不那么多,只是觉得不符合组织原则。


26 号文件,那些老家伙狡猾: 让小胡去,青年人在大风大浪中锻炼。 我还真信了,到处去搞,宣传,最后双方都攻击我,说我帮助对方,其实我都不知道哪是哪派的。


76 年反击右倾翻案风,攻击我是翻案风,我对云南不了解,大会上拍桌子吵,我那时有股气,好好说不行,这样我不理,我看报。另一个书记一句公道话不说。休息时走到橡胶林,一百多米,我想我干什么要走,我又没犯错误,都有中央文件,不应逃脱。他们都说我像个男孩子。说我贯彻 26 号文件,双方解疙瘩是和稀泥。这里武斗打死三个人,要追究路线责任 ……


77 年初,我下生产队蹲点两个月,三三制,勐养是揭批重点,乱了十几年,当时华主席、中央文件都是除恶务尽,当时我想我才不干这件事,我在连里不出来。党委会哪个人都不出来承担搞运动,最后又想到我的头上。当时一看中央精神,都明摆那里,共产党员不干是不行的,我回来,从接手起,那些领导都退避三舍,按上级指示干,每一步都请示。来工作组长姓冯,很能干,我白天去生产队,晚上写材料到二、三点,累得胃病,吃完就吐,没计较。够意思啦!


76 年亏 69 万, 77 年心情舒畅,亏 35 万,这就算赢了。 78 年不亏,建场 21 年第一次赢利 5 9 千多元。


78 年底知青闹事。


有个人来当书记,他事先声明:我去那班子必须先解散,重组,否则我不去。


知青闹事,又开始翻,说我有男女关系,出大字报,一张就给搞得臭不可闻,要把我搞倒,搞不倒搞臭。当时有人把大字报上自己的名字撕掉。我去州里,书记拍着我的肩膀说: 小胡,你大胆干,党信任你。


我当时天天去做知青工作,当时知青罢工,要回城。中央工作组来,知青全部跪下,写血书要求回去。


说我是知青叛徒,不去静坐。


最后知青头子和我暗中有联系,有什么大的活动都告诉我,他也是欲上不能,欲下不行,必须顺着知青的欲望干,将来责任都是他们的,骑虎难下。我告诉他:只要勐养知青不参加其它地区的统一活动,就不算你的帐。当时压是压不下去的,只能因势利导。


对我的诬陷,调查了,没有,但不在一定范围内宣布。


省里领导说不要回重庆,调昆明。后组织部不批,肯定有人反映了什么。我对云南够意思了,把精力放在这里,现在 …… 我现在是醒悟的太慢,我是太相信党啊,领导啊!这是知青干部的必然下场。


农垦系统搞不起来,就是用人的问题。


有一个面面光的人,说话说不清,每次运动都紧跟,现要提为副书记。此人不做好事,也不做坏事,没个性,像个鸡蛋光光的,没有自己的东西,没有脑子。当一个新领导来了,他骂前一个领导,吹这个领导,抓住工作中的一点事进行。


每一次新书记来都是以正确路线代表来的,否定前一次领导。


这个书记有肉有酒就成,经常喝醉回来,别人求他都是有所求,现在他不行了,请的人也少了,他有点明白了。你现在才知道锅儿是铁打的,才知道厉害。


他看我一样东西都没有,连个箱子也没有,应该做点。我说我来时两袖清风,对得起这里,过去别人送家具,我全送回去,他也有点惭愧。


我觉得摔几跤有好处,今后可以干,过去太虔诚了。


我信命,命该如此。


没看到共产党内还有这么多腐败的东西。


有个造反派,多年不工作,打砸抢,贴大字报后他骑车来(我当时带枪),叉腰大骂:现在轮到整你的时候了,你他妈的整得我好苦。我说:你跳什么跳!四人帮还没上台,你骂下流话卑鄙、无耻。他到了我面前,一个小车驾驶员停车站在我身边说:你敢动她一动。保护着我,他没敢动我走了。我回去拿了枪,想你再敢诬蔑我,我就打死你,我顶命。后我想我还要活下去,还要撑着腰杆活下去。当时书记一个也不出来说话。当时处理问题还不是集体研究的,让我出面。


州张副书记当时适应 大民主 ,到勐养来说我也有缺点错误。


我原想换个单位,还能干点事业出来,现在不得志,今年快满 25 岁了,我当时在知青干部中最小。


我调动坚决不同意,我辞职都同意。我们不是怕艰苦。


我家里一直让我回去。


我的函早来,开始锁在抽屉里。我当时还是想干的。


人活着一口气,干什么低声下气的,从不送别人一块糖。


这个地方没真理,永远说不清楚。


我有时后悔,去年走多好,现不后悔,这一年对社会了解的太多了。


辛温被冲击了一下,说和朱克家有联系,还不是开会时认识的。


我们都没谈过恋爱,说我们没有人情味了。我回家妹妹说我们不会生活,不会玩,每天只是看书。


在连里有人追求过,觉得很奇怪,下流。

钱国模(另一知青):


73 9 月,建队,全是上海知青,修路,每天晚上听见象叫,看见冒热气的粪,还要其它野生动物。


听到一种声音,巨大,不知什么东西。


9 17 日上午,班长去种菜,喷雾器被压瘪,草棚被毁坏,不知是什么东西破坏的,一个个大坑坑。我们向营部汇报。


晚上在大象过的地方放上炸药包,想把象赶跑。过了几天又来了,到厕所三公尺处活动,又用扩音喇叭,效果不大。后每晚放一阵枪,还不行,写了封鸡毛信,把象的情况报告兵团部,三天下来人,宋天明也来,然后决定搬家。


知青不敢出门,当时吃的米都是挑进去的。


胡嘉惠(接前面):


回到家里,爸爸说:你别傻了,该回来了,你干下去有什么意思。


女的在这里成家真可怕,砍柴,做饭,养猪,没劳动力没吃的,非得有勇气才行。


知青闹事时提出,回不了家就坐牢。


调重庆通用机械厂。


2019 3 1 日整理)



作者王端阳何许人也?请看我的附文:我与王端阳的第四次握手:

【往事留痕】我与王端阳的第四次握手


--龙江

这本来是 2007 年发表在博联社的一篇文章。这网络上的事真是变化莫测,几年前博联社寿终就寝,我的一系列文章也随之消失的无影无踪,其中就包括这一篇。因为是一段个人经历的不应该忘记的历史,所以我认为有必要重新写一遍予以回顾和保存。经与端阳联系,所幸他还保留着他写的《与何龙江 三次握手 》的底稿,使我重新写作这篇文章有了基础。


王端阳是晋察冀老作家王林的儿子,与我同岁,六六届高中毕业,不过我在北京,他当时在天津。本来那一年该考大学的,由于碰上文 . 革取消高考,都去搞运动了,我们 1966 年的运动中相识。在以后的一些年里又先后两次相见。难得的是 1974 年在云南边陲,我刚到思茅(现在的普洱)兵团部,在洗马河观看部队武装泅渡演习时的第三次相见,那次他在昆明军区陪同老作家冯牧也来看演习,彼此相见,还一起合了影。端阳有写日记的习惯,这些都记录在他根据日记写的《与何龙江 三次握手 》中,我附录在后,在此不再详述。


以后几十年未见,我陆续听说王端阳成为全国文联作家,著有电影《红象》,聂卫平传记《围棋人生》等作品,但是一直没有机会见面。 2007 年前的一天,他突然打来电话,说我们首批赴云南知青之一的安哥(彭振戈)正在他家收集老照片,安哥告诉了他我的电话,从此建立了新的联系。他推荐我加入了当时挺不错的一个博客平台博联社,从此我和他都在那里发表博客。


2007 年的一天,博联社出面,组织了从 1966 年到当时的 41 年中,我和王端阳的第四次握手。


那是在北京西便门桥下一家羊蝎子店。令我感动的是,出席的除我和王端阳外,人数虽然不算多,都是博联社的大佬,其中有: 马晓霖:博联社总裁,至今仍是国内中东和国际问题研究的知名人士。 李振盛:在此之前,他的作品评为 " 世界最佳摄影画册 " ,获美国海外记者俱乐部 " 最佳摄影报道奖 "; 美国多所大学选择他的《红色新闻兵》作为教材。入选自 1855 年以来 150 年世界 54 位新闻摄影师, 2006 年入选 " 影响世界未来 50 华人榜 " 。前几年,四川建川博物馆为他单独开设了一个展馆。 兰草:军旅诗人,察诗创始人,解放军文艺出版社资深编辑。 杨浪:财讯传媒 (seec) 集团副总裁,中国证券研究设计中心媒体管理部副总经理。上世纪 80 年代起先后在《中国青年报》、《三联生活周刊》、《中国青年》杂志、《财经时报》、《财经》杂志任高级职务,是 90 年代在中青报制作愚人节专版始作俑者,轰动新闻界。 甲面:原新华社记者,自由摄影师、撰稿人。 陈耀文:中央电视台资深编辑记者。 刘元林:公安系统记者。


其中李振盛是这些人中年龄最大的,充当我们这次握手的见证人。当我和王端阳在现场把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他站在我们中间手覆盖在我俩手上,我感到此时他就像个证婚人的角色。那天,羊蝎子吃的过瘾,聊得也开心,记得李振盛讲了个笑话,说有人祝他老年活的 硬硬郎朗 的,他说,如今硬硬的没有了,就剩下郎朗(吊儿郎当)的了。


从那以后,我和端阳见面的次数多了起来。他不开车,有活动我开车接他一起去,去博联社朋友聚会,去马爷的观复博物馆参观。他和他弟弟王克平出来新书我到他家去拿,和他一起讨论他父亲王林的作品。


人生在世,相逢是缘。我想,我和王端阳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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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 年,我和王端阳在思茅(现普洱)洗马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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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 年,我与王端阳的第四次握手:



转自《格图》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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