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志强:孟老师被打倒之后……

1989-06-04 作者: 白志强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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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老师被打倒之后……

--作者:白志强

1

一九六九年,学校大乱,已经乱得不上课好几年了。而学校的师资力量已经奇缺,因为在职的教师队伍基本上被打倒,他们被划入了另类。

在无奈之下,校工宣队安排了让我们出去锻炼,去一家剪刀厂学工。

对于工宣队的全称,应该解释一下,为:毛泽东思想工人阶级宣传队。对宣传队的定语方面,有些地域加上了“红色”二字,但大多数地域没有加这样的颜色。似乎加上红色与不加上红色是一个样,因为当时的全国已经是“一片红色的海洋”。所以全国把这样的队伍简称了,直接称为“工宣队”。

工人在文革中被排列为老大,是领导阶级。当全国大乱--大中小学,尤其是高等院校跟着也大乱的年代,最高指示发了下来,让工人阶级占领一切可以占领的领域,当然学校也是工人阶级占领的地方。

那个年代工宣队已经在全国夺权,进驻到了一切上层领域,包括党的各级组织部门及政府各级组织部门,占领科学院剧团作家协会戏剧家协会美术家协会音乐家协会等等上层建筑领域,就更不用说。

现在回忆当一个工人阶级造反成员或者是造反派的大学们,批判一位省委书记甚至更高官员的时候,当一群工人阶级或者是一群大学生们,把一个老干部甚至是国家领导人,押上批判台子的时候,当老干部挂着大牌子纸糊的高帽子头被压得极低--尤其是那块大牌子是用铁丝挂在脖子上的时候,当那样的老干部甚至是国家领导人身体有病、甚至也有战争年代留下的枪弹炮弹伤痕的时候,现在的人们很难想象一个老干部甚至是国家领导人的人格,早已经丧失殆尽,灵魂正在颤栗……

而这样的没有了人格的老干部在当时年代的全国到处皆是。

他们被批斗的时候除了想死之外,还有什么奢望?

当然这样的形容是多余的,也是不那么准确的。

当老干部们被集体打倒,被批斗,被从精神到肉体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时候,他们的意识过程太为复杂。但只能简单归纳一点,求死。

以死来抗争么?没有这么容易。

被划入另类的人们,只是以死来求得解脱……

他们哪里还有抗争的资格?如果再作一个形象的比喻,他们个个全犹如被枪弹逼急同时也被围堵追杀的困兽,他们无论如何挣扎也是一死,死了就解脱了。

果然全国的老干部们也包括新提拔的干部们,总归是科以上的干部全被打倒了,他们只是求死,这么宠大的自杀人数群体,现在没人统计。约略统计的数字是近千万人非正常死亡。

对“非正常死亡”这样的字组,是一个创造。汉字的创造性发挥异常神奇。据说每年现在的新词汇是以递增速度增加的。

而当时年代的老作家老画家老艺术家群体也被集体打倒,当他们面对一帮一群或者几个凶悍的工人阶级、大学生们的批判,又该如何?士可杀不可辱,果然也有大批的作家画家艺术家们自杀,这样的自杀人数也不好统计。

这些非正常死亡的人数也在上述的一千万人之列。

但是我只想叙述不知名的小角色们的被打倒被批判。从我的记忆中挖掘出来这样的小人物,他们只是百姓只是最普通的群众中的一员,他们的命运经历只是他们的劫数,无法躲避。

进入一九六九年。

此前我们已经学农学军也参加校办工厂的实践活动,我们把学校的试验工厂已经搞得乌七八糟,让老师傅们赶了出来。因为在那样的小作坊式的工厂里是实习造纸的,我们把抄家弄来的几卡车非常好的书籍,胡乱扔进了一个大机器中轧碎,之后是把碎纸加些化学原料浸泡成浆,然后是几道我们根本不想弄清楚的工序,最后把好好的纸浆晾晒成了马粪纸。那马粪纸硬且有些凹凸纹,像砂纸一般,擦屁股也不好使。我们就那么正儿八经地把几大卡车的书籍认真的制作成了马粪纸。老师傅们就磕头作揖地求我们走吧,走吧,走吧!

老师就带领我们全体撤退。总归那年头我们走到哪儿也是捣乱,我们总是无法无天,怒气冲冲,丧心病狂还是屡教不改的。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认认真真的破坏和砸烂一切,我们的蔑视一切砸烂一切的精神不可思议的大到了无限。

去剪刀厂学工的那些日子,班主任李老师病了。学校给我们派了个男老师带队。老师姓孟,四十来岁,教体育的,精瘦,但却浑身是疙瘩块腱子肉的那种瘦。而且他平时总黑着脸,穿一身极破也极结实的运动服,看上去让人觉得威严、可怕。此前孟老师教我们体育课,他能够在单扛上做大回环,在双扛上翻几个筋头,气儿不喘脸不红,这位体育课老师让我们全体学生们有些胆怯。

实在因为这位教体育的孟老师有些不可侵犯的架势,他是普通老师,浑身是肌肉,我们那些同样瘦弱的学生们对这样的老师惹不起。此前也真有小哥们在体育课上捣乱,想和孟老师扛一膀子试活一下,试活的结果有点惨。好几个哥们扑上去竟然没沾着孟老师的身子就全让人家呼里呼嗵地甩出去了。后来小哥们悄悄地议论过,全知道孟老师悄悄地练过散打。我们还知道孟老师在大学里念书的时候,竟然跑过马拉松,在全省得过大学生运动会的名次。

那天,我们要去剪刀厂了。临出发的时候,孟老师站在我们班队尾,工宣队的大个子老袁也站在队尾,我们红卫兵连长丁艳环站在全班同学面前,把她那胖嘟嘟的小拳头举过头顶冲孟老师摇了摇,孟老师立即弯腰大步跨过去,对我们全班人来了个九十度大鞠躬,脸上浮出难堪的笑容。丁艳环气昂昂地说,这个孟明堂,和我们一块儿去学工。孟老师又对我们强挤出了一丝笑,拿眼角扫着丁艳环。丁艳环又冲他摆摆小拳头,孟老师便弯腰大步又站回队尾。

我们也就立即明白了,孟老师已经被确切地划入到了另类人的队伍中。

他已经被打倒了!

到了剪刀厂,男女同学搭配分开到了各个车间。丁艳环给我了一个重要任务是盯紧孟老师,并反复叮咛我一定要防止孟老师搞破坏。因为我当时加入了校红卫兵纠察队。“纠察”这个概念到了后来我才稍稍弄清楚了一些,在当时它的全部涵义是三个字:小宪兵。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协助工宣队打人,既打老师也打同学,谁被揪出来打倒了,我们就打谁,但也可以解释为谁不顺眼就打谁。

我悄悄地问过丁艳环,孟老师到底咋了?

她嘎嘣脆地回答了我四个字,海、外、关、系!

接下去丁艳环很严肃地说,这家伙是隐藏在我们革命队伍中的特务!

丁艳环说了,一脸严肃,她这个红卫兵连长,是管了四个班的红卫兵,那时候一个班叫排,四个班称作连,一个年级十几个班称作营,全体初中生称作一个团。我们学校的学生们已经成为准“军事化”团体。

丁艳环穿着旧军装,扎两个羊角辫儿,总是一脸霸气也蛮横的神态。

孟老师竟然是特务!这个教体育挺认真负责的老师成了特务了?这样的事情我们当时全十四五岁的年龄,真的搞不清。

于是我就盯紧了孟老师。小止、龚龙、建军和二旦都分在了我手下。丁艳环把我们几个叫到了一起,布置了这几个同学全听我的指挥。说了,我这几个手下个个一脸兴奋,他们也随着丁艳环的手势表态说,连长,你让我们打谁,我们就打谁!我们这些角色在学校都算挂上号的人物,凡是打架场合,这次有我下次就有他。总之在那个年头里我们的不安分和野蛮总让我们太为亢奋。在班上我们这几个角色也是各立山头各拉几个哥们,互不服气也常常打架打的一塌糊涂。但是我们几个团伙倒也时分时合,因为大家没有大矛盾也不懂观点冲突更不明白保皇派和斗资派是他妈的怎么一回事,因为我们全是未成年的学生娃们。打架也都因为这一次我瞪了你一眼,下一次你走路时撞了我一膀子,谁抢了女生的馍,谁在课桌后边又把前边的女生辫子拴在了椅子背上,于是就先吵架,吵架只是递给对方信号,实际用不了吵几句话,就约时间、地点,打狗日的,打的双方头破血流。打完架学校的老师、工宣队和双方家长再把我们捺下去,双方让家长和工宣队员一顿暴揍。我们就成为了敌对的双方。又一次地摩拳擦掌,等待时机,相互憎恨,找茬儿瞪眼,一旦遇见了时机,就再一次约时间地点,再打。

直到我们双方又找到了另一个对手团伙的时候才拉倒。

到了剪刀厂,我们几个团伙突然就合了,一下紧密团结了起来,因为无论如何大家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特务孟老师。

学工那天的下午,孟老师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露出了阶级敌人的马脚。这一点是丁艳环发现的。我们开大会,请一位老师傅做忆苦思甜报告。老师傅讲到旧社会受苦受罪的痛心处,声泪俱下,我们有些女同学也跟着哭,丁艳环就领着大家喊口号!会场气氛有些庄重、昂扬。突然,丁艳环对我使眼色,让我注意孟老师。那一会儿,孟老师一个人蹲在会场一角,很孤独很苦闷的神态,正在抽烟。

这个怂人抽烟的架势是蹲着,一手抱头,一手夹着烟蒂抽着,且抽得聚精会神,且眉头紧皱,且一脸苦相,且眼睛不看任何人只盯着他脚跟前的地面,这正像计划着一桩阴谋的神态,那架势跟电影上演的阶级敌人活脱脱一模一样。但我当时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就用眼神和手势请示丁艳环。

丁艳环极不耐烦,一声断喝:孟明堂!

会场“刷”地静下来,正忆苦思甜的老工人紧急地停止了哭泣,紧急抹泪揉眼睛,全体人的目光射向孟老师,孟老师“嗖”地站起来,也立即扔了烟蒂,脸色顿时发黄发青,浑身哆嗦说,我在,我我我我……在。

丁艳环的拳头从空中抡下来,说,把他押上来!

我当时搞不清楚为什么就要把孟老师押上去,但我实际已经行动了,冲小止二旦龚龙建军们一摆手,我们几个上去就抓胳膊揪头发把孟老师弄到了正忆苦思甜的老师傅的位置。

老师傅立即坐在了台角。孟老师被押着站在了台子正中间。

批判会就开始了。批判了些什么现在真想不起来了。但批判口号在当时是全国通用的,那批判会开得还是成功、热闹。只是二旦在乱中把孟老师的兜“洗”了,事后二旦才说,孟明堂是没名堂,穷光蛋一个。他兜里只有三毛多钱和一包烟。我知道了这事,也压根想不到二旦手竟然那么利索,能在那么短时间里趁乱就把孟老师的兜洗劫一空。我当然知道二旦藏在哪儿,就去厕所里找。果然二旦连裤子也没脱,颠着腿儿在厕所里抽烟。我进去了,二旦立即给我一根烟,我搞不清是找二旦伸张正义还是过烟瘾,倒是极快和他同流合污,也点上了烟,抽着品评着。那烟是当时最便宜的,七分钱一包,是“羊群牌”的烂烟,使足了劲抽还是总要灭火,我和二旦抽着烟骂着孟老师太没档次,就突然听到隔壁传来了丁艳环的声音,你们两个出来,给我出来!我们俩即刻停止说话,也就听到了隔壁尿水哗哗流进茅池的声音,我们的女连长解手时也没忘阶级斗争。

出来了,丁艳环把我俩美美训了一顿,二旦冲我挤眼睛,就“揭发”说,烟么,是老孟悄悄塞给我们的。丁艳环听了,气得脸上有红有白,她回学校汇报了。

2

那天傍晚,我领着我的一帮小兄弟们去玩,没目的地。就转悠到了火车站广场。我们学校离那儿很近。广场里新矗立起了一尊伟大领袖的巨大雕像,那雕像有百米高,是花岗岩雕塑,内中浇灌了钢筋混凝土,极为庄严神圣。只我们居住的这座大都市,到处在塑造也是建造领袖的巨大雕像,凡是有广场的地方就有一尊领袖像,且越来越大越来越高,比拼着对领袖的忠心似的。而火车站广场的百米高雕像便显示了铁路系统的财力和铁老大的威风。

而这座百米雕像后来在得到了高层指示要“拆除”的时候,也是在夜里,且雕像外面全部搭了巨大的脚手架,围上了编织袋子和军用帆布。当夜里爆破声响的时候,有群众悄悄地议论,绝大多数群众只是保持缄默。其中一位群众说了一句,是“炸毛主席呐”,他说完了这句话当时就吓傻了,但是迟了晚了,他立即被揪了出来也迅即打倒。这位普通群众的悲惨死去,我会在另一篇作品中叙述。

那天傍晚。我们一伙小兄弟们走着走着,下雨了。雨在刹那间哗哗地下成了瓢泼大雨,我们谁也没拿伞,就紧急结伴往回跑。就在那一刻,我们见到一个小姑娘正跪在领袖像前磕头,她距离领袖雕像还有几百米远就开始磕头,走几步就跪下磕一个响头,头上早有了血,浑身也已经被大雨淋透。我和二旦跑得慢了,也让雨淋着过去看热闹。二旦看着那个小姑娘,对我说,这是老孟的女儿,已经神经了。她见了无论什么样的领袖像就磕头,磕头的时候念念有词,是喊着领袖,说她们家没罪……苦大仇深的……她要誓死忠于伟大领袖……

这个小姑娘年龄差不多和我们一样大,却疯了。我们看了一会儿,二旦拉着我跑了,我跑去的时候还回头看着小姑娘,她仍在那儿猛磕头,嘴里叨叨着那几句词儿。

回了家。那小姑娘的影子一直在我脑子里印着。像她这样的小姑娘,和我们班女生比较,她算是挺漂亮的。可我们班的女生能穿发黄也被洗白的时髦旧军衣,能梳小辫子也会在前额留着很诱人的流海,还能竞选上台跳芭蕾舞,表演红色娘子军和白毛女片断,当然也敢使小性子撒娇,还敢骂人也敢打架,个个活得飒爽英姿。可这个小姑娘就真疯了?我觉得那小姑娘挺可怜的。同时也想到了老孟会栽。因为丁艳环这一汇报,工宣队一定会处理他的。

第二天,孟老师来上班的时候,果然半边脸肿了,眼圈也有紫红色的伤痕,他也时时捂着腰。他见了我和二旦几个,眼睛像贼一样立即躲开。全班人都知道孟老师挨了打,让工宣队的大个子老袁煽了几耳光,在脸上擂了几拳,也在他腰上踹了几脚。

从那天之后再没见孟老师抽烟。

二旦立即来找我,结结巴巴地说,咱俩也得倒霉。我立即悟出了是这样。大个子老袁是复转军人,听说在部队上干的“特务连”,是个二毬货。自从这伙子工宣队员们开进了我们学校,听说大老袁没一天不打人的,他一天不打人似乎不过瘾。工人阶级当时开进了上层领域,他们是领导阶级,他们哪能不打人呢。

果然那天下午丁艳环通知我俩,让去工宣队办公室。二旦听了就吱唔,说,铁证如山,烟是老孟给的,我不去。我当时也有些吱唔,可不去又没办法。丁艳环说,孟明堂不认账,袁师傅叫你们去落实,没事儿。

去学校的路上,二旦一个劲儿地骂丁艳环,说找个机会得报复她,没看她长得那怂样儿?也是。丁艳环长得腰圆腿壮的,她要不扎辫子,从背影看是个男生。而且她张嘴就是一套一套的训人,让人厌恶透了。

去了。见了大个子老袁,他什么也不问,走过来就抓住二旦的头发往墙上撞了一下,朝我屁股上踢了一脚,然后才说,你们两个,脸朝墙站着去!看着老袁一脸的凶神恶刹相,我俩只好脸朝墙站好了。然后老袁去抽烟喝茶和他们一帮工宣队员吹牛说笑。我和二旦站了有十来分钟也许是七八分钟,记不清了,老袁还不理我们,我就转过身子蹲下了。老袁这才背着手慢慢悠悠地过来,一声吼叫,起来!

我不起来,翻眼睛瞪他,他也瞪我。我总归是从小死犟,我记得我小时候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货色。我俩僵持片刻,相互瞪眼。之后他笑了。让我跟二旦坐下,我和二旦就坐在了椅子上。他背着手在我们身前身后转圈儿,开始训话,训了有半小时。训话大意是,你们惟恐天下不乱,小小年纪就抽烟?而有些人就惯会使用糖衣炮弹,教唆毒害青少年等等。训完话,就对我和二旦喊叫说,滚吧,狗日的你俩要学好!然后在二旦头上又拍了一下,在我背上又送了一掌,我和二旦就滚出了那间办公室。

出了工宣队办公室,二旦长嘘一口气,说,没打咱俩,不错。

好像我说了只要这个二杆子货敢打我,我就和他没完没了啦!他妈的那个怂年头谁怕谁?

但我恨得咬牙切齿。

一下午窝火、憋气,想不通。晚上,我腰里别了弹弓去报复。逢到这种情况,我不会连累我的小弟兄们,我总是单独行动。我这人是有仇必报的。那年头我心目中的偶像是李向阳,我们可以看的电影也就只有这几部,而《平原游击队》的李向阳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脑海中。而李向阳这人也是有仇必报。我悠闲地在学校玩了一会儿单双杠,就走近了工宣队办公室,站在灯影暗处,瞄准工宣队办公室的窗玻璃,把弹丸狠狠的射出去。成功了,听见稀里哗啦一片响,我没事似的大摇大摆地走了。那年头我们是从高年级的老兄们那里学了一招,走路晃着肩膀甩着胳膊,也时时地攥紧双拳,一种随时准备和人打架的模样。我可能就是那副怂德性走出了校门。另外当时我的弹弓已经练得百发百中,我用的是专业弹弓,那是我哥用特种钢弯成的,我平时把弹弓擦得贼亮,而射击用的弹丸是用黄胶泥搓制出来的,像弹球那么大小也均允,晒干之后装在了兜里五六颗,随时备用。在二三十米之内我不敢用弹弓射击人的头,那会出大事儿。但弹丸要是射击在人的腿上,那也是一块青紫带血的伤痕没说的。

我也曾经和二旦比赛各用六颗弹丸打爆了十一个路灯的记录,我打爆了六个,他打爆了五个,他输了。我俩把一个街区的路灯全打爆,那个街区就成为漆黑一片。有路过的人们凡是老中青年们,见了我俩用弹弓把一条街区的路灯打成了一片漆黑,没有一个人敢吭声的。谁敢瞪我一眼,我就敢把弹弓瞄准他的头比划一下,这人立即就狼狈逃蹿。

而我和二旦还为一件事情打得一塌糊涂。是我一个表哥送我了一件旧军装,烂了,破了,但是穿在身上很得意。二旦缠着我借他穿两天,我借给了他。但是我发现他竟然把我的军衣改了?他个头比我低些,他竟然把军衣的下摆让他姐裁了几寸,穿在他身上就合适了。我当时就发火骂人,我俩也当时就约定了去北岭打一架。

北岭是我们街区的一处唐代古迹,为大明宫遗址。但是当年荒芜成了乱坟岗也种满了庄稼。

我俩在北岭上打得不亦乐乎,相互是死命地打。那件军衣当时就让扯烂了。我俩全有了伤。之后我俩打得呼呼哧哧,累得躺下了。再之后二旦挪过来说,我现在眼睛让你擂了一拳,成牛眼了?你看,我的伤比你重。我说,你在我腿上踢了一脚,我现在腿有些走路不利索。说了我也把伤腿试着抬了抬,那里刺疼。再之后我俩相互抱着,相互拍着对方的肩膀,说算了算了,咱哥们弟兄的,今后再甭打了。

再之后我俩商量着如何向家长交代?

二旦说,咱现在去掰点农民的菜,啥全行,就说咱让农民打了,咱和农民们打了一架,成不?

我俩就那怂样,我拐着腿,他捂着眼睛,又拉着手去了农民地里掰了些豆角辣子嫩玉米啥的。看菜地的农民过来吆喝了一嗓子,我俩压根不理睬他,他真的跑了过来,二旦也吼了一嗓子,说,敢过来?弄死你!

那个农民就站下了,再不敢过来了。

我俩用那件扯破的旧军衣兜着新鲜菜,回家了,也给各自的老人说了虚构的受伤经过。

我和二旦真格是一对打不散拆不开的好哥们。

那天我大摇大摆地走到了学校大门口,在学校大门口我碰见了二旦,我俩说了几句话,他说去学校里玩,我说我得回家喂鸽子。那时候我和我哥养了一群鸽子。二旦拍着一个篮球进去了。

走了几步我觉得不妙,我还是无形中连累了一个好兄弟。我躲在学校门口一个灯影暗处,就见二旦倒霉了。二旦让冲出来的几个工宣队员抓了,老袁揪着他的头发提着他的衣服领子不由分说地抓了他。二旦一路喊叫着说他刚进校门,但工宣队员们认定了是这个小坏蛋干了我才干的事情。

也是那天晚上,我一路窃笑回家。想着二旦也没啥事儿,他能说清楚的。走着,就又见到了老孟的那个疯女儿。她穿的衣服破破烂烂,蓬头垢面的像个小要饭孩儿,把一个领袖像章摆在了一个墙壁根地上,仍在那儿磕头。边上围了些群众木呆呆地观看。我见这个小姑娘头上已经烂得结了厚厚的血痂。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听见了这个小姑娘求我帮帮她,她哭得极痛,说,帮帮我吧。醒来后就到了上学时间。我甩着破书包上学了,我边走边想,我想着这个小姑娘不像我们班上其他的女生,我想,我是无论如何也帮不了她的。

那年头谁敢帮一个暗藏特务的女儿呢?

3

第二天,我绝对没有想到,这次报复“行动”又把孟老师扯了进去。我们班全体撤回学校,开一次校领导参加的隆重批判会。那年月的校领导成了军人,我们学校太乱,全国太乱,让军管了。这个军人听说是个副营长,脸膛黑得像非洲人。大个子老袁一口咬定这次事件是孟老师指使二旦干的。没有人怀疑我,足见表面老实的人有时作恶起来,那就更可怕。

但是,我发现大个子老袁这天戴了个大口罩。但从他的眼神里射出了越发愤怒的寒光。

二旦悄悄地告诉我,说他昨天晚上回家把挨打的事儿给他哥叙说了一遍,他哥一下来了劲头,带着二旦又折回了学校,两人藏在工宣队住宿的一排房子外面,瞅准了机会,溜了进去。二旦他哥往老袁桌头的烟盒里放了一根“烟”--那烟是特制的,是二旦他哥的小发明创造。二旦他哥很聪明很狡猾,很有心计也经常发明一些他琢磨出来的小玩意儿。二旦他哥在我们学校有个绰号是两个字,叫个“贼精”。要是喊二旦他哥大旦,他一准不知道喊谁。但是隔了很远喊一声“贼精”,他哥就站下了。他哥把烟里面的烟丝抽空了放进去一些从炮仗中掏出来的灰黑色还有黄色炸药,再用烟丝填进去不用心看压根不知道。

哥俩完成了这件创造性的差使。又溜了回去。

大个子老袁每天一大早起床的习惯是抽根烟才洗漱。但烟刚点着还没抽就“炸”了,崩得老袁整个脸全是血迹模糊半边脸也肿了,牙也崩掉了几颗,还有一脸的麻麻星星的血点子。

所以,大老袁觉得阶级敌人已经猖獗到了攻击他这个军人出身的工宣队的程度,他得恶狠狠地打人啦!

二旦悄悄地说了这件事儿,我一下觉得这哥们比我更狠毒,他要是能当兵去部队,说不准也是干特务连的一块料儿!

但是,孟老师无疑地要倒大霉了!

孟老师被挂上了写着“大特务”的牌子,批判会一开始,大个子老袁就让二旦上台揭发控诉。之前,二旦已经被老袁用拳脚“开导”过,那天二旦上台就哭,哭着交代了。说烟是他偷的,玻璃他没打,那天晚上他和他哥在家砸蜂窝煤呢,砸完了煤才出来想打一会儿篮球。老袁顿时就气得浑身发抖,上去说了一段慷慨激昂的领袖语录,扭转了批判会方向,之后几拳头把孟老师打倒在墙角,孟老师哭了,哭的呜呜的,哭着背诵最高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

要文斗……不要武斗……孟老师整个身子缩在墙角,哭泣着背诵最高指示。

二旦一下台,就和我挤坐在一块儿,把泪水抹了。我看着他,他一脸泪水哗哗地流。我想这小子一准演戏了他上台之前还对我悄悄地笑呐。二旦见我盯着他,他立即趴我耳朵边说,我给你也抹一点儿,咱得哭!说了他用手指在我眼角一抹,我发现我立即让刺激地流了泪水,他手指头上抹了些清凉油。这小子太会来事儿了!

那一会儿我们班主任带病参加批判会,她也哭了,她哭着说,责任在我,我请求上班,孟明堂不熟悉我们班上的学生。让我上班。

但是,批判会还是激烈、严肃地开了下去。开一会儿批判会,打一会儿人,孟明堂让打惨了。二旦把他的愤恨和委屈以及假戏真做的劲儿全发泄在了孟老师身上,只要丁艳环带领着同学们喊口号,二旦就扑上去一顿拳打脚踢,大个子老袁也借机会展示一下他的特务连出身和训练有素的拳脚。

孟老师脸上身上全是血迹斑斑了。

那之后,我们班主任的请求没批准。

孟老师还是和我们一起学工。孟老师见了我不躲了,总是迎上来点头哈腰笑着说,我如果有什么错误请给我指出,我会诚心诚意改正。类似的话他对丁艳环也每天说一遍甚至无数遍。

二旦对孟老师就不一样。他只要想起来让大个子老袁打了的事就说,找老孟去!见了孟老师,他跳起来就煽孟老师耳光,孟老师就躲闪,捂着脸抱着头。实际我知道,孟老师要是能还手,恐怕我们一伙人扑上去打他,也不一定是孟老师的对手。但孟老师只有让我们这样一次次地欺侮,他已经让打傻了,孟老师也有些神经了。有一次二旦硬是拖着孟老师在墙上撞了几下头,我们站在一边看,也有人笑,女同学们当然也跟着起哄乱笑。

……我们当时这样的作孽可全是真诚的,全是为什么理想,主义,革命什么的,没有虚构假设。

甚至我们这样的疯狂打人,竟然还有些亢奋。同学们似乎个个得了虐待狂症,无论男女见了打架打人,全亢奋?这真是一类社会综合躁狂症,全社会在对待被打倒的人施虐,甚至把人活活打死的事情在当时天天发生。这得忏悔,真诚忏悔,我们当时也和全国的气氛环境同流合污,我们打老师竟然是有瘾也过瘾的疯狂,那是恶棍行为,但是这样的沆瀣一气在举国上下、各个角落是一模一样的。

我们这一班同学们还是把剪刀厂搞得乌烟瘴气。

一把剪刀现在回想起来竟然有着那么多道工序,要经过炼铁炉子出坯块,再用粗拉机器把坯子拉成型,用数道大砂轮磨制,再用数道小砂轮打磨刀刃,再抛光成型等等,最后才有了一把能用的剪刀。我们才去了一段时间,工厂的废品率就陡地上升,工宣队的师傅们已经非常不耐烦地叮咛了我们,但我们还是肆无忌惮地屡教不改。且入了库的崭新剪刀总是少,我们这些弟兄们总能各自有办法把崭新的剪刀“顺”出去。二旦曾经炫耀地说,如果没钱了就摆个地摊卖剪刀,他家床底下能弄出来一大筐有了锈渍的新剪刀。

4

又一天晚上。是很晚了。丁艳环来通知我,说我们班主任李老师让我去学校。我们对李老师是很尊重的,她对我们同学们也像母亲一样慈祥可亲。尤其是李老师嫁了个空军飞行员,李老师住的宿舍门前挂了个搪瓷牌子,印着四个令人垂涎也敬重的字,是“光荣军属”。这四个字的牌子在当时年代里无论挂在谁家门前,它也实在是一面照妖镜,能让牛鬼蛇神和各路派别的造反队全对这四个字恭敬回避。李老师在学校里就很活跃也很受人尊重。所以李老师无论再晚通知我有事,我也会去。去了学校,见我那帮兄弟们全在。李老师说了当时的政治形势,也说了一大堆现在想不起来的绕圈子话,最后才点到了事情,说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我们去帮忙。她说话的时候我们全发现她哽咽着,李老师最后才说,孟明堂的女儿畏罪自杀了,大家去帮帮忙,算我求大家了。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全是听李老师话的乖孩子,李老师让我们去干啥,我们全听话也服从。

我们就去了老孟家。老孟家住在学校的教师宿舍平房里。往他家走的路上,丁艳环悄悄地说,那个小姑娘是爬上了火车站广场那尊巨大的领袖雕像上跳下来的。当时那尊雕像在维修。因为连着下大雨,而我们居住的那座大都市也有些黄尘飞扬,雕像的面部有些阴影儿和污垢,尤其是雕像的挥舞起来向万众致意的那只巨手,手心中更全是污垢。那确实有损领袖的伟大尊严。工人们就搭了极高的脚手架清理。老孟的小姑娘就爬上了脚手架,从百米高的半空跳了下来,身子摔的稀巴烂。

听了丁艳环这话,我的小弟兄们全有些胆怯,我也心跳。但李老师在前边走着,我们也不能怂了。到了老孟家,见他脸色灰白,无声地哭着,他一脸泪水横流。且孟老师的家居现在不敢形容,那实在比之万恶的旧社会长工家里还不如,小平房里只有架子床,没有空地方,房子的狭小和窒息人的气味比之我去的火葬场的尸体化妆间还要薰人。孟老师蹲在屋子里,抱着头在哭泣,孟老师的头发很长,胡子也是满脸横生,嘴唇干裂,抱着头蹲在地上哭泣,那哭泣声是一个浑身全是肌肉的男子汉能发出的最小最可怜的哀嚎声……

李老师告诉我们,此前,孟明堂的妻子也畏罪自杀了。他的两个儿子现在不知去向。好像一个去了农村老家,一个离家出走了,去哪儿了也不知道。我们就帮帮他吧。

我们挤进了孟老师家,有的同学没挤进来就站在屋门口,见床上躺着那个小姑娘,身上盖了条烂被子,从头到脚蒙严了。李老师说,谁帮我给她换一下衣服?丁艳环说,李老师,这合适么?李老师说,没啥。说了就过去掀开了被子。那一会儿我觉得心跳得嗵嗵的,我的一帮弟兄们个个脸色灰白,一个一个的悄悄地全溜了。丁艳环也“妈呀”喊叫一声蹿了出去,只有我一个人留下了。那会儿我的哥们小止二旦也要跑,我一瞪眼,这两个小哥们站下了,我们三个男生站在了李老师身边。我们看着李老师给小姑娘换衣服。

李老师说谁去接盆水?

小止和二旦拿了两个盆子就跑出去接自来水。没一会儿两盆水端了进来。

李老师给小姑娘换着衣服,流着泪水。我也帮着给李老师递衣服,也流了泪水。我不敢形容那个小姑娘的容貌,太惨了。小姑娘的脸和头颅被摔得极为恐怖地变形扭曲……

李老师的平静和泪水,让我的心跳缓了,我不怕了。小止和二旦加上我,我们帮着李老师递衣服。衣服全是旧的,却是洗得很洁净。换了衣服,李老师又给小姑娘擦洗着血迹斑斑的脸。可是,越是擦洗,小姑娘脸上的青紫伤痕竟越是清晰,而那变形的头颅实在不能形容……

李老师的泪水滴在了小姑娘脸上,李老师呢喃地自己和自己说话,她说,不能再洗了,就这样了,只能就这样了……

李老师最后解下了自己的一条纱巾给小姑娘蒙在了脸上,那纱巾是红色的,遮住了小姑娘脸上和头颅所有的红紫色伤痕。之后李老师突然跑了出去,顺着墙角跑,跑到了一棵树前蹲下哇哇呕吐……我记着我紧跟了过去,看见李老师边干呕着边哽咽地哭,我也是一脸泪水跟着李老师哭,小止和二旦也跟着李老师哭……李老师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还有小止的手及二旦的手,说你们不要哭,今天晚上的事情也不要告诉你们家长,行么?我们跟着点点头,我突然就吼了一嗓子,全过来!都过来!

闪在一边和树影后边的同学们男男女女的个个全过来了!

同学们全围着李老师和我们,李老师站起来紧着擦了泪水,我们就那么站了一会儿,谁也没吱声……

突然射过来了一串手电筒的光影,也有了人声嘈杂的沸腾,来了一群老师们和工宣队员们,这些人来了就乱喊口号,也有人拥上去把孟老师架了起来,给他戴上了一块大牌子开起了现场批判会。

孟老师的脸被一串手电筒照射着,人整个看上去是一张鬼脸,而我们的李老师此时也喊起了口号,她急着把脸上的泪痕擦净了,跟着那帮老师和工宣队员们也批判着孟老师,但她趁着乱劲儿,悄悄地让我们一帮同学们赶紧走……

……

很晚了。

我们一帮小弟兄们才回家。我们那天晚上回家的路上全没吱声,个个神态黯然……

第二天我们一帮同学们全去了。还是李老师带头。我们把那个小姑娘抬着走到了学校大门口。当时学校的门楼开得极窄,火葬场的车开不进来。我们看到那辆白色的车上刷着大标语,写着“死有余辜”那些字样。几个工宣队员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

又过了些日子,学工结束了。孟老师和我们遭遇相处的那段惨景,我却永远忘不掉了。孟老师的那张耶稣受难般的苦相让我想起来就想掉泪,孟老师,真对不起您!对不起。

后来,没过多长时间,孟老师又开始给我们带体育课,一班人稀稀拉拉集合在操场上,孟老师站在我们队列前,依旧是那般苦相的脸,对我们说,同学们,我的问题已经落实了,经过内查外调,我什么问题也没有,真的一点问题也没有。说了,他对我们鞠躬,还是九十度的鞠躬,头还是栽的那么低。

同学们笑他,他也笑,依旧是苦相的笑,大智若愚般地笑,或者根本上就是神经质的傻笑。

我后来问过我们连长丁艳环,她也说,工宣队说过了,孟明堂一家人是贫下中农,但是有海外关系,他家有,也一直没通过信,不好调查。

不好调查的事情?可是孟老师一家人妻子和女儿自杀了,儿子跑了,孟老师也傻了,这算怎么回事儿?

孟老师给我们带体育课的时候没有了往日的精神,他已经成了一脸菜色,满脸皱纹,浑身皮包骨头,瘦成了脸孔看上去像是骷髅。

孟老师家破人亡,他只是像个没了灵魂的躯壳一般苟活了下来……

有一段时间孟老师突然对写革命大字报有了特殊也疯狂的激情,他在他的小平房宿舍里写着大字报,用的是蓝色黄色加上红色的纸张。他把写了一夜的大字报第二天贴在学校最醒目的墙壁上。而贴上这样的墙壁得爬梯子,他自己提着浆糊桶也爬着梯子往很高的墙壁上贴着他熬夜写成的大字报。

他写着贴着大字报上了瘾,天天一脸痴呆相。突然一天从梯子上跌了下来,摔伤了腰腿,他成了残疾人,每天只能在床上窝着,他瘫痪了。

再之后孟老师就消失了。他的身影再也见不到了。那年月谁要是消失了,没人会记得也没人去关心更没人管这个人的死活。

也是很快,在又一年的冬季,我当兵入伍了。同学们全上山下乡插队了。

后来,很久了,到了千禧之年。我们这帮当时的孩子们全奔了五十了。岁月就这样一眨眼之间过去。我们全和孟老师当时的年龄差不多了。

一天。我们一帮初中的同学们聚会,不知道是谁提到了孟明堂,大家在喝酒吃菜中,二旦这家伙说了一句,孟明堂么,死了,好像是咱们这伙子人下乡那一年,这老家伙一个人在他家里死了,发现他的尸体的时候,已经臭了……

我听了这件事,觉得心里有些怅然和迷茫,在一种大吃大喝的气氛下听了这令人沮丧也极为懊恼的消息,我有片刻觉得脸上应酬同学们的笑容有些凝固。

岁月荏苒,一眨眼之间我们成了中年人,也有的同学当了爷爷奶奶。而孟老师的面容再回忆回来,有些恍若隔世或者是就像在昨天……

也或者像恍若隔着几千年那样久远……

但是,同学们的聚会继续,二旦这狗日的买单,是他组织的这次聚会,他狗日的竟然发财了,听说他办了一家公司,他有了宝马小轿车,他趴我耳边说了个段子,大体内容是--能人把当年的她拉进被窝,精人搂着当年的她乱摸,傻帽自己闷着头胡喝,傻叉喝醉了胡K歌……说了这个傻B二旦自己张着一满是黑黄牙齿的大嘴,往里面送了一只大虾,猛嚼一通,也喝了一杯酒,之后自己又傻B似的大笑……

聚会散了之后,我是一路上推着自行车走回去的,我看着夜空中的星星,陡地一下,出现了一张当年孟老师的脸,夜色氤氲中,还是那张耶稣受难般的苦相的脸……

我坐在路边。

我的思绪有些乱,想了很多。

在聚会中我没有谴责二旦们,我只是太清醒。我如果在当时的大吃大喝的笑谈中突然一声吼,混蛋!咋能在这样的场合去说一个让人心痛的话题?假设如此,我一定会让哥们同学们觉得我太做作太他妈娇情,病得深了?

是。

我们这个民族总是对一些难忘的罪恶采取遗忘的策略,这样的策略极有效。人们总得面对明天的生存,明天还得上班还得奔命还得挣钱,生存是压倒一切的,你非要把孟老师这样的小人物写下来也当作什么大事儿来做?你疯了?你神经病啊?

否。

我们的意识形态如今对文革这一历史劫难,像屏闭一般不让再提,这便是意识形态的丑恶及犯罪。它总想让人们闭嘴也关闭思考,把这一段历史虚无化也淡化实际是强力控制化。而这样的故事或者叫做小人物命运再不要提起,提起来不利于和谐也不算正能量什么的,但是,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

不可能。过去的事情有些可以过去,过不去的事情永远也过不去,谁想绕开这一段劫数,会有报应,遭遇天谴,注定如此……

写于2000年元月西安
修改于2013年5月北京

作者后记:

似这样的纪实作品我写作了几十篇数十万字。发表不了……这些文字在出版社及杂志社转悠了十来年,这是悲哀的现实。不过无所谓。我以这样的极为私人化的方式对死去的亡灵们做了悼念,这是一种寄托。更是一类忏悔。希望有感同身受的朋友提供新的题材和线索。我能够写作的一定创作出来。同时,也希望有朋友真诚地提出意见和批评。

文革浩劫过去了么?没有!仍然有人缅怀?!我们这个曾经辉煌过的民族总是记不住自己遭受的灾难?而一个民族的灾难是以数千万人死亡甚至是上亿人遭受迫害、践踏、污辱为代价的……

我们这个民族总要重蹈覆辙么?

这是当恸哭及深思的现实……

本人邮箱: bai82246260@126.com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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