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华新:原汁原味的共产党人
原汁原味的共产党人
--作者:祝华新
(陶铸、曾志)
前些日子,陶斯亮《侃侃我老伴儿理由》,在微信群热传。理由,七八十年代之交以报告文学《扬眉剑出鞘》蜚声文坛,此后一直是散淡文人的形象。
作为命运多舛的 “ 红二代 ” ,陶斯亮的很多文章都引发共鸣。 1978 年 12 月间,陶斯亮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两整版回忆文章《一封终于发出的信 —— 给我的爸爸陶铸》,曾经让多少人潸然泪下。 “ 文化大革命 ” 中第三号 “ 走资派 ” 陶铸的惨烈遭遇和沉着抗争,是那场十年浩劫中包括更多知识分子和老百姓在内的国家悲剧的组成部分,也是人性的善良被糟蹋和蹂躏中不屈的光亮。
陶铸蒙冤的原因很简单:不肯答应江青的要求,在政治局生活会上,向刘少奇、邓小平打头炮。陶铸佩服邓小平的政治才干, “ 文革 ” 前曾在党代会上公开说过: “ 如果党内允许拜师的话,当主席的学生我不够格,但我愿拜邓小平为师。 ”
“ 文革 ” 中陶铸悄悄对曾志表示: “ 我讲这话,代表们都是听到的了,现在他落了难,我就翻脸朝他开炮?我做不出! ”
在政治局生活会上,陶铸一杯接一杯喝茶,没有发言,结果 1967 年 1 月突然作为最大的 “ 保皇派 ” 被打倒。这是魑魅魍魉横行的时代,真正的共产党人用自由和生命谱写的一曲人间正气歌。
1966 年 12 月,周恩来和陶铸(右一)、陈毅、贺龙在批斗会上
人民日报有回忆文章提及,曾志以前不能容忍陶铸的 “ 大男子主义 ” ,特立独行,忙于工作。直到 1966 年 5 月的那场暴风骤雨,这对夫妻的真情在危难关头得到升华。 “ 文革 ” 旋风陡起,一向极其自尊的曾志对挨斗回来的陶铸说 “…… 我 …… 以后 …… 再不和你争论了。 ”
在磨难中,陶铸赋诗《赠曾志》: “ 重上战场我亦难,感君情厚逼云端;无情白发催寒暑,蒙垢余生抑苦酸,病马也知嘶枥晚,枯葵更觉怯霜残,无烟往事俱忘却,心底无私天地宽。 ” 曾志把它深深地缝进衣角。陶铸患了胰腺癌,上面却来了命令,让陶铸离开北京去合肥。专案人员给了夫妻俩一个残忍的选择:夫妻同去合肥,要断绝和女儿的一切来往,因为陶铸的住处不能让人知道;曾志不去合肥,那么就要和陶铸断绝联系。
陶铸经过反复考虑,对曾志说: “ 我活不久了,你跟我去也帮不上忙,何苦再牺牲你?还是争取和亮亮在一起吧,现在不行,将来总还可能。有你和亮亮在一起,我也放心了,我们只有她这一个女儿 ……”
到了离别的那一刻,夫妻俩都明白已是人生的最后一面,竟然没有掉一滴泪。陶铸由于不完全性肠梗阻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妈妈强颜欢笑地切了一片薄薄的面包。为了安慰她,陶铸忍着巨痛一口口把面包强咽下去。每咽一口,都要流一头汗 ……
专案人员问陶铸还有什么话要讲,陶铸沉思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 “ 我已经是油尽灯残的人,他们尽可随意给我做结论。但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有权利保留自己的意见。我相信历史会对一切做出说明。 ”
陶斯亮另一篇回忆文章《耀邦叔叔》,写延安时期 “ 桃园三结义 ” 的胡耀邦、陶铸、王鹤寿三人的离合,也令人感慨唏嘘。老革命当年在敌人面前铮铮铁骨,多次抓进国民党监狱,均凛凛然昂首渡过;后来却在党内被要求当面揭发几十年的老友,作出了让老友伤心痛哭的事。老战友的一世情也随风而去,自己晚年闭门枯坐,郁郁而终。我记得人民日报老社长秦川在万寿路寓所跟我提起新中国建政时少奇的一句话: “ 死去的同志中,很多经过党内斗争的考验! ” 只有体制中人才听得懂这句话的无限沉痛。
其实,理由也写过一篇文章《淡定的秋色 —— 曾志妈妈的平凡故事》( 2009 年 9 月 9 日人民日报)。曾志 1926 年入党,参加了湘南暴动、毛泽东与朱德的井冈山会师。曾志是党内公认的美女。据作家柯岩所述,陶铸第一次见到曾志时, “ 吃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 。理由这样描述曾妈妈年轻时在厦门开展地下工作时的留影:天生丽质,清纯、俊秀,一副出自书香门第淑女的气度。青春亮丽与当下花季时尚少女别无二致,就连衣着发型也够时髦。照片背后还有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她为纪念一场生离死别去照相馆拍下这张半身照,事后偶然经过那家照相馆,发现她被当作丽人倩影加印后赫然陈列在橱窗,而她当时是国民党通缉的要犯。她立即走进照相馆好说歹说,花钱买下来,保存至今。
曾妈妈经历过无数次生死只在寸发之际的惊险。她与朱德夫人伍若兰同时向山上转移,她机敏地躲过枪林弹雨,后者却不幸中弹倒在血泊,被敌人残忍地枭首示众。二十多岁时的曾妈妈智勇双全,曾身揣双枪漂过大海,去收编雄霸一方的江洋大盗。
据人民日报上的回忆文章,曾志的第一任丈夫,是她的革命引路人、湘南特委组织部长夏明震(《就义诗》作者夏明翰烈士之弟)。在领导湘南暴动中,夏明震壮烈牺牲。
曾志的第二任丈夫,是 1925 年入党、曾参加过 “ 南昌起义 ” 、 “ 湘南暴动 ” 的红七师党代表蔡协民。他们相识于挥师井冈山途中,后在赣南、闽西、漳州、厦门、福州等地并肩战斗。这段维系了 4 年的婚姻最终劳燕分飞。
曾志的第三任丈夫,是后来担任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务院副总理、中宣部部长的陶铸。他们的爱恋,始于地下工作为避人眼目的 “ 假扮夫妻 ” 。这段一开局就颇有传奇色彩的爱情,在 36 年风雨兼程后,以同样的传奇悲壮落幕。
曾志 1928 年 11 月在井冈山生下第一个孩子,迫于战争环境,将未满月的亲骨肉送人。 1931 年 7 月,急需活动经费的厦门中心市委,擅自决定将曾志刚出生 60 多天的第二个儿子, “ 卖 ” 给一个有钱人,换得 100 块大洋。这种事在今天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但是对那时的共产党人来说,既然把一切都交给了党安排,当然也包括儿子。 1933 年 5 月,曾志奉命到闽东开展游击斗争,再次忍痛将出生才 13 天的第三个儿子送人。直到 1940 年 5 月,曾志与陶铸相聚在宝塔山下,一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曾志一生蒙受了 8 次党纪处分和前后 40 年的政审。 1935 年 1 月,国民党大举进攻闽东苏区。重病缠身的曾志与特委、红军独立师完全失去联系,被迫离开闽东。她像一只离群的孤雁,开始了寻找党组织的漫长历程 …… 正是这离开闽东之举,被指责为 “ 政治动摇 ” 。在延安那次长达两年的审查中,曾志始终坚持摆事实讲道理的态度,表现了一个革命者从容坦荡的胸襟。对那些批斗她的人,她认为他们本意是好的,只是不太了解白区地下工作的特殊性而已。 1979 年 10 月,中组部复查认定:曾志同志的政治历史本来就是清楚的,党组织早有结论,没有问题。手捧着党的文件,反复念着 “ 本来就是清楚的 ” 这7个字,曾志百感交集,潸然泪下 ……
也许由于多次受 “ 左 ” 的路线迫害,蒙冤受屈有切肤之痛,曾志坚定地支持和协助胡耀邦同志在中组部采取的一系列 “ 拨乱反正 ” 的措施,平反了许多冤假错案,解放了一大批干部和知识分子。
经历了 “ 文革 ” 的丧夫之痛,曾志满头银发,身体羸瘦,但神清气爽,仿佛一池秋水般淡定安详。理由写道,曾妈妈作为正部级干部离休后,不麻烦保姆、司机,也不有劳家中任何人,每天为买菜而奔波,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那时由万寿路至翠微路有一条横巷,云集了来自各地的菜农和商贩,摊位绵延不断。每当晨曦微露,曾妈妈就提着一个用旧了的布口袋,挤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她买菜不但要新鲜,还图个便宜,这样就得顺着摊位细挑慢选,来回一两个小时,暑往寒来从不中辍。有一次她去开会,时任中央书记处书记的一位同志热心地想帮老人家提那个布袋,她坚辞不肯。时过多日,那位书记仍记得这件事,好奇地问陶斯亮: “ 曾妈妈的布口袋里有什么重要东西呀? ”
亮亮转去问妈妈。曾妈妈眯起眼睛笑着说: “ 一件旧毛背心。 ”
在社会急剧变革的时候,一个原汁原味的共产党员坚持自己的信念,竟然显得特立独行,还有几分悲壮。
平时来看望她的人不少,甚至门庭若市,有求她办事的,也有纯粹出于关心,她一概热情招待。她深知自己曾任组织工作的敏感性。当客人临走时,曾妈妈最常见的送客动作就是骤然起身,一溜小跑、疾如迅风地追出门外,把客人送来的礼品坚决奉还,经过一番推拒,在笑吟吟的婉谢之余只差一句话:谁要送礼就跟谁急!
夏天从北戴河回北京,曾志擅自买一张硬座票,在人头涌动的车站站在大太阳地里排队。熟人连忙要带她去贵宾休息厅,曾妈妈硬是不肯,最后不得不选择陪曾妈妈在那儿傻晒。上了车恰巧和一群青年男女坐在一排硬座,小青年说 :“ 老太太,我们的同伴分开了,换座! ” 曾妈妈以对号入座的规定不干,那些年轻人把男女同伴叫过来挤在一堆儿,打打闹闹,搂搂抱抱,曾妈妈不堪其扰,只得同意换座。年轻人说: “ 老太太,你想换就换呀,这回我们不干啦! ” 一路上,年轻人更加放浪形骸。回到北京,她对年轻人没有责备,只是说: “ 路上三四个小时,我一直不好意思抬头。 ”
曾志病故后,当陶斯亮清理遗物时,发现许多个发黄的工资袋,每个袋里装着老人家每月省吃俭用省下的两三百或三四百元,而且每个袋都注有年份月份,排列有序,以示自己来源的清白。在遗嘱中说明把这些钱全部捐献。
曾志在井冈山生下的男婴,送给了王佐部队一个姓石的副连长。 1929 年 1 月,曾志忍痛别子随部队离开了井冈山,一别就是 24 年。 1951 年夏天,中央革命老区慰问团找到了 24 岁还不知道自己亲生父母是谁的石来发。石来发来到广州,见到了妈妈。曾志却没有领回儿子,儿子成了永久的井冈山人。石来发牢记母亲的谆谆教导,在井冈山上担任了几十年的护林员。在井冈山务农的孙子石金龙一家生活艰难,曾向奶奶提出能不能帮他们解决商品粮户口。可是,身为中央组织部副部长的曾志拒绝了儿孙的请求。( 2001 年 7 月 1 日人民日报《曾志之子石来发志愿护林井冈山》)
2004 年第 12 期《人物》杂志张伟涛文章《陶斯亮:红色征程》,提到曾志晚年的一个细节。陶斯亮和女儿阿妹到医院探望重病的曾志,突发奇想,提一个问题让每个人回答: “ 如果让你再有第二次选择,你选什么样的男人? ”
阿妹说: “ 我会选个坏男孩儿! ”
陶斯亮说: “ 我会选个比较优秀的男人! ”
姥姥曾志认真想了想,斩钉截铁地说: “ 他首先要是个共产党员! ”
听了老人的回答,陶斯亮母女俩大笑不止。可是曾志没笑,曾志是个从不说笑话的人。
共产党员!对于今天喜欢 “ 坏男孩儿 ” 和 “ 疯狂女友 ” 的青年男女有点不可思议,但它的的确确是一代共产党员屡被扭曲却不可磨灭的人格魔力。
女婿理由通过与岳母的长期共处和观察,在人民日报文章中得出结论:早期的共产党人一定是中华民族最出类拔萃的一批人,有胆识,有才华,有接受新思潮的智商,有对中国救亡之道的深刻思考。因信仰而造就的集体性格:勇敢、忠贞、舍己为人、清廉正直、自律内省 …… 这些也是人类社会对人格的审美共识,谁能说没有普世价值!
( 1954 年陶铸一家)
转自《党报旧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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