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子:鸟倦飞而知还
鸟倦飞而知还
--作者:禾子
近日偶然在网上发现一位旧识去世的消息,感慨点点,信笔写来。喜欢搞中英诗词翻译的朋友们也许碰到过她的名字--王知还。
说是旧识,实际上我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但是由于相识的原因,在短短的一年多时间里,我知道了她一些鲜为人知的故事。我为她的遭遇感到人生的不平,也为当权者的“煮豆燃豆萁”和“狡兔死、走狗烹”的行为感到愤慨。
见到王知还是1980年代中期,那时她已经是将近七十岁的老太太了。因她当时是安庆师院的英语老师,我们就称她为王老师。
王老师是一位外交部老朋友介绍来找我先生的。我先生当时在国务院某机关工作,王老太太来北京告状要求平反,需要把状子递到最高一级管事的人手上,就由她的老同事和朋友介绍过来(据说几经辗转,期间有陈白尘匡亚明楚图南等知名人物)。其实他们也是有病乱求医,我先生这样一个小罗卜头哪里能有通天的本事?
很快我们就知道,王老太太本人就曾经是通天人物,而她那些半通天的老朋友们对她的事还真是插不上手,所以就建议她另辟蹊径。
我们去见王老师、而不是她来找我们,是因为她刚到北京就不慎摔了一跤,把腿骨摔裂,住在医院里。在此之前她已经多次去过的她的原单位新华社,而新华社总是推推拖拖,前言不搭后语的,就是拖着不办。当然后来状子到了我先生的单位,也仍然是不了了之的结果。但我们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上面有人压着。任凭你个人再大的本事,上面的大气候不变,你也是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一见面,我家先生就道出了老太太名字的出处,令老太太非常高兴。陶渊明的《归去来辞》中有词句“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表现诗人厌倦官场的黑暗,弃官归隐,过平民百姓生活的愿望。王知还出生于官宦家庭,祖父辈曾任职北洋水师,父亲是国民政府的海军军官(网上查到他当过舰长、海军供给总站站长)。这样的家庭,很有些文化,所以给她起了这样一个寓意深远的名字。她母亲也有文化,但是更热衷于官太太们之间的打牌聚会,对女儿感情淡漠。女儿也看不起母亲和官太太们无所事事的萎靡生活。这也是她后来向往延安、投奔革命的原因之一。
王知还是个聪颖上进的女子。她曾是上海圣约翰大学英文系和金陵女大英文系的高材生,喜欢写英文诗,上学期间就写了不少十四行诗,很受当时外教的欣赏。在校读书时还读了《共产党宣言》、《国家与革命》等革命书籍,向往革命。这期间,中共中央国际事务负责人王炳南聘请王知还做英文翻译,皖南事变发生后,在向国外媒体说明事变真相时,也是请王知还做的翻译。受共产党人影响,王知还决定去延安参加革命,为此和家庭断绝了关系。到延安后,她被分配在新华社工作,并在那里和王炳南结婚。在延安,每个周末中央大礼堂都会有舞会,那些知识女青年都要去和中央领导跳舞。王知还和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都跳过舞。据她描述,毛泽东跳交谊舞比较笨拙,不是很好的舞伴。
1949年进京后,王知还在外交部工作。没料到这时王炳南的德国前妻安娜带着他们的孩子找了回来,要和王炳南复婚。这时王炳南已经是外交部主要领导之一。以考虑对外关系为由,周恩来亲自找王知还做工作,让她和王炳南离婚,以便王炳南和安娜的复婚。就这样,王知还被迫和王炳南离了婚。
从此,王知还被莫名其妙地多次调换单位,她想不通,服安眠药自杀未遂。其时正值反右高潮,又与右派扯上了关系,遂被下放农村,很快又被新华社借故调出北京。走投无路的她这时想到了自己名字的出处,而自己正是那飞倦了的鸟,该回家了。可是家在哪呢?早年为了革命和父母决裂;在延安和王炳南生活期间又因为自己过敏体质几次怀孕都流产了;现在落了个孤身一人不说,革命同志也都把她抛弃了。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去找在香港的父亲。一念之差,买了张南下的火车票,到广州一下火车便被逮捕。她说她那时真是Naïve到极点。想着下了火车以后就步行走到香港去。哪知道被捕押回北京后即被以叛国投敌和反革命罪判刑十年,押往安徽的一个劳改农场。劳改期间她也曾试图一直往南走,想走到云南,从那里出境。但是刚一出走就又被抓回。一直到文革结束,才被安徽安庆师范学院聘为临时英文教师。那时刚恢复高考,各地高校急需英语教师,还在劳改农场的王知还,被附近高校挖出来“人尽其才”。出来后才知道洞中才三月,世上已千年。经人劝说,遂寻觅故旧,四处托人,开始了漫长的上访平反之路。
我们当时的聊天谈话多跟她的申诉材料和如何解决平反问题有关,没有机会与她细谈她的生活经历。现在想想有些后悔,因为她身后没有任何亲人怀念她,而我当时有最好的机会了解她。要紧的是,所有回忆王炳南的书籍和文章,没有一个提到他和王知还在延安的婚姻和生活,就好像王知还根本不存在。这太让人觉得不公平了。当然王老太太绝对不愿意自己的被人所知是因为王炳南的关系。她的自尊心极强。她想恢复多年前那个才华横溢的独立自由的自我。除了告状、养病,她一直在翻译一些中国古代诗词和四-五期间的天安门诗抄。
我在北京时曾以同情者的身份照顾她。她住院期间,天气热时,我会替她擦擦背;她想吃芦笋,北京哪里有卖这种东西的,我就满城各大市场转悠,居然也找到了落满灰尘的罐装芦笋。我原先从来没有听见过“芦笋”。她给我描绘那是个什么样的东西,还告诉我英文怎么说,就是Asparagus。我那时正在翻译一本西方现代艺术的书,少不了也会去找她请教一些疑难问题。后来新华社给她安排了住处(最终也平了反),我则忙于考TOEFL、出国留学,出国后更忙于生存,就跟王老师失去了联系。偶尔和先生也会念叨起她,但是直到在网上看到她逝去的消息,才意识到永远失去了一位好前辈、好朋友。
王老师的去世还算寿终正寝(2013年8月去世,享年94岁),比起另一位跟王炳南有关的女人关露,她已经幸运了许多。现在想来,根据王炳南“以革命的名义”突然跟关露断交、后跟王知还结婚的时间来看,王知还是填充了王炳南跟安娜离婚、又遭遇组织干涉和关露的恋情期间的情感空挡。后来仍然是“以革命的名义”,王知还又让出了妻子的位置。世上真有如此Ridiculous的事情!被牺牲的偏偏都是女人,是对革命事业有杰出贡献的女人,是日后遭受自己的革命组织极为不公平待遇的女人。关露受压抑受迫害一辈子,挣扎到1982年的平反,最终还是孤苦伶仃单身一人,怀里抱着一个洋娃娃,吞服安眠药自尽。王知还活到了最后。余生还出版了两本翻译集和不少译文,也算找回了一些自我,释放了一些怨愤。
我又想到她的名字。她真是一只飞得太疲倦太疲倦的小鸟,现在总算飞还永久的家了。安息吧,王知还。
2014年元月
转自《华夏文摘》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