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宝林:外祖父的老宅
外祖父的老宅
--作者:程宝林
外公外婆住在村西三、四里路的潘集夏湾子。村子里有六七户人家。村南三户人家,由南至北,分别是外公家、友湖舅家,和友声舅家。后二者系母亲的堂弟与堂兄。村北的三四户人家,朝向略为偏东北一些,而这三户人家,朝向则偏东南。这样,“一字型”的村子,便在中间形成了明显的拐角。
那是民国某年建的土坯青瓦房,结构和格局都完全一样。按那个时代的标准,应该算是“高大上“的“豪宅”了。外祖父名夏维海,其祖父是当时潘集一带的大地主,因而有财力修这样大的三进院落的宅子,分给自己的三个儿子。现在推想起来,外祖父应该是幼子。
我小时候,最喜欢去外祖父家玩,因为有两个舅舅,和我年龄相仿。二舅友环,长我一岁,憨厚、敦实;三舅友华,小我一岁,颇有文化,但身体羸弱。长大后,因为我对两位舅舅直呼其名,老妈便不止一次表达不满。最近的一次发生在 2013 年 1 月。母亲批评我说:“舅舅就是舅舅,年龄再小也是舅舅。‘友华友华’的,像什么话!”我就笑,也不反驳,老妈也莫可奈何。老妈哪里懂得“多年父子成兄弟”的道理,何况舅甥!
台坎很高,门前有一块青石。进门是一处过厅,过厅通往南厢房。那里也是外公外婆的住处。很大的天井,正对着堂屋(客厅)。客厅右手边的卧室,是友连舅的。那时,他正在谈恋爱。有贫农的女儿不顾家庭的反对,非要嫁给这个富农的长子,在当时的时代氛围里,也算是十分罕见的。左手边的卧室,就是两个与我年龄相仿的舅舅的卧室。我去了,舅甥三人就挤在一起睡,争、吵、闹,都是有的,也不分什么舅与甥。
在厢房的背后,还有一个侧院,和猪圈连在一起。院内有一棵异常高大,在我们家乡罕见的杏树,结的是黄杏。母亲回娘家后,有时会带回半篮未熟的杏子,装在坛子里,密封几天,也就熟了。当地人发不出“杏”( xing ),而是念 “ hen ”。所以,荆门土话里的“恨子”,就是“杏”。
穿过门前的禾场,在堰塘边,则是一座杏园,足有 10 多株杏树,每到秋天,树上结满了青杏。所以,每当我读到“花褪残红青杏小”这样的诗词,就会想起外祖父家的这座杏园。
外婆很会做米花糖。母亲回娘家,带回的米花糖,就藏在父母卧室的一个坛子里。每天放学后,就溜进门,到坛子里摸。我们家孩子多,摸的小小手也就多,所以,很快就光光的了。
外婆的天井屋檐下,吊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腊鸡腿、卤菌干、卤香干等。当然,那是快过年时才会有的。于是,我就要外婆把篮子取下来。小孩子不懂事,当然都要吃鸡腿。结果,往往我吃的是鸡腿,两个舅舅可能得的是菌干或香干。
除非过年,农民是不在八仙桌上吃饭的。外公家的饭,总是在进门的过厅里吃。酸菜、腌菜、酱菜。家乡的农家,都是用豌豆做辣酱,外婆却会用小麦做甜酱。每顿饭,桌上都永远有一碗黑糊糊的甜酱,我从来没有碰过。
70 年代初,我家所在的生产队,工分值很高,收入比外公家所在的潘集,要高出许多。在家里,我是从来不吃稀饭的。去外公外婆家,一住几天,外婆特别要为我煨一罐米饭。所以,特别是夏秋的农忙时节,餐桌上,只有作为劳动力的外公、大舅和前来做客,赖着不回家的小外甥是吃干饭的。谁能想到,这户人家,早在 1928 年,就已经良田百亩?
那一年,我的高祖父(曾祖父程家安的父亲)租种的,正是外公夏维海祖父的稻田。当年秧苗下田后,尚未返青,久旱不雨,田地龟裂。当地的地主,仁慈地让佃户“免租一年”。别的佃户急慌慌地将稻田犁掉,改种旱粮。我的高祖却抱着侥幸心理,再等一天,再等一天,真得等来了一场足以造成涝灾的豪雨。半枯的秧苗奇迹般活过来,结果,金秋十月,稻谷登仓,足足收了 30 多石(念“担”)稻谷(“石”为旧时的称谷物的重量单位,一石等于十斗,百升, 100 市斤)。田东夏家重然诺,一粒租谷不收,全归佃户。那年的冬天,老程家一家四口,将粮食封起来,竟然由曾祖母带队,领着我的叔曾祖父、祖父和叔祖父,到沙洋附近的平原地区“小江湖”行乞求食。以这样的苦行求发家,求致富,到 1942 年时,老程家已经是拥有优良稻田 80 多亩、旱地 10 多亩,总田亩也达百亩的地主了。那一年,老程家修起了带炮楼的两进大宅,程家的“二少爷”呱呱坠地,那就是我的父亲程应凤。修宅,添子,双喜临门,所以,我的父亲,乳名“双儿”。
田东夏家,临近 1949 年时,已经越来越衰落,结果,土改划成分,只划成了“富农”,那一溜三进的“大宅院”,才没有被分给别人。老程家的宅子,被分给了几户人家居住。我小的时候,都看到过,和外公家的宅子几乎一样,只是炮楼被拆了。当时,全家被赶进一间柴火房居住。 1952 年前后,当我的祖父带着全家人,从老家的村子(在现在歇张村以西约两里处)搬到歇张村(据说当时繁华如小镇),投靠我的叔曾祖父时,全家挤在一间半房子里。我就是在那一间半屋子里出生的。我父母的婚姻,也就这样由佃户而成亲家,用外公的话说,是“挎狗粪筐过家门,都打鸡蛋茶招待”关系。追本溯 源,没有夏家,就没有今日程家。每次回去,总要去看望一下外公外婆,在两位老人破败的土屋前,陪他们坐一会,把一小笔钱偷偷塞进外婆的口袋。
80 年代初,外公要为儿子们分家。老宅被拆除了。外公搬到村子东边的一处高岗上,另建三间土屋。地基已经挖好,队长却刁难起来,不准建。我仗着是当地的“名人”(其实只是一个大学生而已),去找了曾集镇的党委书记、 算是朋友的王建华,拿回了他给村支书和队长的一个纸条,房子才继续修建。外婆和外公在这简陋的土屋里住了近 30 年,于 2011 年 2 月和 2012 年 11 月,先后辞世。在他们身后,是我们夏、程两家,枝繁叶茂的几代子孙。
1988 年 2 月,我和妻子回老家结婚。外公外婆都来了,送了一枚银元给我的妻子。现在,那枚“袁大头”还被她藏在银行的保险箱里,成为对外公外婆的一份永久念想。据说,银元就是拆老宅时,从墙内拆出来的。
谨以此文,敬献两老的在天之灵!
2015 年 7 月 20 日
转自《天涯名博》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